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迷梦二千载,迭迭疑峰一百重。”
在满清王朝濒于崩溃的前夕,长夜漫漫,疑峰迷梦,先知先觉所经历的革命道路,是极其艰险曲折的。黄兴与中山先生风雨同舟,驱除鞑虏,复兴中华,彪炳勋名,光垂史乘。从他上述诗句中,可以概见当时形势的严峻和他早期的革命抱负。黄兴留下的墨迹不多,文名为武略所掩,书名又为文(诗)名所掩。在纪念黄兴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之际,谨以一瓣心香,重温其诗词,并就先生的书法艺术略抒管见。
“投笔方为大丈夫”
古代儒家一直视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为敦教化的工具。士子庶民要想读书入仕,也必须以六艺为基本条件。作为书法的载体——文字,它就担负着实施政教的艰巨使命。而作为政教的实施者,按儒家要求,就是要“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从孔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顾宪成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儒家精神就始终贯穿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思想教育之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他们的节操;“有杀身以成仁,毋求生以害仁”是他们的人生准则。虽然为封建统治者所利用,但在儒家思想哺育下,忠臣义士,民族英雄,史不绝书;文韬武略、出将入相的栋梁之材,也几乎是世代相传。黄兴从启蒙到留学日本前夕,十七年间的读书生活,就是在儒家思想熏陶和反帝反封建新思潮的冲击下度过的。他的光辉思想和书法艺术,无一不深深植根于优秀传统文化之中。他八岁在萧举人私塾读书,每当茅檐日暖或瓜架凉生,就爱听老人们说太平天国故事,于洪杨革命事迹,心向往之。稍长,入翰林周笠樵私塾,在老师启迪下,关心时局,力求新知,开始萌发救亡图存旨趣,在城南书院,又受知于王先谦、刘凤苞诸名宿,耳提面命,德业日进。他不满足于“朝作书,暮作书”的单纯读书写字,县考获中时,写下“一第岂能酬我志,此行聊慰自头亲”的诗句,二十七岁作笔铭云:“……雕虫篆刻胡为乎?投笔方为大丈夫。”民胞物与,解生灵于倒悬的宏图大略,已隐约可见了。
“只忧博浪锥难铸”
黄兴书法,受颜真卿影响较深,特别在人品方面。颜真卿一生,忠君爱国,正义凛然,其书法亦方正雄浑,宽博敦厚,含蓄中和,大气磅礴。黄兴继承和发扬了前人传统,他的书法作品,充实庄重,气厚力沉,角笔方面,笔笔中锋,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典雅含和,不激不厉。这也是儒家“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思想体现。在颜书基础上,黄兴书作又大量融入魏碑,并取法何道州、翁常熟、刘墉诸家,转益多师,自成家数。所书《卅九初度》七律及“大丈夫当不为情死,不为病死,当手杀国仇以死”屏条,酣畅淋漓,笔随意遣,前者沉雄郁勃,有翁刘的浑厚而灵动过之;后者题款“奂池尊兄鉴”五字,酷似道州,整幅用笔“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沉著,婀娜愈刚健”。勾与捺的处理,与前者之收笔凝炼,全然不同,写来似不甚经心,而豪情跌宕,浩然之气倾泻于字里行间。流传最广的“笃实”“无我”两幅题词,文字虽极为简朴,内容则至大至刚,不仅是黄兴对群伦的勖勉,更是他光辉一生的集中写照。看到这两幅题词,就使我们油然兴感,肃然起敬。从书法角度看,两幅作品均呈颜书风骨,用笔技巧则迥异:“笃实”二字,圆中有方,寓斜于正,横轻竖重,起笔多用露锋;“无我”二字则纯用圆笔,寓刚于柔,横竖轻重相等,起笔全用藏锋,此其一。其二,榜书贵厚重,如果没有一、二处飞白或引带,容易失之板滞。刘熙载指出:“用笔重处正须飞提,用笔轻处正须实按,始能免堕飘二病。”“笃实”二字虽用笔厚重,但提按变化较大,每当重按之后,缀以轻提,牵丝引带,细筋入骨,“笃”字弯勾过重,但有一处飞白,很自然地打破了滞堕。“无我”二字中,三处撇法均用枯笔,使圆浑中出现枯涩,沉重中呈露空灵。其三,署款虽属细节,处理不当,势必牵动全局,且经常被人忽视。作者对此也不轻易放过,“黄兴”二字,两幅的用笔用锋不同,而且都和大字保持一致,使作品通体完美。
黄兴的思想、诗词、书法是三位一体,相互渗透、相得益彰的。诵其诗,读其书,便知其人。1911年10月,黄兴写过一首《蝶恋花•赠侠少年》词,上阕:“画舸天风吹客去,一段清秋,不诵新词句,闻道高楼人独住,感怀定有登临赋。”推心置腹,料到这位大智大勇、满腔热血的侠少年,肩负着神圣的特殊使命,清秋时节,高楼独处,必然慷慨赋诗,倾吐其以身许国的豪情壮志。下阕:“昨夜晚凉添几许,梦枕惊回,独自思君语:‘不道珠江行役苦,只忧博浪锥难铸。’”这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同一思想境界。在生民涂炭、国族存亡绝续的历史时刻,革命先驱视死如归的壮烈行动,是震撼人心、可歌可泣的。黄兴既是这次义举的组织者、领导者,又是侠少年李沛基的知音,一想到千里之外,行役珠江的年少战友,他就“梦枕惊回”,记起了战友的誓言。《蝶恋花》一词,字字温情,也字字千钧,其书法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特定环境中的浩荡情怀,使读者也“心潮逐浪高”,恍惚看 到了“妖云迷漫岭南天,凄绝燕塘碧血鲜”即将发生的场景。
“禅林唐碣任幽攀”
“漫道壮夫轻技艺,禅林唐碣任幽攀。”戬斋先生生前对我学书,从唐楷入手,上窥魏晋汉秦,下及宋元明清的打算表示赞同,赠我上述诗句。今天,在学习黄兴书法以后,我有了更深刻的感受。黄兴正是入手唐楷,股息于颜平原,但能博涉多优,不受前人桎梏,对魏碑的临习、运用,极见功力。他的作品,每幅风格异趣,几幅魏碑笔意的作品,也各尽其妙。1913年书赠蔡愕一联:“寄字远从千里外,论交深在十年前。”纯乎魏碑笔法,深得张猛龙、魏灵藏诸碑神韵,间有始平公笔法,挺拔刚毅,雄浑壮美,正如刘熙载所谓:“起笔欲斗峻,行笔欲充实,转笔则兼乎住起行者也。”书赠陈翼龙联:“建设共和新事业,铲除世界最强权。”则用郑文公碑笔意,方圆兼用,古意盎然。挽刘道一诗,则在娴熟的北碑基础上,出之以行草写法,笔势斜纵豪放,亦复凝重沉郁,“英雄无命”,“惨淡中原”,“我未吞胡”,“君先悬首”,可以想见作者当时心境,这首诗每字下端略显宽绰,点画狼藉,增加了线条分量,表达了悲壮、沉重气氛。以上三例,同属魏碑书体,由于用笔、学帖不同,各有不同的艺术效果。孙过庭所谓:“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乎纸上”,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都是指书法艺术的特殊作用。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两者的关系又是递进的:只有外在的笔墨线条能极尽变化,内在情调才能恰如其分表现在纸上,然后才能达到“涉乐方笑,言哀己叹”,使书家(诗人)的情意感染每一个读者。没有毫端的变化,纸上情调无由体现,“乐笑”“哀叹”的效果也不可能变化,这实际上也是书意的能动作用。
“时有清风振我衣”
黄兴书虽从颜书入手,但他与某些专习颜体者是各行其道,“共树分条”的。从书法的衍变、师承关系看,颜书是对二百年前魏碑艺术的继承、部分吸收和发展,在颜公“变法出新意”以后,确立唐楷法度,开一代之规模,在颜书诸碑中,除早期的东方朔画赞尚可依稀辨认出魏碑笔意外,其他传世之作,都无魏碑迹象可寻了,后之学者,如专习一体,未免失之单一。黄兴则不然,他在学颜的同时,很重视北碑的临习,而且造诣很深,他的行书,随处可看到北碑风骨,以南方书风之秀逸恬静,结合北碑之粗犷雄健,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康有为认为:“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又谓:“统观诸碑,若游群玉之山,若行山阴之道,凡后世所有之体格无不备,凡后世所有之意态,亦无不备矣。”话虽近乎武断,且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但北碑之壮美雄肄,囊括万殊,已为历代书家所公认,而黄兴之于书道,也是具有真知灼见的了。
清代龚自珍对于北魏诸碑,更是推崇备至,如《己亥杂诗》“从今誓学六朝书,不肄山阴肄隐居。万古焦山一片石,飞升有术此权舆”;又云:“二王只合为奴仆,何况唐碑八百通。欲与此铭分浩逸,北朝差许《郑文公》”。“此铭”指《瘗鹤铭》,与康有为之“备魏”“卑唐”,均称卓识。当然,这与清代盛兴碑学的历史有关,黄兴也不可能不受这书风的影响。除了上述的一些作品外,我们还可以从以下几幅作品中,看到黄兴对于北碑的攸游涵泳。如“微步轻盈不动尘……”屏条,清气朴人,虚和静逸,间有“刁遵”“敬使君”笔意;赠张岳军先生的“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屏条,初看只是一幅行书,魏碑笔意,已入化境,不易看出,细看则圆秀之中,时见方重,运笔结体,则“张猛龙”“魏灵藏”“始平公”诸碑杂糅,浑然一体,将读者引入了名山画境。此外如挽七十二烈士联、哭黄花岗诸烈士词、写给培臣、源水等人的绝笔,或泪痕和墨,或秉笔疾书,魏碑笔意,也赫然在目。正如孙过庭所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为我们留下了极其珍贵的精神财富。
故国早秋,天气初肃。缅怀先哲,清风徐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