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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谭嗣同的诗歌创作
作者:赵维平
【摘要】谭嗣同诗160余首,内容可分抒写怀抱的诗、抒写人生感慨的诗、咏史凭吊诗、行旅山水诗、咏画状物诗和感慨国弱民贫的诗六类。谭诗主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表现置生死于度外的人生观,二是抒写悲壮情怀。其诗艺术风格接近李贺但又多样化,在近代诗坛特色独居。
  对于谭嗣同的研究,人们往往注重于他的散文,而忽略他的诗歌,注重于他的思想,而忽略他的文学造诣。其实,谭嗣同的诗歌虽不如他的散文那样表述了非凡思想,但对研究他的一生也有一定认识价值;他的诗歌艺术虽不如其思想影响巨大,但于认识谭嗣同全人也不可或缺。

一

谭嗣同短暂而悲壮的一生,仅留下160余首诗歌。他的一生,就诗歌创作而言,宜以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他诗歌创作的丰收期,谭诗十有八九写于30岁以前;后期忙于维新救国大事,斗争武器主要是散文,诗歌创作倒为数不多。160余首诗依思想内容大致可分六类:

1.抒写怀抱的诗

前期的谭嗣同广历天下,参学百家,思想虽未定型,但胸有大志。

黄鹄翥云汉,白鹤鸣九皋;嗟彼燕雀群,安能测其高!息翼荆莽中,剥落伤羽毛;一枝亦可借,几疑同鹪鹩,浏浏飘天风,云路将翔翱;高飞语众鸟,饮啄非吾曹。

——《述怀》

诗人以黄鹄、白鹤自比,有搏击云霄、长风万里之志,不屑于燕雀枝头饮啄生涯。胸怀抱负、自命不凡是其前期思想的主要特征。

后期的诗人思想定型,志在维新图存而不惜牺牲,献身精神是其主要特征。

而为上首普观察,承佛威尘说偈言。一任法田卖人子,独从性海救灵魂。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令盛于巴力门。大地山河今领取,菴摩罗果掌中论。

——《金陵听说法三首·其三》

在这首诗中,诗人以普渡众生的佛自视,以天下为己任,抨击满清种族歧视和封建专制,向往议会民主政治,颇有“收拾大地山河一担挑”的志向。

2.抒写人生感慨的诗

谭嗣同虽出身官宦人家,但“少更多难,五日三丧”;又主观理想与残酷现实相去甚远,故颇多人生感慨。

夙昔有噩梦,泛滥席上涕。晨风振林鸣,欣幸不胜计。奄忽能几何,斯境遂直莅。安知今日悲,非我梦中事!达观亦殊暂,觉梦终成异。欲知泉下恨,蜀魄血犹唳。试聆独征鸿,则知生者意。

——《湘痕词八篇并叙·其七》

诗人12岁染绝症死而复生,生母、大哥、二姐一时俱亡。他对亲人的思念时刻缠绕在心,时有人生如梦的感慨。另有《极蠹歌并叙》写睹遗书思人、悼念仲兄先己而亡,《江行感旧诗哀外舅家也》悼念外舅李篁仙一家“两绝霜凋,子女十余辈皆前殁”,都写出无限伤感,是文情并茂的好诗。

谭嗣同生活在封建社会末世,主观理想与客观现实的矛盾给他带来很大冲击:“盟心朗似中天月,立脚难于上水船。谗言未免堪销骨,定论终须俟盖棺。”(《赠邱文阶·其二》)这是感慨人心不古、处世险难;“回首当年讲院中,欲从万里借长风……那知无限伤心泪,积向今朝哭碧空。”(《阻风洞庭湖赠李君时敏》)这是感慨大功未就而岁月蹉跎。

3.咏史凭吊诗

谭嗣同咏史诗无一定之题,或咏赵主父胡服骑射(《咏史七篇·其四》),或咏肖何功高被囚(《咏史七篇•其六》),或咏楚怀王昏庸误国(《武关》),或咏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秦岭》)。但每咏必有真知灼见:

……齐国饮醇醪,治开文景先;茂陵崇儒术,刑徒日以繁。嘉种苟不熟,不如  稗焉。诗书浅而猎,孰与黄老贤。

——《咏史八篇·其三》

这里歌咏曹参崇尚黄老,开汉初文景之治,并对比武帝独尊儒术而囚徒满狱,似乎有抑孔扬老之意。谭嗣同足迹遍天下,但遗迹凭吊情有独钟的人物是韩愈,“绿雨笼烟山四圆,水田千顷画僧衣。我来亦有家园感,一岭梨花似飞雪。”(《秦岭韩文公祠》)用“一岭梨花”和“绿雨笼烟”来渲染对韩愈的企慕。在《秦岭》一诗中,还讴歌了韩愈的平生业绩:

……由汉迄唐道谁寄,董生与公余无它。公之文章若云汉,昭回天地光羲娥。文生于道道乃本,后有作者皆枝柯。惟文进道日趋下,赖公崛起蠲沉疴……

崇拜韩愈,进而模仿韩愈。这对诗人日后著《仁学》一书,创立维新图强学说有某种引导作用。

4.行旅山水诗

“束发远行游,转战在四方。”谭嗣同一生虽短暂,但青少年时期在京城、父亲为官地和家乡之间往返不休,后来为维新图强奔走大江南北,写下了许多优秀的山水诗。“沙漠多雄风,四顾浩茫茫。落日下平地,萧萧人影长。”(《河梁吟》)这是西北戈壁风光;“群山奔放竞东走,大气莽莽青嵯峨。至此一束截然止,铁澜欲倒迥其波。百二奇险一岭扼,如马注坂勒于坡。蓝水在右丹水左,中分星野凌天河。”(《秦岭》)这是秦岭雄壮的山河大势;“船向镜中泊,水于天外浮。湖光千顷月,雁影一绳秋。”(《洞庭夜泊》)这是江南旖旎风光;“水晶楼阁倚寒玉,竹翠抽空满天绿。湘波湿影芙蓉魂,千年败草萋平麓。”(《蜕园》)这是长沙旧式园林风情。

谭嗣同的行旅诗,往往把山水景色与路途感受和个人情怀结合起来写。如:

河流固无定,人亦困征鞍。残月照千古,客心终不寒。山形依督亢,天影接桑干。为有皋鱼恨,重来泪欲弹。

——《卢沟桥》

5.咏画状物诗

谭嗣同的状物诗,想象奇特,颇有寄托,极富情趣。《怪石歌》写作者对所发现幽谷怪石的惊讶,“我来幽谷昏黄候,睹之不敢摄衣就。疑是战士披早胄,又疑河朔横行寇。”《文信国日月星辰砚歌并叙》咏文天祥生前用过的奇砚,认为砚上图案,是天裂地陷之时日月星辰躲入所致,“斯时日月星辰安在哉?赖此片石独留不夜之星辰,长明之日月!”《老马》则通过咏物表达才华不为人识的悲剧:

败枥铜声瘦,危崖铁色高。防秋千里志,顾影十年劳。厮养封俱贵,牛羊气自豪。咸阳原上骨,谁是九方皋?

谭嗣同的咏画诗,能于寻常画物中写出政治见解,或写出愤世疾俗的情绪。如“雁声吹梦下江皋,楚竹湘黔起暮涛。帝子不来山鬼哭,一天风雨写离骚。”(《画兰》)当时昏暗的朝政,比楚怀王时有过之无不及,“一天风雨”表明今日之愁较屈原为大。在《题江标(建霞)修书图》中,诗人不满“江山如此尚如此”修书者,指出“圣人糟粕亦如山”,在国家危亡之际只会死读圣人经典是“误尽群鸟是旧巢”。

6.感慨国弱民苦的诗。清末积贫积弱、列强瓜分的局面,使谭嗣同忧心如焚,悲痛欲绝。“楚囚辽鹤两无归,重向危时谒帝扉。铁骑角声殷地发,玉龙鳞甲满天飞。山河风景皆殊异,城郭人民有是非。畿甸犹然况邻里,绝粮谁为解匡围。”(《留别湘中同志八篇•其五》)这首诗写于丙申年(1896年)春天,显然有甲午中国惨败、国将不国之意。在另一首诗里,这种忧国忧民的哀伤抒发得更为淋漓尽致: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有感一章》

这是忧虑亡国灭种的悲伤,唱出了当时四万万同胞的心声。谭嗣同有不少诗直接写人民的贫苦,如《罂粟米囊谣》。“罂无粟,囊无米,室如悬磬饥欲死。饥欲死,且莫理,米囊可疗饥,罂粟栽千里。非米非粟,苍生病矣。”写贫民瓦罐中无粮、口袋中无米,饥肠辘辘;田野里却广植罂粟,百姓病入膏肓。

二

通观谭嗣同诗,有两个问题值得探讨:一是谭嗣同的生死观,二是他的性格气质。谭嗣同戊戌政变中,可谓视死如归。“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项劝君东游,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谭嗣同为何能把死看得如此轻松随便?除了“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的考虑,恐怕还与他平素的生死观有关。

谭嗣同12岁那年,经历了家庭“五日三丧”的重大变故。徐义君先生在《谭嗣同行踪录》中说:“唐夫人(谭继洵之妾,仍住北京浏阳会馆)之女得白喉症,谭嗣同之生母徐夫人偕谭嗣同探视,皆染白喉症。谭嗣同之生母、长兄、二姐均亡于白喉症。谭嗣同昏死三日,病愈,其父以复生为其字。”这个重大变故对谭嗣同影响很大,使他认识到生死不过瞬息间的事,死不过是一次远游。

小时不识死,谓是远行游;况为果行游,讵解轸离忧!

——《湘痕词八篇·其四》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愿无缘无故地去死,“亦知百年内,此生无久理。犹冀及百年,虽死犹不死。”(《湘痕词八篇•其一》)他知道人总是要死的,问题是能不能做到“虽死犹不死”。所以当他在从事“大地山河今领取”和“独从性海救灵魂”的事业时,“死得其所”当然也就感到“快哉快哉”了。

谭嗣同是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他把救国看得比生命重要。救国如救火,他常恐时不我待,岁月无多,最忌碌碌无为、蹉跎岁月,恨不得一下子贡献出毕生精力,哪怕为国捐躯。

我辈虫吟真碌碌,高歌商颂彼何人。十年醉梦天难醒,一寸芳心镜不尘。挥洒琴尊辞旧岁,安排险阻著孤身。乾坤剑气双龙啸,唤起幽潜共好春。

——《和仙槎除夕感怀四篇并叙·其二》

在此基础上,他意识到救国与生命很难兼顾。“中原击楫几何时,廊庙伊谁发杀机。岂有党人危社稷,竟教清议付诸夷。令名寿考原难并,郭太申屠匪所思。忍绝读书真种子,先生如此我安归。”(《阻风洞庭湖赠李君时敏》)他认为英名与偷生不可兼得,对付“党人危社稷”,不能只用“清议”,既不能像申徒狄那样洁身而死,又不能像郭泰那样明哲保身,而应该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谭嗣同受佛家生死轮回、因果报应观念的影响很深,把生死界限看得很模糊,甚至有时对轮回有些向往。其诗《感怀四篇》其二、其三中说:

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灯下骷髅谁一剑,尊前尸冢梦三槐。金裘喷血和天斗,云竹开歌匝地哀。徐甲倘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死生轮回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濛。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再世金锁弹指过,结空为色色又空。

这种生死观念一旦与维新大业神圣感相结合,在危亡时刻就能坦然面对死亡,“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

谭嗣同的性格气质特征是“悲壮”,既多愁善感而又壮怀激烈,且二者互为因果、有机融合。

谭嗣同多愁善感的一面,在诗中多有流露。一是他喜欢捕捉生活中的冷峻辛酸事物人诗,如《邓贞女诗并状》写一悲剧女子的真实故事,“贞女名联姑,湖南善化县人,字同县龚家愰。家愰夭,贞女夜闻风飒飒户牖间。顷之,帐钩锵然有声,询得实,涕泣持服。父母拟夺之,即卧不食。幽忧昼哭,发为之童。卒归龚氏,行时复有闻如昔声。寻殁,年二十六。”诗中鞭挞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戕害,“俯视断断群小儒,孤持一义相牵拘。礼所未备义以敷,嫁殇之禁胡为乎!”又如《儿揽船并叙》写一10岁少年救人实事,“友人泛舟衡阳,遇风,舟濒覆。船上儿甫十龄,曳舟入港,风引舟退,连曳儿仆,儿啼号不释缆,卒曳入港,儿两掌见骨焉。”进而讴歌少年救人壮举,“掌见骨,儿莫哭,儿掌有白骨,江心无白骨。”

二是他诗中写景多取日暮、晚秋景色,或者说在他眼中景观都带有忧郁色彩,因而其写景诗总给人一种凄凉、伤感的情绪感染。如“……雁声凄断吴天雨,菊影描成水国秋……鱼龙此日同萧瑟,江上芦花又白头。”(《残蟹》)另外一些写景诗则在伤感中微有雄壮,如“黄沙卷日堕荒荒,一鸟随云度莽苍。山入空城盘地起,江横旷野竟天长。东南形胜雄吴楚,今古人才感栋梁。远略未因愁病减,声角吹彻满林霜。”(《览武汉形势》)

谭嗣同壮怀激烈的一面,在他诗中表现为为事业不惜献身的精神。前期的他虽然也不在意生死,但真正为后人敬重的是他后来对维新大业的献身精神。而“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狱中题壁》)正是他一生思想的升华,表现出中华民族的阳刚之气和浩然正气。

三

谭嗣同诗歌虽赶不上魏源、黄遵宪那样丰富多彩,但在晚清也自成一家,自有特色。

谭嗣同诗风如李贺。他前期的诗喜用鬼字、泣字、漆字、血字,驱遣千奇百怪的形象,运用丰富鲜明的色彩来表现主观意象。如《残魂曲》:

漆灯昼暝白玉釭,殡宫长掩金扉双。深夜怪鸱作人语,白杨萧萧苦月黄。残魂悄立冷露坠,酸风指脸吹红泪。山萤一点照青磷,翁仲稳籍莓苔睡。秋花霣草覆虫声,鬼车□□人不行,梦烟愁雾织幽径,惨歌啼怨凄寒更。人生穷达空悲慕,金盌荒凉同古墓。君不见深林哀唱鲍家诗,晓来魂气迷江树。

这首诗与李贺的《苏小小墓》、《感讽》、《神弦曲》如出一辙。后期的诗喜谈佛理、用佛字,即使是夫妻道别也不例外。如“婆娑世界善贤劫,净土生生此缔缘。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戊戌北上留别内子》)倒像晋代的玄言诗让人生厌,所不同的是诗人虽以佛理、佛字入诗,但表达是维新救国思想。

前期的谭嗣同还常在诗中流露厌恶偷生、向往壮死的情绪,如“请缨转战肠堪拖,誓向沙场为鬼雄,庶展怀抱无蹉跎。”(《秦岭》),“妄谓死易欺,盖同犯不较。远有万古期,耻为寸简悼。”(《极蠹歌并叙》),“岂惟情不竭,适使忧心萦。含凄坐永日,所恶赘此生!”(《湘痕词八篇并叙》),后期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变法维新火热的斗争,才诗风一变,完成了从旧我向新我的升华。

谭嗣同的边塞诗也有李贺之风,如《西域引》:“将军夜战战北庭,横绝大漠回奔星,雪花如掌吹血腥。边风冽冽沈悲角,冻鼓咽断貔貅跃,坠指裂肤金甲薄。云阴月黑单于逃,惊沙锵击苍龙刀,野眠未一辞征袍。欲晓不晓鬼车叫,风中僵立挥大纛,又促衔枚赴征调。”与李贺《雁门太守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谭嗣同诗数量虽少,但诸体皆备。有些五言古体诗写得纯美可爱,如“远树小于拳,数峰伸似掌。一峰起其前,浓绿秋自上……”(《碧天洞》);有些以七言为主杂以其它句式的古体诗,写得豪放迭宕,大气磅礴,如“……欲断不断势相蹙,谁信人间犹有地。譬如亡秦以上之文章,鼓荡寥天仗真气,不复矜言小波磔,横空一往茫无际。策我马,曳我裳,天风终古吹琅琅!何当直上昆仑巅,旷观天下名山万叠来苍茫!山苍茫,有终止,吁嗟乎,山之终兮水之始!”(《陇山》);五律写得格律严整、清新可爱,有杜甫之风,如“萧斋卧病久,起听咽寒蝉。伫立空阶上,遥看暮树边。万山迎落日,一鸟坠孤烟。秋雨园林好,携筇感逝川。”(《病起》);有些七律写得沉郁顿挫,精警老成,如“苦月霜林微有阴,灯寒欲雪夜钟深。此时危坐管宁榻,抱膝乃为梁父吟。斗酒纵横天下事,名山风雨百年心。摊书兀兀了无睡,起听五更孤角沈。”(《夜成》);大多数绝句写得清新灵秀,意境优美,如“一曲阳关意外声,青枫浦口送兄行。频将双泪溪边洒,流到长江载远征。”(《送别仲兄泗生赴秦陇省父》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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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州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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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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