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的浏阳是在《浏阳河》的弦歌和谭嗣同的血泊中长高长大的!
浏阳河原名浏水,又名浏渭河,因县邑位其北,古城称浏阳,浏阳河因之得名。浏阳河其源有二,一为大溪,一为小溪,分别出自于罗霄山脉北段大围山的北麓和南麓。二溪在流过半个浏阳后,于浏阳城东10公里处会合,始称浏阳河。接着便一路滔滔把弯和急抛在浏阳,而把阔和悠婉延整个长沙,最后泻入湘江。
近代湖南人文荟萃,闻人盛续,云蒸霞蔚。有时行走于三湘大地,旅人投足举手间的稍不留神都会与名人的故处摩接。浏阳河流域自不例外,九曲十八湾的浏阳河从浏阳奔涌而出,一路上不时冒出了让移动在史册上的双目为之凝神的名人名士——他们或以文或以歌或以教或以义或以战甚至以死而丰沛或展露了浏阳河的张力。
虽然留下过谭嗣同足迹的梅花巷在我们的视野里永远消逝了,但谭嗣同的故居还在,这无疑是浏阳河畔最显赫的门庭,即使是在谭嗣同出生前的清末,谭家也是位列浏阳谭、宋、黎、刘四大家族之首,就算是当时的浏阳知县,也是要为《谭氏族谱》作序的。在大、小二溪相汇不远,则出了个唐才常,一位与谭嗣同齐名而又声气相求的浴火式的英雄,他领导的自立军起事是谭嗣同就义后最先以武装斗争的形式来推翻清廷专制的尝试,后起事失败而牺牲。而巧合的是,他牺牲时恰好也是33岁,与谭嗣同卒年相同。“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一句“前赴后继”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浏阳河一入长沙,湍急奔涌便变成了持重徐缓,仿如一位饱经风霜、收发有度的行者,老成而不世故地经营着波澜壮阔的人生;亦如诗人盛唐,绣口一吐,华章满代,浇开了一地的愁肠。目送着浏阳河没入湘江,接下来我们该返回浏阳城去轻叩梅花巷里的那张朱漆大门了。
转到浏阳这张名片的另一面,目光如电,一脸冷峻凝重的谭嗣同,倏忽之间让轻歌漫妙的山水浏阳一下子有了血性和激昂。
在百年来的中国士人阶层,甚至稍能识文断字的人群中,有准不识谭浏阳嗣同?清末民初,谭嗣同几乎成了浏阳的代名词。
“一死安何足惜!”
“大丈夫不作事则已,作事则磊磊落落。”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顺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
这些掷地有声的呼号,曾经把一个创巨痛深的民族淹没于菜市口的血泊之中,并激起过松涛海啸般的回响。即使记忆随着岁月迁移而被磨蚀,我也能一字不漏地背诵。
绵长无雨的秋天拖瘦了湘东一地的河流,而当我们又一次走进谭嗣同的浏阳却是冬雨迷漓。
冬雨淅沥又浏阳,泥泞的是路途,凄然的却是心情。而恰恰这次浏阳之行的两位同行者却又都是谭嗣同烈士的后裔,于是,我们把凄然和神圣都洒在了风雨泥泞的路上,而把谭嗣同喋血宫门和百年中国灾祸频仍的沉重话题塞满了车厢。
我们三人中的贾浩博士来自于大洋彼岸的美国,贾浩博士系谭嗣同烈士的后裔,其母谭吟瑞系谭烈士孙女。谭嗣同牺牲时无子,乃由其兄之子兼祧,即为谭吟瑞女士之祖父。而这次为我们驾车的谭志宏先生,其父为谭嗣同的长孙,即为谭吟瑞之兄,他是国内谭嗣同研究和保存在浏阳与谭嗣同有关遗存的最有力推动者,曾20多年担任省政协委员,对耳闻目睹的物事亦有着过人的见解。一路上,我们的话题从百年中国叙至眼前的中美关系,从北京的菜市口刑场谈到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当然。我们议论得最多的还是谭嗣同及其所处的时代。
谈到谭嗣同的伟大,以及烈士身后被冠以“古今中国第一人”之誉的感想,我们都不禁发自内心地予以认同。
可以走的谭嗣同,但他坚持不走。
可以不死的谭嗣同,但他毅然赴死。
谭嗣同对死是有准备的,即便到最后他还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谭嗣同临死是眷顾着亲情的,甚至还伪造了父亲的詈己书信,为的是不牵扯到亲人友朋。
当然最让我们感叹和钦敬的还是这位衣食无愁、前程似锦的巡抚公子面对滴血屠刀的坦然和决然。这只怕是中国历史画廊的英雄群像里最独特的一尊。
浏阳的谭嗣同和谭嗣同的浏阳总能让我们感受到一颗血性的、良知的、正直而又善良的伟大的灵魂的存在,这种存在足以让而今的某些魑魅魍魉以及腐朽贪痞的恶气无地自容。如果当代的浏阳,乃至全中国,能够真正用好谭嗣同这张名片,是很有另一番景象的。
五千年以来的中国,特别是百年的中国,产生过无数自命不凡的英雄,谭嗣同却是其中一位没有任何争议的人物!人们对他皎洁的人格、深邃的思想和为正义而视死如归的气概没有任何争议。
谭嗣同是近百年中国历史中任何历史污笔都涂沫不得的人物!这一点获得了所有真正解读和认知过谭嗣同的人的一致认同。
冬雨淅沥又浏阳。苍天似乎也在滴泪于百年中国的沧桑。在谭嗣同故居,我们在与谭嗣同纪念馆一起长大的讲解员小王的陪同下,追缅着当年谭嗣同在这幢豪阔门庭里度过的无雨而又忙碌的秋天;我们在莽苍苍斋里轻行。生怕惊扰了书室的清幽,虽然人去房空,我们却分明听到了烈士夫人李闰的恸哭,“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忘人”,谭嗣同走后长长的27个年头,夫人李闰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一灯如豆、长夜不眠的噩梦中度过的。
我们想,上苍一定会垂怜这样一位可敬而又可怜的女人,定会让他们夫妻于天国聚首,继续续写着“夫妇朋友也”这样一个超拔三妻四妾黑暗时代而能相敬如宾、至死不泯的爱情故事。
其实按行车路线,我们这次浏阳之行的第一站是瞻仰谭嗣同父亲谭继洵之墓。这位一生唯谨而不事张扬的一品大员,不期育下了一个把天捅了一个窟窿的儿子。还好!有了儿子死前仿写的督责书信作盾,得了个全身而退。但一辈子都被前呼后拥的抚台大人,最后两袖清风、仅携三两眷属落荒奔命于故土浏阳的情景,其时的凄凉和惶恐可以想见。
过去人们对谭继洵的为官为人总有些保守迂腐之类的误读。谭继洵早年因科入仕,为人清廉拘促,官场自然难有朋党故旧相携。百日维新时,他亦有更科举、求实学、取人才的奏请,可见并非一概的恋腐守旧。谭嗣同牺牲后,李闰彻夜恸哭,谭继洵则站在窗下劝慰:七嫂(谭嗣同兄弟中排行第七),你不要哭,将来嗣同的声名必定会在我之上啊!因此,抚台大人也并非隔膜于大势,相反值得一提的倒是他这种宽泛仁爱的育子方式值得我们深思。不是吗?如果没有这位英雄父亲的宽爱和默许,会有谭嗣同如此非凡壮丽的人生?
其实,谭嗣同高出时代的伟岸从来是不需要平庸或平凡来反衬的,即使是他谨言谨行的父亲。
爱子被戮,故旧门生无一问闻,且又不时蒙受骂名,在谭嗣同殉身后的第三年,谭继洵便抑郁辞世。
就在我们重温这些历史的同时,处于商业最繁华的谭烈士寺和谭嗣同故居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有几对男女一看便知是恋人,而从他们凝重神圣的神情中,我们又能再一次感受到历史的力量。
雨,还在下着。沉睡了一个秋天的浏阳河该又是一路的慷慨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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