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之际,人才迭涌,而诗国雄杰,能以天下为己任,至以身殉国、以血警世者,当推生于风云激变、内忧外患之交的戊戌诸君子,其中谭嗣同尤以雄放横厉、英才俊特而称于世。作为一代变革政治的风云人物,人们对谭嗣同的思想和胆魄给予了较多的认识,但就诗文而言,尤其山水诗创作而言,谭嗣同确乎还不太引人注目,现不揣浅陋,试以谭嗣同山水诗创作入手,来反观一代雄才的心路轨迹。
一、谭嗣同的生平及思想特质
谭嗣同(1865—1898),湖南浏阳人,字复生,号壮飞,又号华相众生、东海搴冥氏等。因身世的缘故,谭嗣同童年起就已养成忧患愤激、才智奋发的独特个性,如梁启超所言:“备极孤孽苦,故操心危,虑患深,而德慧术智日增长焉。”从少年开始,他就卓尔不群,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清史稿》亦称他:“少倜傥有大志,文为奇肆。”谭嗣同一生基本处于浪迹天涯的漫游生活,他的行踪主要以父亲宦游的地点为主线:直隶(北京)、甘肃、湖南、湖北;又朝四周扩展,及于陕西、新疆、河南、江苏、安徽、浙江,甚至台湾诸省。如此范围广阔、地域悬殊的游历过程,不仅增加了他的人生阅历,饱览了各地美妙的自然风光,而且还使他有意识地结识了许多豪杰之士。
从幼年启蒙北京,少年转徙湘陇,青年从军新疆,到壮年佐理湘政,真正为谭嗣同一生画上辉煌句号,成就他一世英名的当属光绪二十四年(1898)的征召入京。因受当时名臣徐致靖推荐入都,在陈述政见、奏对皇帝询问时,他卓异于众人,深得光绪帝的嘉许,遂“擢四品卿、军机章京”,和杨锐、刘光第、林旭共参新政,从入京到政变发生,前后不及一月,而谭嗣同最终以热血和生命祭献了中国历史上虽然短命但却非常富有新意的一场变革维新。谭嗣同的献身既有感知遇于皇帝的报恩因素,而更重要的是他认识到变革的艰难和人心的枯槁,他认为从中外的故事来看,凡真正的变革必待流血而成,必有流血才能惊醒世人,必有流血才能洗刷旧的罪恶,必有流血才能书写新的篇章,必有流血才能真的显出革新的价值和分量,于是他愿以身为先,成就中国近代史上血染的变法,基于这样的大义,他临终前表现得比谁都从容不迫,慷慨激昂,其神色之刚毅,气度之惨烈,令观者及后世无不扼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这首《临终语》是谭嗣同留在人间的最后绝唱,其视死如归的气概,“无力回天”的遗恨都通过短短十六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真可谓响遏行云,义薄长空!
谭嗣同一生于学涉猎颇广,著述大都能阐发其心志,尤其《仁学》一书,更是他思想火花的闪耀,与其后来致力于新政、慷慨殉国的实践相印证,他虽不是新思想的启蒙者,更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人物,但他贯穿始终的反叛精神,屡进不衰的奋斗精神,临难不屈的献身精神,却在当时以至后来都像闪电一般震撼和激励着热血志士。梁启超曾说:“谭浏阳志节学行思想,为我中国二十世纪开幕第一人,不待言矣。其诗亦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
慷慨悲歌的谭嗣同有时也会柔肠百转,眷恋亲情,因之反映了他内心多情重义的一面,对自己崇敬的师长朋友他表现得情意婉转,怀思不已,如《赠梁卓如诗四首》、《寄唐绂丞诗》、《杭州赠吴季清先生诗》、《题江建霞东邻巧笑图诗》、《题程子大横览图诗》、《阻风洞庭湖赠李君时敏》、《别意》等题赠诗都写得真挚诚恳、意趣深长;对自己骨肉相依的亲人,他始终怀有无限眷恋,如《汉口别仲兄二篇》、《送别仲兄泗生赴秦陇省父》、《寄仲兄台湾》等,在诸兄弟中,伯兄早逝,而仲兄与谭嗣同最契厚,但天不假年,嗣襄去台后因疾谢世,卒年仅33岁,兄弟间因家国多故,所以聚少离多,天海茫茫,音尘邈邈,谭嗣同把这种骨肉分离的悲苦心境形之于诗便显得格外感人肺腑;《戊戌北上别内子》是谭嗣同诗集中仅有的写给妻子的一首诀别诗,这首诗不仅“含有付家托孤之意”,而且竟成夫妻幽明永隔的谶言。
由以上粗略可见,谭嗣同不仅是一位以身许国、面对内忧外患而“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的忧愤者,以及“落日平原拍手呼,画中神俊世非无”的以神鹰自诩而浩气凌云的搏击者,他更兼有侠骨柔肠,对亲友、师长、同志一往情深,而常怀“那知无限无伤心泪,积向今朝哭碧空”。其撕心裂肺、凄然悲怆者莫如《湘痕词》、《江行感旧诗》等,著名经学家皮锡瑞《哀谭复生》评之云:“奋然匡时略,凄其怀旧篇。”由谭嗣同的人生我们可以更加确信:凡以天下为己任,敢杀身成仁的人,必是至情至性的人;凡心怀大慈大悲、柔肠百结的人,亦必是国难当头能够铁骨铮铮慷慨赴死的人。诚然,谭嗣同作为一代学识渊博而词艺精进的思想家、诗人和革新斗士,他的思想内涵与特质绝非上述,本文主要探讨的是他的山水诗,所以只能浅尝辄止地加以概述,以期裨益于下文。
二、北国风物,南楚清音——谭嗣同山水诗的主题与内涵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这是诗人对自己18年人生踪迹的总结,因其出身的非比寻常和人生遭际的变幻无定,谭嗣同终其一生几乎是在南(主要在湖湘一带)北(大致为陕甘、幽燕之间)奔走,差无定止,他把沿途各地所见所览的山水形胜、风物古迹发之于诗,便形成了风格迥异、内涵丰赡的山水诗篇。概言之,他的山水诗包含了以下几个内容:
1.幽峭峻厉、险绝殊胜的关陇风光
虽然谭嗣同一生踪迹几遍江南北,西北到达新疆,东南曾历台岛,其间江浙皖亦有所涉足,但他山水诗所吟咏歌唱的对象却集中在甘陕至湖湘一线,间或涉及幽燕风物。由于随父宦游的关系,谭嗣同与陇上关中的山川风景、人物习俗结下了浓厚的不解之缘,并将其大量入诗,就形成了他山水诗与众不同的风貌与特质。如《潼关》对潼关雄绝一方、亘古俯瞰山河气势的描写就极具特色:“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前二句概写阅尽沧桑、险峻绵邈的山川形貌;后两句则融情于景,对景抒怀,用山形逼仄、雄关耸峙而河流湍急的客观景物来隐喻诗人冲决束缚、一往直前的主观心志。如果这首作于光绪四年(1878)初入关时的绝句表现了他冲决藩篱的少年心志,那么写于光绪十五年(1889)的《出潼关渡河》则可看成是它的姊妹篇。此诗的描写范围和表现力度超过了前诗,但其折射的诗人心志却是前后一贯的:山河险胜,困难当前,诗人借击楫中流的情事来抒发不畏艰险、奋发有为、致力澄清天下的远大抱负。
在清代诗人中,描写西北边地风光之作层出不穷,但真正精雕细琢地刻画陇上山川风物的诗篇却不是太多,而用心灵歌唱,用深情摹写甘肃,尤其重镇兰州景物的诗人,窃以为谭嗣同当属绝无仅有者。所以在他的山水诗里陇上风光无论冬夏春秋,还是山川古迹,都显得那么栩栩如生、意趣盎然。如《雪夜》写陇上行役,虽是天涯孤旅、北风劲吹的塞上,但此处所营造的诗境却不能不令人感受到明清山水画家笔下着重墨染的溪山行旅图的悠远绵长;再如《兰州庄严寺》刻画古寺意象:山深寺孤,一径通幽,追寻着清亮凄冷的磐声,诗人的心灵已融入落花的缤纷,着力去追求潭光云影共徘徊、松风天籁同低吟的禅意境界。庄严寺,在兰州府辖皋兰县境内,因有唐颜真卿的匾额题字、吴道子的观音画像和古塑像,而称“三绝寺”。谭嗣同在此用独特细腻的刻镂手法,敏锐灵警的心神领悟将古寺的清幽荒寂、脱俗雅致表现得令人心往神驰、韵味无限。
在谭嗣同众多的山水诗里,还没有比兰州更让他倾情的了,即使湖南的水光山色、浏阳的风景名胜亦未超出他描摹刻画陇上风情、兰州胜景的深情厚意。当他卧病初起、举目四顾时,只见“万山迎落日,一鸟堕孤烟”,当他秋日郊游,与乡邻叙情时,满目皆是“寒山草犹绿,长薄树全昏”。即使荒寒的冬夜,诗人亦能感受到剑气箫心、星光闪耀的壮阔与宏伟:“灯青一电瞬,剑碧两龙长。调角急如语,寒星动有芒。”如果说冬夜的寒气使诗人顿有竦然警起、拔剑四顾的豪迈之情,那么秋天的夜晚带给诗人的不仅是难抑的豪放,更重要的还有诗情如梦、缠绵不尽的冥思:“何来风万壑,城北涌惊涛。众籁当秋爽,孤吟入夜豪……无梦欲忘晓,诗肠转桔槔。以情观山,情溢于山,以意临水,意见乎水,谭嗣同倾尽心中诚挚的至爱来描写兰州一地的风华,道尽了前人所未道。在这里既有“老树秋阴林路暗,残霞岭表夕阳红”的雨中群山的清丽;又有“烟消大漠群山出,河入长天落日浮”的落日熔金、众鸟归飞时的金城的壮观;既有“小楼人影倚高空,日尽疏林夕照中”的幽独贞静,“野水双桥合,斜阳一塔高。天教松自籁,人以隐而豪”的高洁疏阔,更有“远天连雪暗,落日入沙黄。石立人形瘦,河流衣带长”的苍劲瘦硬。总之,古城兰州在谭嗣同的笔下千姿百态、尽显风流,正因为诗人对“秋气悬孤树,河声下万滩”、“看山浓似黛,种竹短于人”的兰州魂牵梦萦、一往情深,所以他别兰州时感慨万千、自勉有加:“壮士事戎马,封侯入汉关。十年独何似,转徙愧兵闲。”这里与其说是自愧,弗如说是自省;与其说是对十年汲汲奔走科场的自悔,毋宁说是诗人对兰州古城梦醒时分的心有所待。生当敢为人先的楚国,长在尚勇好义的金城,这大约是成就谭嗣同日后慷慨激昂、高蹈不屈的性格和气质的两大主因。
谭嗣同往来甘湘道上凡四次,其屡经之处,均有登临骋怀之作,其中著名者如《崆峒》、《自平凉柳湖至泾州道中》、《陇上》、《秦岭》、《陕西道中二篇》、《邠州七绝》、《武关七绝》、《蓝桥七绝》、《怪石歌七古》等,这些诗或写名山的崔巍奇崛、气壮山河,如《崆峒》;或发旷野山川的幽秀明丽、绵避悠长,如《自平凉柳湖至泾州道中》;既有节奏轻快的短歌,如《邠州七绝》、《武关七绝》、《陇山道中五律》;又有急管繁弦式的长吟,如《秦岭》;尤其一首《陇山》以放歌的容量将万古长存、大气浩茫的陇山表现得淋漓尽致:“吁嗟乎!水则东入不极之沧溟,山则西出无边之沙漠,错互乾坤革两隅,气象纵横浩寥廓。”这是华夏水源山脉的发生处,也是华夏气韵神魂赖以生成的所在:“陇右之山崛然起,号召峰峦俱至此。东南培□小于拳,杂沓西行万余里,渐行渐巨化为一,恍若朝宗汇群水。”这是何等雄阔的气象,领袖群伦,而振臂一呼,居高临下,万山朝宗,以一往无前的磅薄气势凝聚成中华民族不朽的精魂。
综言之,谭嗣同的关陇之行及其所形成的山水诗是其整个山水之作的精髓,那些气象宏阔,质实瘦劲的西北风光构建了他山水诗的风骨。
2.清奇瑰丽、神韵悠长的湖湘胜景
谭嗣同生为湘中子弟,除了对关陇山川的倾情描摹外,他山水诗的另类主题就是对湖湘胜景的由衷赞美。湖湘是楚文化的发源地,同时也是孕育文学瑰宝——楚辞的母体,在远离中原文化影响的发展过程中,楚文化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内涵和气韵,神秘莫测、凄清冷艳,那一声声猿狖的哀啼,一阵阵潇湘翠竹的摇曳,都深刻地展示着楚文化极具个性的魅力。谭嗣同的湖湘山水诗篇,就是抓住了楚地风物神秘而婉约的特点,尽情地展示了湖湘瑰丽多姿的画面。如作于光绪十一年(1885)由湖南赴甘肃途中的《江行》,从诗面看,基本写的是湖湘景物,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一星渔火出没在大浪奔涌的江湖上,其幽邃神秘的气氛令人神魂俱惊。再如作于同时的《夜泊》对湖湘幽邈难测夜景的描写:“月晕山如睡,霜寒江不流。□然万物静,而我独何求。”在静止的物态和莫测的氛围中,诗人苦闷而孤寂,同时又难为人理解的情怀,随跃动的诗心在天地间追觅求索。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洞庭夜泊》的诗意中,光绪十四(1888),谭嗣同由甘肃返湖南“出太平口泛洞庭,流资溯湘至长沙”。此诗当作于是时,尽管写景明丽空阔,通灵澄澈,但诗中所流溢的忧愁与苦闷还是非常浓重的。
因为身世和长期的转徙生活,使谭嗣同养成了善于思索且带有淡淡哀愁的性格,这种“志士叹水逝,行子悲风寒”的心态总是在25岁以前的山水诗里表现出来,形成了“修途浩渺曼,形分肠断绝”的个人气质和艺术格调,如写作于光绪十四年(1888)而归浏阳后的《随意》、成诗于光绪十一年(1885)而刻画浏阳山水的《道吾山》、《湘水五律》,作于同年而初发浏阳去陇途中的《枫桨桥五律》等,都通过山容水态的描绘折射出诗人抑郁忧伤的情怀。
从山水诗的风格和情致来看,光绪十六年(1890)应该是谭嗣同思想观念、个人气质转变的一个关键时期。这一时期诗人的内心正充满着“俯瞰江苍茫,仰观日琨耀。湍流有诡波,健行无私照”的积极向上的精神和“桐待凤鸣心不死,泽因龙起腹难坚”的远大志向。因而他在“飞光自抚将三十,山简生来忧患中”的感叹里,用铿锵的诗句勉励友人:“挥洒琴尊辞旧岁,安排险阻著孤身。乾坤剑气双龙啸,唤起幽潜共好春。”能深刻反映此时诗人心境情怀的作品主要有:《安庆大观亭》、《览武汉形势》、《武昌踏青词》、《晨登衡岳祝融峰二篇》、《湖北巡抚署六虚亭晚眺同饶仙槎作》、《由武昌而建业诗》,另有一首无题《绝句》。这些诗基本以描写湖湘风光为主,但其中寄寓的感情却迥然有异,其中《晨登衡岳祝融峰》是其最具典型的代表作,祝融峰为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诗人登临绝巅,不禁逸兴遄飞、豪情潮涌,乃作振翼凌空之语,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认为“浏阳(谭嗣同)人格于此可见……此何等自负语”。也许这一时期的诗人已脱胎换骨,由沉郁哀感的书生一跃而成慷慨悲歌,以天下为己任的雄杰:“临高意慷慨,收远目纵送……遐心抚四海,莽眇乘飞鞚。”这种登临送目、骋怀放志的诗作可说一是谭嗣同山水诗的强音,也是他思想走向成熟的标志,面对疮痍满目、内忧外患的国家。他不再沉溺于个人忧时伤逝的哀痛之中,相反怀着先贤“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的崇高理想,时刻准备着以生命和热血抚平海内、祭告祖国!
谭嗣同以湖湘为题材的山水诗还有许多,写景大都幽秀清丽,颇得楚地风物之胜,如《登洪山宝通寺塔》、《武昌夜泊二篇》、《岳阳楼五律》、《到家七绝》、《山居五律》、《道旁柳七绝》、《洞庭阻风七绝》、《碧天洞五古》、《秋热五律》、《桂花五律》等都属此类作品,限于篇幅,不再列举。
纵析谭嗣同的山水诗,基本以上述两类为主,其行程的变换围绕湘间陇上为轴线,因而他的活动与见闻也就有了地域性,除此,还有少量摹写幽燕山水风景的诗篇,虽然数量较微,但其格调还是很劲健的,如《井陉关》、《卢沟桥》、《河梁吟》、《绝句》等,这—组诗作于同一行程、同一时间,即光绪十五年(1889)诗人自兰州上京师的途中,这一时期正是诗人心态和诗风发生巨变的转折期,故而组诗所写的景物是荒寒的,但于荒寒中又表现了雄浑莽苍的气势,因之就映现了诗人此刻“抚剑起巡酒,悲歌慨以慷。束发远行游,转战在四方”的英雄豪气。
三、寄怀寓志,亦柔亦刚——谭嗣同山水诗的艺术特征
谭嗣同的诗近代评家甚多。其中颇具代表性的除梁启超、狄保贤外,王赓在《今传是楼诗话》中说:“谭复生嗣同天才卓越,诗笔瑰伟。”李肖聃《星庐笔记》评之曰:“幽光照于大地,足以动人心魄,其健气入于玄杳,而不可方物。覃思冥冥,乃合道真。”由云龙《定厂诗话》一言以蔽之:“谭壮飞诗,如天外飞仙,时时弄剑。”由上约略可知,谭嗣同的诗风及价值极为当世所推重。其英才天纵、诗格高标的艺术精神,反映在山水诗里就表现为以下几个显著特点:
1.寄寓个人心志、发抒家国之感,是谭嗣同山水诗的第一个特征
考察谭嗣同山水诗的成因,我们不难发现,他对山水的描写刻镂既不同于前代作家,亦有别于同时代其他诗人,虽然他一生往来大江南北,足迹历遍塞外台岛,但他的游历不是为了娱情悦性,欣赏山水,不是单纯从艺术和审美的角度去观照自然山水的形貌特征,而是“察视风土,物色豪杰”。出于一种经世致用的目的去观察他游历过程中所遭遇到的山川形势,因而他的山水诗就基本上超越了单纯自然审美的界限,进入到一种具有感怀寄寓的合目的性范畴。如《览武汉形势》就是一首非常能体现他这种特征的山水诗作。诗人因武汉地处战略要地,自古为兵家必争的重镇,所以他面对武汉“山入空城盘地起,江横旷野竟天长”的雄大景象,心生“东南形胜雄吴楚,今古人才感栋梁”的慨叹,即使愁病在身,也无法消减他匡时救世的远大抱负:“远略未因愁病减,角声吹彻满林霜”。这首诗作于光绪十六年(1890),正值他思想激变的时期。如果说《览武汉形势》寄寓了兼济天下的远大志向的话,那么《汉口遇风》所表现的击楫中流的壮心就是这种志向产生的基础和前奏:“白浪舡头聒旱雷,逆风犹自片帆开。他年击楫浑闲事,曾向中流炼胆来。”真是壮心如雷,猛志常在,读之使人感奋不已!谭嗣同的山水诗,尤其感怀寄意的篇章,不仅是他行万里路的游历记录,而且更为珍贵的是他人格成熟的心路写照,从“弱冠从军新疆”时所作的《缺题》,到北上京师所作的《绝句》,以至成诗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的《由武昌而建业诗》、《阻风洞庭湖赠李君时敏》等诗从全景式地展示了谭嗣同由“醉后浑忘家万里,枕戈笑看月如刀”的少年豪侠,到“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的深谋远虑,最后归入“家国两愁绝,人天一粲然”、“欲回飞瀑千年后,奈此狂澜九派多”的忧国忧民、力图挽狂澜于既倒的悲壮情怀。以山水之形发心中奔突汹涌的豪情,借吟咏自然风光来寄寓经世致用、奋发有为的个人心志,是谭嗣同山水诗创作过程中一以贯之的显著特征,正如他所说:“人在有情天,得此群山,暂舍事事;生岂无怀世,每当九日,亦自欣欣。”这也许是志士之诗有别于才子之诗、学人之诗的一个分界线。
2.刚柔兼济,风格多样,为谭嗣同山水诗艺术的第二个特征
“悬知背面江山远,无画图中有画图。”谭嗣同虽然以横刀笑天、长鲸跋浪的气概自许,但在诗文创作方面却也力求风格多样,既有“大石横冲雪浪粗”的豪宕,又有“眼前突兀一峰孤”的蕴藉,他认为好的诗画应该在“无画图”的境界中创造令人咀嚼不尽的神韵,在诗外画外追觅无尽的韵致和真意。
由于执意追求创作上的完美,不懈地使自己的诗文达到更高的境界,所以谭嗣同的诗歌风格既有“浏利雄健,如钢丸走阪,骏马驻坡”的豪放,又有“惊呆逸飞”、“奇思古艳”的飘逸;既有“沙漠多雄风,四顾浩茫茫”的阳刚之美,又有“袅袅箫声袅袅风,潇湘水绿楚天空”的阴柔之丽。总之,山水诗,在谭嗣同的笔下异彩纷呈,如《洞庭夜泊》就写得空明澄澈,江面如镜,水光接天,一轮明月,万道银光,一行雁字直向晴空隐去,这几组波光激滟的意象共同构建着一种无尘无染的诗境;再如《武昌踏青词》对春天的美景描画得温和婉丽:春日明媚,春景和煦,踏青陌上,游船江中,雨迷雾缭,如烟似梦,这是诗人放情自然、陶醉心魂的诗意表白。在谭嗣同的山水诗里,像这类写景优雅、飘洒俊逸的诗章随手可拈:“一发青山外,层阴送夕晖。”“湘西云树接秦西,次第名山入马蹄。”“远树小于拳,数峰伸似掌。”仅以上所举,我们已不难看出谭嗣同山水诗艺术上的婉约阴柔之美。当然,作为一代壮怀激烈、仰天长啸的先驱者,他的山水诗既然寄寓了无限的悲慨情怀,所以其艺术风格的别样体现便是鼙鼓动地式的劲歌,如《崆峒》、《陇山》、《溯汉》、《秋夜》、《角声》等,读以上诗篇,令人亢奋不已,那一声声惊涛,一座座峻岭,都呈现着撼人心魄的气势,它们裹挟着诗人汹涌激情的灵魂,一齐朝我们扑面而来,直可以起死回生、惊世骇俗!钱仲联先生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里说:“谭嗣同为戊戌变法诸人中最激进者。”而《近代诗评》又进一步评价为:“如剑侠飞仙,未敛杀气。”此论可说道中了谭嗣同刚猛的风格。
另外谭嗣同的山水诗语言也颇具特色,秾艳与清新并存,含蓄和质直共生,有时绘景状物采取白描的手法,有时表达心曲则用暗示寄托的形式,这种多姿多彩的语言形态,为强化谭嗣同山水诗的表现力起到了绝好的作用,如:“陌上春风骢马嘶,鄂君画舸共逶迤……偏于嫩绿残红外,宿草茫茫一怆思!”写景非常艳丽明媚,春日融融,春水绿波,而“怆思”茫茫,寄托深慨;“雁声凄断吴天雨,菊影描成水国秋。无复文章横一世,空余灯火在孤舟。”此处既是含蓄地写江南秋雨凄冷的景色,同时又隐晦曲折地暗示了诗人忧患不已的心境。再如《览武汉形势》用瘦硬苍劲的语言描画了山川之险,同时又意味深长地表达了诗人热血横冲、匡救时艰的胸臆。
综而言之、谭嗣同的山水诗,以描写的对象之众、表现的主题之广而论,在清代作家中算不得超群,但谭嗣同在山水诗中所贯穿始终的慷慨悲歌之气,寄寓的哀时济世之心,以及揉进个人身世、家国之思的厚重是很少有人能够与之比肩的。他的山水诗已超越了单纯对山水体貌特征的白描,而将个人身世之感、家国兴亡之叹融入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之中,因此体现了深沉感人、缠绵悲慨的人性人情之美,同时又对此有所超越而进入了一更为宽广雄浑的精神意境。以真情写作,唱出诗人心底与世共鸣的强音,这就是谭嗣同山水诗独具的特质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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