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之风,倡自春秋,盛于战国。”西汉游侠继续兴盛,但由于侠“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构成对专制君权的严重威胁,两汉以后,在帝王的残酷镇压下,侠风日衰。
晚清以降,时人公开呼唤游侠魂,并纷纷以侠自居。他们不单坐而论剑,而且起而行侠,在清末兴起一股尚侠思潮。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人物。本文以上述三人为中心,论述他们对“侠”的精神的鼓吹及其背后的价值取向。
一、对侠的精神的鼓吹
谭嗣同少年时代就爱读《史记》中的《游侠列传》,“斗酒纵横,抵掌《游侠》之传。”游侠的人格激起了少年谭嗣同的强烈共鸣,“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少年时代就以侠士自许。在《仁学》中,他公开提倡游侠之风,认为侠“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1898年,梁启超在为《意大利兴国侠士传》一书作的序言中,认为“雪大耻,复大雠,起毁家,兴士国,非侠者莫属”1904年,他又以《中国之武士道》为标题,辑录了自春秋至汉代间70位“好气任侠”人士的事迹,并希望能作为教科书,以培育国民的任侠精神。从1900年到1915年,章太炎三作《儒侠》,将侠与墨、道、法、兵等诸子学并列论之,对侠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章太炎也是近代侠风的积极鼓吹者之一。
晚清,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之一,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国势岌岌,有如危屋。特别是甲午战争以后,古老的中国面临着沦亡的危机。在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之际,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等知识精英纷纷把目光投向因正史不载而沉寂千古的游侠,在近代“救亡”的背景下掀起了一股尚侠思潮,使“游侠儿在被正统士大夫抛弃了近两千年后,再次浮出历史地表,迎接欧风美雨的严峻挑战”。
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都高扬侠风,但他们对“侠”的源流却有不同的认识。“20世纪初曾经掀起过的尚侠思潮,有儒侠和墨侠两大支流。”谭嗣同将侠归于墨家,“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并认为侠与儒是对立的,他将儒看成是千百年来民气不振、社会衰败的罪魁祸首。梁启超在其《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将墨家分为三派,游侠是其中之一,并认为“自战国以至汉初,此派极盛,朱家、郭解之流,实皆墨徒也”。即也认为侠来源于墨家。谭嗣同、梁启超的墨侠观,与近代墨学复兴有关。在近代中西文化的剧烈碰撞下,墨学沉寂两千多年后,又出现了复兴之势。谭嗣同少年时历经坎坷,备受人间艰辛,故好读《墨子》,深受墨学的影响。有学者认为谭嗣同的“行为处事、人生态度、侠义精神、学术源流,无不本之于墨学,宗之于墨学”。梁启超是近代墨学复兴的领军人物之一。他大力倡导墨子之学和墨侠精神,认为要挽救危亡,“厥惟墨学”。他自号“任公”、“兼士”,就源于对墨学精神和墨子人格的钦佩和叹服。
章太炎则认为侠来源于儒,“漆雕氏之儒废,而闾里有游侠。”在他看来,侠就是儒的一种,在高层次上,侠和儒是相通的。梁启超可能是受到了章太炎儒侠观的影响,后来他改变了侠出于墨的看法。在《中国之武士道》一书中,他举孔子为天下第一大勇,把漆雕氏之儒看作是后世游侠之祖。
无论是认为“侠出于墨”,还是“以儒兼侠”,都反映出以儒家为主体的主流文化的衰落。儒学是中世纪的统治学说,虽然在历史的各个阶段,有不同的表现形态,但一直高居于庙堂之上。到了近代,面对民族的危亡,作为中世纪的意识形态,儒学已难以提供救世的良方。知识精英面对衰微的时局,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处于江湖之远的“侠”。“侠无书,不得附九流,岂惟儒家摈之,八家亦并摈之。”作为一种民间文化精神,“侠”主要是被下层社会所崇拜和效仿,而在晚清却受到大量知识精英的追捧,说明了儒家文化的衰落,“侠的增值意味着儒的贬值”。这也反映出两千多年的儒学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预示了儒学时代的终结。
二、对侠的精神的重新诠释及利用
“游侠的人格十分复杂,夹杂着崇高、伟大和悍顽”。他们既可能赈穷济困,除暴安良,居乱世而执正义,也可能干违法事,违反传统礼仪和道德规范。梁启超、章太炎等对游侠的人格进行重新诠释,为侠正名,努力洗刷掉这一古老历史形象上可能存在的污点,将侠改造为拯世济难、为国为民的英雄,使人们相信侠能够承担救亡图存的重任。梁启超在其《中国之武士道》中对于历史上的侠有所取舍,就是为了彰显侠的“为国为民”的一面。章太炎将世人推崇的侠分为四等:头等为“不世出”的大侠,其次为朱家、剧孟,再次为荆轲、高渐离,最后一等是冒法抵禁的郭解、原涉。章太炎将“除国之大害、捍国之大患”的大侠排在第一等,将“违法犯禁”但也“振人之命,不矜其功”的郭解、原涉排在第四等,显示出章太炎最欣赏的是那种“安国家、定社稷”的“大侠”。梁启超、章太炎等“经过一番意味深长的选择与改造,大侠作为圣洁的殉道者与拯世济难的英雄,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事实上,历史上的“侠”的形象并非如他们所宣扬的那样崇高和伟大,但我们“所争不在所谓的‘古侠’的真面目是否被歪曲,而是这代人如何在自己特有的期待视野中重新诠释‘游侠’,以及由此体现出来的价值取向。”
虽然梁启超、章太炎等通过重新诠释侠形象,大力鼓吹侠风,都有为现实服务的功利性目的,但具体来说,在他们尚侠的背后,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
谭嗣同尚侠的着眼点主要在于对墨侠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大害”而“墨突不黔、席不暇暖”的实践精神的推崇。他将墨侠精神比为“经世致用”之永嘉,认为永嘉等学者“亦略得其一体”。说明他理解的墨侠乃是“担负天下重任、亲身履践”的人。谭嗣同在其《仁学•自叙》中以墨侠自命,“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怀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在墨家为实现其理想而甘愿“摩顶放踵”的实践精神激励下,谭嗣同积极投身于维新运动之中,直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梁启超的主要着眼点在于用侠来塑造“中国魂”。国人以文弱和保守著称。中国的“武”字是由“止戈”二字组成的会意字。所以,“武”非使用武器(戈)之意,而是不用武器(戈)之意。由此可以看出国人向来不喜欢动手争斗,不喜欢流血战争。梁启超对这种文弱的民族性进行尖锐的批评:“中国以文弱闻于天下,柔儒之病,深入膏肓。”并认为在国际竞争日趋激烈的社会中,尚武精神是“国民之元气,国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赖以维持者也。”他指出斯巴达人之所以能雄霸希腊、德国之所以能伟然傲视于欧洲、日本之所以能打败中国,皆“惟尚武故也”。因此,“今日所最要者,则制造中国魂是也。中国魂者何?兵魂是也。”也就是要大力培养国民的尚武精神。他对日本军人的尚武精神大力赞扬,并认为日本人的尚武精神源于“人民之爱国心与自爱心”,因此对国民爱国心的培养也是其铸造“中国魂”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梁启超所著《中国之武士道》一书中,不仅宣扬了侠的尚武的一面,而且刻意强调了侠之“爱国”的精神。
章太炎高扬侠风,主要目的在于将之作为反清的思想武器之一。革命派在谋事之初,力量太过于弱小,只是愤于国势的衰微奋而从事革命,他们手中没有兵权,甚至一时也不能看到成功的希望,并且他们从事的革命随时都有献出生命的可能,因此“十分需要一种富有牺牲精神,忠于信仰,敢于任事并不惜献出生命的义士,作不计较声名报酬的纯然的奋斗和献身”。所以,章太炎等革命知识分子以侠义精神相号召,以此激发时人的勇气,积极献身于革命事业。章太炎非常重视道德在革命中的作用,认为“道德堕废者,革命不成之源”。他把戊戌变法和自立军起义的失败原因,归结为党人不道德致之也。在反清革命队伍中,他看到许多人虽热心革命,但有些人只是为富贵利禄而来,有些人道德败坏,甚至贪生变节。有鉴于此,他警告“无道德者不能革命”,并认为,“道德者,不必甚深言之,但使确固坚厉,重然诺,轻死生则可矣”。章太炎提倡的这种革命的道德,一方面是要排除“以富贵利禄之心”的儒家之病,另一方面是提倡侠的“重然诺,轻死生”的精神。
晚清之世,深重的危机迫使有志之士奋起寻找民族的出路。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等将目光投向已沉寂千古的侠,从传统资源中寻找抵抗欧风美雨的武器,这表明他们虽然看到了东西方间的巨大差距,但并非像后来的西化论者那样,因此而完全否定中国的传统。在传统文化的长期熏陶下,他们对传统仍抱有相当的敬意,他们“不忍尽弃也不可能尽弃滋育他们的本民族悠久传统,于是,在会同新知又不弃传统的原则下,传统中久已沦为价值边缘的墨学和游侠精神,因在尚力自救这一点上与时代需求相契合,终于被人重新发现,并在以后交相激发,演成一波澜迭起的时代思潮。”此外,谭嗣同、章太炎等高扬侠风,及他们身上具有的侠气,也可以看出近代个性解放思潮的萌芽。谭嗣同对封建纲常伦理进行猛烈的批判,控诉了其对个人人性的束缚和扭曲。章太炎在为人、为学方面的特立独行的精神,都显示出从近代开始追求人格独立、个性解放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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