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群英雁行六人。长姊希孟,二兄训程,三姐希范(是我的祖母),唐群英第四,字希陶,五妹希欧,满弟乾一,又名坤成。我祖母32岁就离开了人间,那时我父亲年仅五岁,由唐群英抚养成人,情同母子。
我兄弟数人都生长于唐家。我们和唐家的表兄弟姊妹都称唐群英为八公公(她在唐家同堂姊妹兄弟中排行第八),而不用“奶奶”等称呼。衡山治坪唐氏是个大族,解放前由于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唐氏宗祠每年春秋祀祖,女性不准入祠,惟有八公公例外,其理由是:八公公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无愧于须眉男子。唐家还为八公公抚子,开宗正嗣。这在封建的宗法社会是罕见的事。
(二)
八公公除诗词歌赋外,还爱好音乐,曾赴日本习音乐专科。在我的记忆里,她住在哪里,一架风琴和一对玉屏箫就陪伴她到哪里。由于晚年中气不足,我只见她老弹过风琴,却无缘听到她老吹箫。
八公公好洁成癖。她老的床沿,别人不能坐,但我小时候她老人家却要带我睡。我五岁时,有个寒夜里忽然觉得肚子痛,要解大便,却不敢惊动她老人家,翻来转去地滚,到底把她老人家惊醒了。她老人家忙起来点灯,招呼我解手(大便)。第二天早晨,妈妈知道了,责怪我不该半夜吵醒八公公。八公公笑着说:“这伢子太老实了,还强忍着,要不是我醒来,那才糟糕哩!”
我第一次读古诗大约是七岁时。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八公公在灯下闲坐,我在桌旁玩,她老便教给我“黄梅时节家家雨,春草池塘处处蛙,友约来迟歌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首唐诗。以后,她老人家教我读《归去来辞》、《岳阳楼记》等古文。中年以后,我才领悟到八公公选教这些诗文,与其晚年息影家园的情趣和平生“先忧后乐”的革命胸怀息息相关。
八公公晚年双手颤动,执笔不便,其侄孙唐绍修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八公公写信总是口授给绍修表哥代笔。1936年秋,我已17岁,在家乡教小学,农历中秋节到三吉堂陪她老人家过节,适逢八公公要给仇螯、戴季陶复信,而绍修表哥又不在家,就叫我代笔。字迹拙劣是我平生的一大缺点。她老八家一面口授,一面看着我写的字,不停地嘀咕着:“丑煞了!丑煞了!”窘得我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三)
八公公一生革命,毁家兴学办报,晚年生计维艰,于1935年春,应同盟会老友戴季陶、仇鳌、张继等的邀请,由我父亲陪侍到了南京。少不了和当年一些志同道合的老盟友互相拜访,互道沧桑。但她不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和立法院。人问其故,她说:“与蒋先生(蒋介石)很少交往,不便奉访;至于孙院长(孙科),我追随总理(孙中山)革命的时候,他的年纪还不大呢!”
国府主席林森来访,我父亲随侍在侧。林森问:“唐八先生还有当年的豪气?”八公公答道;“老了,不行了!”说罢彼此哈哈大笑。原来,1912年8月25日,为了女权问题,林森挨过八公公一记耳光。但那毕竟不是私仇,事隔多年,老盟友久别重逢,却不存芥蒂,因而会心大笑。当林森问起八公公的晚年生活时,我父亲急以目示意,八公公不顾,淡然答曰:“还过得去。”林森走后,我父亲问道:“难得林主席关心您的生活,您怎么倒打肿脸充胖子,不如实相告呢?”八公公严肃地说:“我又不是来要饭的,何必在人前叫苦呢?穷不改其志,方可谓君子!”
这件事,父亲对我们兄弟姊妹讲过多次,要我们继承八公公的硬骨头精神。
(四)
1937年农历4月25日,八公公病逝于故居三吉堂。湘南数县人士纷纷前来吊唁,大厅、倒厅、客厅、横厅、座屋、客房挂不下难以计数的挽联、挽幛,阶檐下都挂得满满的,可惜大都记不起了。记得同盟会会员、国民党中央委员张继的挽联是:“苦心 室泪,遗著洞庭波”。南京《青白报》社长唐三(字寿林,湖南衡山人,比八公公小一辈)挽的是诗,并写成条幅;
吴江送别已经年,方冀慈晕尚转旋;
噩电飞来惊客梦,哦成七字泪潸然!
唐氏◇族有一块巨幅挽幛,四个大字:功在党国。
乡里人对八公公都极为尊敬,她老逝世的时候,那些有文才的纷纷撰写挽联悼念她。乡绅周诚僧就曾写了这样一幅挽联:
忧乐关天下安危,忆昔公从北返,我自东归,邂逅济同舟,出示铜驼双行泪;
团防为人民保障,那堪盗弄璜池,兵搜穷谷,殷勤寄剩简,犹存衡雁几封书。
八公公离开人间已50多年了。缅怀先人,临风涕泪,翘首衡岳,不尽依依!在她老人家逝世55周年前夕,谨以七绝二首,聊表怀念之忱:
其 一
绕膝嬉戏不知愁,暮鼓晨钟五五秋;
湘水衡山无限好,彩衣空舞云悠悠。
其 二
重闱春暖想音容,史实华章气贯虹,
男女而今都平等,罗兰硕果九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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