1898年9月28日,谭嗣同引刀就戮于北京菜市口。纵死犹闻侠骨香。他生前的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其后此诗广为传诵,人们在为戊戌变法失败感叹唏嘘的同时,也为谭嗣同本人的慷慨赴义而感动落泪,甚至干脆把这首《狱中题壁》诗理解成了就义诗,尤其是后两句,最是流行,认为是谭嗣同崇高人格的极佳写照。而对前两句却极少提及,甚至遗忘。窃以为,导致这样的阅读效果,首先是与中国传统的诗歌阅读习惯密切相关的。传统诗歌理论认为,“诗言情”,诗的灵魂是其中蕴含的情感,情感首位意识是诗歌创作的基本要求,所谓“情动于中而发于言”。甚至有人批评“宋人以理入诗”把诗歌引入了死境,重情轻理似乎成了诗歌创作潜规则。这样的文化传统导致我们在阅读时,很少去深入探求诗歌中蕴藏的理性精神。
不敢强作解人,只是抛砖引玉。笔者认为,谭嗣同的这首绝命诗的真正价值恰在于它所传达的理性信息,那就是谭嗣同作为变法运动的重要领袖,对变法失败的个中原因的深沉思考,由于谭嗣同本人是这次变法的当事人,因此,这种思考就显得弥足珍贵,但传统的重情轻理的阅读心理和文化习惯却使我们在阅读时,买椟还珠、剑走偏锋,与这首诗所蕴藏的理性思考失之交臂。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么,谭嗣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其念兹在兹、萦怀难舍的究竟是什么?他要通过绝命诗传达的理性信息究竟是什么?要弄清这两个问题,关键是文本所提到的两个历史人物——张俭和杜根。据范晔、司马彪《后汉书•杜栾刘李刘谢列传》和《后汉书•党锢列传》,二人的大体情况是这样的:
张俭,字符节。为人正直,东汉延熹八年,中常侍侯览残暴百姓,所为不轨。张俭上书弹劾,因乡人朱并构陷,反为侯览诬陷为结党营私,张俭被迫逃亡,“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兼容”。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鉴于张俭的声望,连追捕他的官吏也不忍抓他,于是得以幸免于难,而“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这一细节充满了传奇性。
与张俭相似,杜根本人的经历同样具有传奇性:杜根,字伯坚。性情耿直,急公好义,东汉邓太后临朝时期,外戚专权,杜根上书直谏,请汉安帝亲政,惹怒邓太后,被捕入狱。《后汉书》记载:“太后大怒,收执根等,令盛以缣囊,于殿上扑杀之。执法者以根知名,私语行事人使不加力,既而载出城外,根得苏。太后使人检视,根遂诈死,三日,目中生蛆,因得逃窜,为宜城山中酒家保。积十五年,酒家知其贤,厚敬待之。”
通过以上的记载,我们发现这样一个不容忽视的基本史实:在党锢祸起,处士横议的东汉桓灵时期,张俭和杜根以其高尚的品行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以至于“俭等亡命,经历之处,皆被收考,辞所连引,布篇天下”。这一史实是我们理解谭嗣同《狱中题壁》诗主旨的重要门径。何以如此?我们不妨再回顾一下戊戌变法的基本经过:
从1898年6月11日到9月21日的100天时间里,光绪皇帝和康有为、梁启超等其他幕后策划者颁发了40多道改制诏令,几乎涉及到了国计民生的所有方面。事与愿违的结果是,这些诏令在全国仅有湖南一地响应,其他各省要么拒绝执行,要么阳奉阴违搪塞敷衍,这是这次变法在运作上的致命失误,这些一厢情愿、名目繁多的诏令不仅遭到守旧派的抵制,连老百姓也大多置若罔闻。古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维新党人的这种急性病,必然会给当时的社会基层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其难以得到老百姓的拥护也就不足为怪了。邓小平同志曾指出“改革是一场革命”,任何社会变革,如果缺乏比较坚实的社会基础和相对充足的社会动员,要想成功,不亦难乎?社会资源的稀缺是维新运动的第一个致命伤。
戊戌变法运动的另一个致命缺陷在于,尽管维新党人有着澄清天下之志,但他们所依仗的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大权旁落于后党的现实与东汉外戚专权的史实极为相似,加之维新党人大多地位卑微,年龄偏轻(以“戊戌六君子”为例,刘光第时年39岁,杨深秀时年49岁,林旭时年23岁,杨锐时年41岁,康广仁时年31岁,谭嗣同时年33岁),在政权结构中人微言轻、缺乏政治经验,也是其缺乏号召力和推动力的重要因素。应该说,政治资源的短缺是戊戌变法又一致命伤。
揆情度理,谭嗣同作为戊戌变法的策划者、实践者、鼓动者,他见证了整个变法过程,对变法运作上存在的缺陷自当感触良深,这不能不引起他在生命最后关头的苦痛思考。笔者以为,谭嗣同的《狱中题壁》正是他和着血泪对变法失败的深沉反思:张俭和杜根在党锢之祸中的传奇经历,最能引起谭嗣同关于家国身世的强烈共鸣,因为谭嗣同当时的处境和命运与张、杜二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适逢帝后两党的激烈斗争。但与张俭、杜根两个传奇性人物相比,维新党人最为缺乏的当是群众的强烈支持,假使维新党人也能像张、杜二人那样在群众中有崇高的威望,能在罹难之际得到老百姓的拼死相救,变法失败,不亦难乎?然而这一先天性的缺陷又绝非人力可以回天,这也许才是谭嗣同临刑绝命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所嗟叹感喟的真正所在,面对这样的历史悖论,谭嗣同惟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以自己的热血为惊雷唤起民众,权当慰情、聊胜于无的补偿,这才是他的真正的良苦用心,恰是有“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的期望预设,他才会有“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坦然。
“一诗一词双峰峙,轰天撼地侠骨香。”
“不忧不惑不惧,即仁即智即勇;可以出生,可以入死。”这是谭嗣同以生命去颂唱人生的正气之歌,是我们探寻戊戌变法失败原因的不二法门,也是谭嗣同用生命对戊戌变法所作的椎心泣血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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