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七月初五到北京,至八月十三日被杀期间的活动,以往的论述,一是比较模糊,一是不合情理的揣测较多,弄不清他在这段时间的活动,就很难对他“坐以待捕”的原因作出合理的解释。笔者利用现有资料,简要勾勒谭嗣同在这段时间内的活动,对暂时还不能作出定论的事件,则提出质疑,以待解决。
谭嗣同于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五日到北京,住在浏阳会馆。在十一日给妻子李闰的信中,他在信末署明:“住浏阳会馆”。浏阳会馆位于北半截胡同,可能是由于离康有为的南海馆较远,不便联系的缘故,谭嗣同有一段时间曾迁居到南海馆,对此,康有为在他的自编年谱中说:“时谭复生实馆于吾”,也就是说谭嗣同确实有一段时间曾经住在南海馆。根据毕永年的《诡谋直纪》,谭嗣同在八月初五前后又迁回了浏阳会馆,“(八月初五)天甫明,仆即往南海馆探之……谭君则已迁寓浏阳馆。”谭嗣同后来是在浏阳会馆被捕的,他在狱中给仆人的书信中,也是提及从浏阳会馆取生活用品,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背景,谭嗣同在京的许多活动,是和康有为等人密切相关的,探讨他在此期间的活动,不能不以康有为等人的记述为根据,但由于康有为等人在政变后长期流亡国外,为了当时的实际需要,康、梁的记述掺杂了不少不实的成分,引用他们的记述,需要仔细辨析,以求得到比较接近历史确实的真相。
谭嗣同在北京的活动,主要围绕着被任命为四品军机章京来展开。他到北京后,于七月二十日受到光绪帝的召见,同日即与杨锐、刘光第、林旭被任命为军机四章京,参与新政。要查清他在当时的活动,首先要弄清楚谭嗣同的实际权限,对于这个问题,历来的论述均比较模糊。要查清光绪帝赋予谭嗣同等人的权限大小,必须解决与此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在谭嗣同参政期间,光绪帝究竟召见过他几次?一般的说法均忽略此问题,想当然地认为他可以经常见到光绪帝,这一点,在康有为、梁启超的记载以及谭嗣同后代的追忆文章中,均表现得很明显。在康有为的自编年谱中,主要有以下几处:“时复生力欲荐吾人军机”;“复生、芝栋召对,亦面奏请开懋勤殿”;“又交复生递密折,请抚哀以备不测”。梁启超在《谭嗣同传》中,也提及“君密奏请皇上结以恩遇”。在袁世凯的《戊戌纪略》中,也提及谭嗣同对他说:“我亦在上前迭次力保,均为荣某所格”,而且当时的《字林西报》也提及谭嗣同与康有为经常出入宫廷。谭嗣同的后人在追忆中,也认为谭嗣同可以随意出入宫廷,“只要光绪帝不在早朝的时候,可随时入宫晋谒,商议朝政。”以上种种表述,均认为谭嗣同曾多次受到光绪帝的召见,但这符合历史真实吗?查《谕折汇存》中光绪帝召见臣工名单,发现光绪帝仅在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召见过谭嗣同一次,以后再来召见。如果没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谭嗣同可随时见到光绪帝的话,我们恐怕还得以《谕折汇存》的记载为准。
在光绪帝仅有的一次召见中,谭嗣同说了一些什么呢?据宋恕的书信称,谭嗣同“慨然见上,纵论时弊”。梁启超在书信中,则提及谭嗣同问及光绪帝的健康状况,“志士谭嗣同觐见时,曾面问御躬安否,寡君告以无病。”至于光绪帝和谭嗣同之间的其他言论,则未见记载。《知新报》曾载《书今上口谕军机章京谭嗣同后》,口谕中说:“汝等所欲变者,俱可随意奏来,我必依从。”从内容来看,口谕似在七月二十日谭嗣同等人被任命后发出,且并非针对谭嗣同一人,其内容与杨锐与其弟的信中所录上谕内容大致相同,杨锐给其弟的信中所录上谕为:“昨已命尔等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并令参预新政,尔等当思现在时务艰危,凡有所见及应行开办之事,即行据实条列,由军机大臣呈递,候朕裁夺。”二者均是要他们勇于言事,只是前者的语气更加坚决,可能出自同一谕旨。
谭嗣同等人在参政期间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光绪帝批阅当时官员所上奏章,并草拟部分上谕,他们批阅奏折的签语,已发现的仅有林旭、杨锐的,现藏于第一历史档案馆,而谭嗣同、刘光第的签语,可能已经不存。现在能够确定的谭嗣同所草拟的上谕,一是草拟开懋勤殿的上谕,今已不存。一是七月二十七日草拟的为推进维新运动的上谕,至于其他,尚待进一步考订。在参政过程中,有两件大事,值得深入探究,其一为曾廉上书事,其一为八月初三日独访袁世凯事。曾廉上书,列举梁启超在时务学堂的批语,指为大逆不道,请求杀康、梁。光绪帝令裕禄将曾廉的奏折转交谭嗣同,令他逐条批驳。谭嗣同不仅逐条批驳,并请与他一起值班的刘光第连署,以为康有为、梁启超解脱,他还抽出了曾廉奏折的部分内容,并请求光绪帝杀曾廉。谭嗣同在实际参政过程中对康有为等人的维护,使同被任命为军机章京的杨锐极为不满,他在信中说:“谭最党康有为”,而在谭嗣同给唐才常的书信中,也提及了两人因对康有为态度不同所发生的冲突。“叔峤跋扈,媚旧党而排南海,复生忿与之争,叔峤不纳。”
其二则集中在八月初三拜访袁世凯的问题上,是谭嗣同独自一人去拜访,还是与他人,如康有为、梁启超,一起前去呢?从康有为、梁启超以及袁世凯的记载中来看,是谭嗣同一人前去的,但从谭嗣同与袁世凯两人的关系来看,袁世凯远非谭嗣同可托以心腹之事的人,派谭嗣同单独去游说袁世凯,作孤注一掷的军事政变,不但显得鲁莽和冒险,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在维新派内部,不要说康有为、梁启超与袁世凯的关系,比谭嗣同与袁来的密切,就是徐仁禄与袁的关系,以至杨锐、林旭与袁的关系,也比谭、袁间的关系密切。徐仁禄于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到小站去游说袁世凯,他的家人徐仁铸与袁世凯是口盟兄弟。杨锐与袁世凯的幕僚徐世昌的关系较好,徐随袁入京后,杨锐曾拜访过他。林旭曾在一段时间里为荣禄的幕僚,与袁世凯也有交往。相比较而言,谭嗣同与袁世凯的关系,最多也就是泛泛之交,他们相识的渠道很狭窄,而且交往的时间更不会太长。首先,从相识渠道来分析,当时集聚了不少人的两大组织强学会和保国会,谭嗣同均无缘参加。强学会开办时,谭嗣同身在湖北,还没有人对他加以注意,他自称“己既不求入会,亦无人来邀”,后来他想成立强学会湖南分会,但未成功。而与此同时,袁世凯加入了强学会,并参与了一些活动,两人通过强学会认识的渠道不存在。至于保国会,在三月份发起,四月份既已无形中解散,谭嗣同其时正在湖南参与维新运动,因此他也无缘与闻会事。袁世凯未参加保国会,他在小站练兵,两人通过保国会认识的渠道也不存在。从时间来言,首先袁世凯平时虽也往来京津间,但毕竟不是常住北京,在京时间毕竟有限,而谭嗣同则不住在北京,甲午战争后,他长期在北京居住的年份,仅是1896年和1898年。他1896年逗留北京的时间,有五个多月,在此期间,所接触的人,他在《北游访学记》中,曾提到过一些,但其中没有提到袁世凯,这虽然不能证明谭嗣同在此期间不可能与袁世凯交往,但至少从侧面说明了两人即使相识,关系也很一般。至于甲午战争后第二次到北京,就是在1898年,时间极短暂,从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五到京,至八月十三日被杀,仅有一个多月时间。而从七月初五到北京,到八月初三访袁,还不足一个月。在这期间,谭嗣同忙于参与维新运动,而袁世凯则忙于准备九月份的阅兵大典,而且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天津小站,见面可能不太容易,交谊可能也很难发展。同时,有关他们的交往,也未见任何记载。因此说,谭嗣同与袁世凯两人相识的可能性存在,但是否深入到可以托以心腹之事,尚无确证。各种迹象表明,二人即使相识,也仅仅是泛泛之交。让一个与袁世凯不熟悉的人去游说袁世凯,而且所说的又是关系生死存亡的大事,这种举动不仅极为冒失和鲁莽,简直是在冒险。以一般的常理来推断,康有为等人断不会出此下策!而毕永年的追忆,则从侧面提供了证据,他转引康有为的话说:“袁处有幕友徐世昌者,与吾极交好,吾将令谭、梁、徐三人往袁处明言之,成败在此一举。”而八月初三夜,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一夜未归,(毕永年当时住在康有为的寓所南海馆,他的记载应可信。)第二天,毕永年问及初三晚的情况,谭则告诉他,康有为将密谋全部告诉给了袁世凯。因此八月初三晚并非谭嗣同一个人独自去游说袁世凯。八月初三夜谭嗣同独访袁世凯的说法,是不真实的。当时的实际情况可能是袁的幕府徐世昌带着梁启超、谭嗣同同去,而且极有可能康有为也同去了,康有为可能还是当时谈话的主角。正是由于谭嗣同并非独自一人去找袁世凯,而且是康有为将密谋告诉袁世凯,他才不会出逃,而且即使在狱中,他还想着父亲谭继洵通过别的渠道来营救他,
同时,一个经常被人忽略的事实是,谭嗣同在戊戌年害了一场大病,身体状况一直很差,他是扶病入京的。毕永年在记载中描述了他病情加剧的情形,“谭又病剧,不能久谈而出。”谭嗣同在给毕永年的信中,也提到:“因病不及送,见面徒增伤感。”病体固然不会影响他的改革激情,但是毕竟给行动带来很大不便。谭嗣同正是因病卧床而被捕的。《万国公报》报道:“谭嗣同病卧在床,即在寝所被逮,拘人刑部监,并被褥无所得。”
至于谭嗣同的被捕时间,最可信的说法是在八月初六晚被捕,这是他的随身仆人在扶柩回籍时告诉别人的,可信程度应该很高。皮锡瑞在《师伏堂未刊日记》中说:“望之来云,谭复生灵柩已到,有其仆言,初六夜捕拿入朝。”如果认同八月初六晚被捕,就要进一步考察梁启超的流传较广的说法,他称谭嗣同曾于八月初七日入日本使馆与他话别,这种说法值得怀疑。当时的日本代理公使林权助晚年回忆梁启超避难日本使馆事,只字不提谭嗣同于八月初七日到日本使馆与梁启超话别的事。清政府在八月初六日已经下令逮捕康有为,虽然未提逮捕梁启超,但梁在进入日本使馆前还是遇到了点麻烦,这一点在林权助的回忆中已经提及。据他的追忆,“到了夜晚,公使馆门口骚闹着,我正在奇怪的一刹那,梁飞快的跑了进来……当时门房报告,好象是捕手觉着康或是谁逃进公使馆似的,所以决定在麻烦还没有发生前,急速让梁出发。”梁飞奔而入日本公使馆,面色苍白,看来当时已经风声鹤唳,逃往日本使馆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引起注意。在这种前提下,谭嗣同竟然能够安然进入日本使馆与梁启超话别,而且让人不解的是,这种事件在林权助的记忆中,竟然是一片空白,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谭嗣同在八月初六晚即被逮捕,他在八月初七入日本使馆与梁启超话别的场景,仅仅是梁启超的杜撰。
解决了上述问题,就可以对谭嗣同在政变后拒绝出逃的真正原因,作出比较合乎情理的解释,谭嗣同为维新事业勇于献身的精神值得钦佩,但当时的实际情形可能是:其一,他在戊戌密谋中仅仅是一个配角,在其中穿针引线,与袁世凯密切合作的是康有为;其二,谭嗣同在政变发生的当晚即被捕,有许多工作未来得及进行准备。这种结论可能更接近历史真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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