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群英共有四姐妹,二兄弟。姐妹都以“希”为字:长姐希孟,二姐希范,群英是老三,字希陶,妹妹希欧。姐妹从小都和兄弟一起在家塾读书,希范和希陶聪颖过人,文采出众,少女时期就盛负才名。
一日,13岁的希陶兴冲冲地拿着一张纸递给希范。希范一看,纸上写着一首题为《晓起》的五言绝句:“清流依村曲,绿树接丹崖;晨烟连雾起,山鸟趁晴来”。她默念几遍,摇摇头,将诗退给希陶。希陶偏着头问:“七姐,怎么样?不好吗?哪儿不好?”希范说:“诗题是《晓起》,如果不点明早晨,别人一读诗都知道是‘晓’,才有蕴蓄之情。如今第三旬‘晨烟连雾起’已经把早晨说穿了,乏味。第四句‘山鸟趁晴来’的‘趁’字多么板滞,哪有早晨的小鸟那活蹦蹦的劲儿?”希陶开始不大服,可是越想越觉得姐姐的话有道理,几经推敲,将“晨”字改为“邻”字,“趁”字改为“唤”字。这样一改,改成了一首好诗。自此,希陶更加敬重姐姐。
希范长希陶3岁,姐妹先后嫁到湘乡荷叶塘(今双峰)曾家,希范的丈夫是曾纪和,希陶的丈夫是曾传纲,若论曾家的辈份,姐姐是侄媳妇,妹妹倒成了婶娘,但曾纪和与曾传纲的血缘关系已在“五服”之外。希范的小姑又嫁给她的哥哥训程为妻,一来一往,互为姑嫂。
在荷叶塘,希范、希陶都与秋瑾、葛键豪交往密切,希范的婆家和秋瑾的婆家都在荷叶神冲,相距不到一里。她们四人经常聚会,吟诗作对,议论时政。希陶也象在娘家一样,常将自己写的诗词请姐姐评点,她的《书怀》一诗,初稿前两句是“斗室漫温酒,钧天欲换风”。希范提笔将“欲”改成“谁”。群英拍案叫好:“‘钧天欲换风’太直率了,显得狂妄,‘谁换风’含蓄而有余味,七姐,一字师,一字师!”希范说:“上句‘斗室漫温酒’,安闲潇洒,是好诗,但与下句‘钧天’、‘换风’的气势衔接不上;并且……”群英抢着说:“并且‘漫’字与‘谁’字对仗不工”,说着忙将“漫”字改为“自”,希范点头称好。这就是传诵至今的唐群英的名句:“斗室自温酒,钧天谁换风?”
希范不但工诗文,还写得一手好字,她与希陶同有“钧天”、“换风”之志,但她身体赢弱,32岁就与世长辞,壮志未酬,赍恨终天,弥留之际,将平生所作诗、文、字付之一炬。
希范遗有一子,名曾伯珪,派名广璋。当时才6岁,有足疾,希陶已大归在家,便和二兄把伯珪接到唐家抚养,视同己出。伯珪在唐家受教育、结婚,直到30多岁,已是3个孩子的爸爸了,才回荷叶塘曾家。
希陶把母爱倾注在伯珪身上。伯珪也能承欢膝下。老人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不等开口,伯珪就能察觉,及时而完满地达到老人的意愿。其体贴入微,服侍之周到,为一般儿女所不易做到。希陶晚年创办岳北女子实业学校时,身体衰弱,学校大小事务都由伯珪秉承她的意志办理。1935年希陶去南京观光由伯珪陪侍。
希陶的满弟乾一,字坤成。倜傥风流,交游很广,闻人曾熙誉为“逸才横四海,清度冠时英”。弱冠前后,深受维新思想的影响,常为阿姊希范、希陶等传递进步书籍和时代信息。1904年希陶赴日留学,他非常“眼红”,但他深知要姊弟同时出国,家庭关是万难通过的,他胸有成竹,不动声色,赋五言长诗一首,以纪其事:“宝剑埋深山,明珠沉江畔。剑气与珠光,有时冲霄汉。人生重少年,春光花灿烂。破产不为家,辞亲裾可断。绝裾复绝裾,儿去意何如?能以身许国,国强家有誉。破俗从军行,战死埋坵墟。不必曰生还,生还实辱余!国强家不危,此语众所知,如何爱国心,不及爱家私?……”
希陶赴日是留学,此诗却说:“从军”、“战死”,可见她出国之前,早已作了为救国救民而牺牲生命的思想准备,而乾一对姐姐的抱负非常清楚。藉这首诗,乾一 抒发了自己的抱负。不久,他从家里“开小差”,步阿姊后尘东渡。
乾一毕业于日本法政大学。留日期间,先后参加华兴会和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胜利后,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授以二等嘉禾章、四等文虎章,历任参议院议员、众议院议员。
袁世凯篡夺革命成果以后,革命队伍起了分化,一部分人向袁靠拢,一部分人反袁、讨袁。乾一属于前者,希陶则属于后者,乾一当了袁世凯政府的参议员,希陶很不以为然。
1912年11月,女子参政同盟会因多次要求讨论通过《女子选举法》不果,公开宣称参议院为“女界公敌”,必须“报以激烈的手段”。12月9日,希陶对参议院议长吴景濂声称:“凡反对女子参政者,将来必有最后之对待办法。”对此,袁世凯采取强硬手段,指使内务部,对参议员加以“慎密保护”。乾一获悉后,告知姐姐,希陶感慨地说:“袁世凯专横独裁,枭狠毒辣,窃踞总统高位,民国前途,实堪隐忧!”乾一说:“八姐你也不能光站在女子参政同盟会的立场,对袁项城不满。”希陶反驳说:“我是站在女子的立场,我更站在四万万同胞的立场。老满,你站在甚么立场?!”乾一毫不示弱:“总理以大局为重,让位于袁项城,凡我革命党人,都应以大局为重,拥戴项城,我就站在这个立场上!”希陶说:“袁世凯拥兵自重,总理迫不得已才让位于他……”乾一抢着分辩:“话不能这么说。项城手中拥有重兵,是满清皇帝叫他练的新军,他却倒向革命,迫使皇帝退位,使我们得以推翻帝制。项城有功于民国……”希陶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老满!袁大头给了你多少甜头呀。竟在阿姐跟前为他歌功颂德!”姊弟不欢而散。以后很少见面,偶尔见了,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而,姐弟毕竟是骨肉。由于希陶不断在报上发表言论反袁,措词激烈,反应很大。一天,乾一又来婉劝她不要锋芒太露,免招忌刻,她以为阿弟是替袁世凯作说客,向她进行威胁的,勃然大怒,扬手要打弟弟,被旁人拉开。从此分途扬镳。
袁世凯倒行逆施,复辟称帝,真相毕露,乾一深自悔恨。从他的《四十岁感怀》一诗,可见一斑:
四十韶光太等闲,平生一误是儒冠。
纵横计就兴邦易,虞诈风成入世难。
病后渐知杯酒热,座间惟见豆羹残。
屠龙豪气消磨尽,强与人群破涕欢!
此诗和唐乾一现存的有些诗句,都流露着悔恨而消沉的情绪。而促使他姐弟重归于好的,则是他旅居河南时的一首七律:
客里深宵感岁华,不能归去等无家!
才难平乱千人忌,学未成名问世差。
风雨连天秋意急,琴书四壁旅愁赊。
谁怜宿病年年苦,自启灯炉自煮茶。
此诗不但有愧恨之意,更深切表露其病居客家、思家思亲的感情。诗传到姐姐希陶手中,阿姐以诗劝慰,题为《寒夜有感·酬弟坤成》
无端风雨自萧萧,怕看严冬万物凋。
我纵吟诗惭道韫,弟宜积学继班超。
寒凝朱幌年光老,香霭金炉雅兴饶。
遥忆适斋清夜景,腊梅花绕碧窗绡。
这首诗表面上回避了姊弟间过去那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彀子里勾勒了痛苦的回忆,更以无限深切的爱,对乾一加以慰籍劝勉。起首两句说的是当时严峻的政治局势,接着下来明提“你”“我”,却不着痕迹。“寒凝朱幌年光老,香霭金炉雅兴饶”,意谓自己已进入老年,甚么事业啦,理想啦,似乎已成定局,而“你”则不然,应该是“饶有雅兴”的。“金炉”是唐家兄弟姊妹间的一段“典故”:乾一小时候非常调皮,有天他头上顶着半块萝卜,上插着一把点着的线香,逗大人们笑,从此他在家里有了一个绰号叫“香炉”。最后两句回忆起家乡聚首时的温暖欢乐,启发阿弟摒弃凄凉孤独的旅居生活,回乡与亲人团聚。这首诗,蕴籍含蓄,寓意深刻,情意真挚,感情丰富。乾一得诗,热泪盈眶,立即束装返湘。经过这一段曲折,乾一对阿姐更为敬重了。
在亲人的鼓励下,乾一振作起来,利用闲话长沙的时间,著《湘事记》,详析辛亥革命前后三湘政事。此书后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辛亥革命》第六卷。1924~1926年,希陶在长沙创办“复陶女子中学”,乾一在长沙襄赞湖南省长赵恒惕主持修路事宜,姊弟又一次较长时间的聚会。1926年秋,姊弟二人都回衡山新桥故乡。乾一在小时候读书的书屋“是吾家”“牵罗补屋,发案陈书”,“将于此终隐,寻吾觉路”,并自撰一副门联:“几卷残经,佛在是也;三间破屋,我将终焉。”长兄训程及阿姊希陶都认为“我将终焉”一语消沉、不吉利,苦苦相劝,要他将“终焉”改为“安然”,乾一勉强地改了。1929年6月1日,唐乾一病故于“是吾家”,年52岁,“终焉”竟成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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