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园者,长沙王先谦之别墅名也.王字益吾,又字逸梧。其先人官岳州府通判,始自江苏上元迁长沙,世居朗梨之凉塘。王先谦晚年筑别业于长沙城北荷花池,名葵园,亦以为号,故学者称葵园先生。
葵园(1842—1917)二十四岁中同治四年乙丑科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光绪六年,晋国子监祭酒,出为江苏学政,提倡古学,整饬士习,有贤声。后主讲长沙思贤讲舍、城南书院,最后为岳麓书院山长。葵园博治诸经,尤精于史,毕生致力文献、典籍、图册之整理与编审校刊,为我国近代之著名学者,当代奉为宗工(王闿运云:益吾自命宗工),前辈服其史笔(郭嵩焘叹为范蔚宗一流人)。
长沙李肖聃著《湘学略》,始于北宋濂溪周子,九百年间凡湖湘间博学宏儒,论列殆偏,为罗汝怀《湖南文征》、邓显鹤《沅湘耆旧录》后之巨制。其中《葵园学略》篇有云:“长沙阁学(王先谦曾赏内阁学士),清季巨儒,著书满家,门庭广大。予尝论其尊崇经学似仪征阮相国(清阮元,仪征人,官至大学士),厘正文章,拟桐城姚郎中(姚鼐、清桐城人,官刑部郎中)校注群史,若嘉定钱宫詹,(钱大昕,清嘉定人,官少詹事),考证诸子如高邮王观察(王念孙,清高邮人,官永定河道)。而考其平生著书,尤有功于‘楚学’”。李文并从葵园著书立说、教育人才、刊刻典籍诸方面,分述其对经学、史学、子学、文学之功绩,备致推崇敬仰之意.李于葵园生前并无一面缘。某年葵园生日设祭,李为撰祭文,中有:“湖南开辟,玄黄判剖,堂堂文宗,肇此祭酒。玉池(郭嵩焘)此赞,言大非夸、猗若我公,撰述成家。上笺群经,下证国史,旁论文章,用逮诸子。四十余年,楚学生光,长沙大师,并称二王。湘绮通玄,行同庄列,公则守常,克全晚节……”。罗庶丹挽葵园联云:“周末诸子,苟卿最为老师,若论胜国耆儒,惟有先生推祭酒;长沙二王,葵园克全晚节,窃本念庵遗意,止称后学拜阳明。”联语对葵园诸子之学,尤其《荀子集解》一书,推为精当。唯无锡钱基博(1887—1957)著《近百年湖南学风》,则于二王颇有轩轾,列王闿远而略王葵园。其言曰:“王闿远之人之学,老辈颇多绳弹,然有其独到,以成湘学;益吾先生博涉多通,不啻过之,而无独到。”又曰;王闿运文章不为桐城,今文经亦非当行,然能开风气以自名家;益吾先生文章桐城,训诂休宁,无不内行入格,然不能名家。”吾师肖荣爵漱云挽葵园联则有:“声名并湘绮,一潜形,劝进,兰薰莸臭各千秋’之句。袁世凯称帝,王闿运应邀入京,充国史馆长,颇为时议所讥,然其学问文章,固一时泰斗也。
葵园归田略早,年事亦高,著作等身,为清季湖南四王(王船山、王九溪、王闿运、王先谦)之首。重要著述有《皇清经解续编》、《诗三家义集疏》、《尚书孔传参证》、《释名疏证补》、《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荀子集解》、《庄子集解》、《续古文辞类纂》、《十朝东华录》、以及《虚堂受堂诗、文集、扎记》等。
李肖聃《葵园学略》中谓王“抗疏劾奸,拂衣归隐。”当指弹劾云南巡抚徐之铭事。此后葵园伏居凉塘,校刊古籍,用力甚勤。自同治十一年(1872)刊刻第一部书《汉铙歌释文笺正》起,至民国六年(1917)逝世止,中间历时四十五年,主持刻印书籍达三十余种。其在家所刻称家刻本,在思贤书局及江苏南菁书院、江苏学政任内所刻,则称官刻本。凡所刻刊,校勘精确,刻印优良,为清代晚期刻本之冠。
清光绪中叶,谭嗣同等为推动新政,主张设时务学堂,培养学通中外,体用兼赅之新人才,深得湖南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及诸大吏之支持。1897年10月(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学堂开始筹办。陈宝箴任熊希龄为总理,聘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梁亲拟“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包括立志、养心、治身、读书、穷理、学文、乐群、摄生、经世、传教等十章,俾学生能适应变法维新需要。当此之时,葵园长教之岳麓书院有学生宾风阳,黄兆枚、杨宣霖、刘翊忠彭祖尧、张砥中等,上书葵园,谓湘省“民气素朴”,本为一“安静世界”,自黄遵宪来后,“而有主张民权之说”,自徐仁铸(学政)来后“而多推崇康学之人”自熊希龄招来梁启超,梁“以康有为之弟子,大畅师说,而党羽翕张,根基盘固”,于是湘省民心,“顿为一变”,使学生误入歧途,成为“无父无君之乱党”,大背朝廷兴学之本意。请求函陈巡抚即加整顿,将梁启超等辞退。葵园得书,当即联络在籍士绅刘风苞、江概、蔡枚功、张祖同、叶德辉郑祖焕、孔宪教、黄自元、严家鬯等,于1898年6月10日向巡抚衙门递进“湘绅公呈”,谓梁启超等“自命西学通人,实皆康门谬种,而谭嗣同、唐才常、樊锥、易鼐等,为之乘风扬波,肆其簧鼓,学子胸无主宰,不知阴行邪说,反以为时务实然,丧其本真,争相趋附,语言悖乱,有如中狂”。并由叶德辉与葵园弟子苏舆编写《翼教从编》,以造舆论。公呈甫上,时务学堂熊希龄则联络黄膺、戴展诚、吴獬、戴德诚等禀请巡抚整顿全省书院,谓书院山长多系“守旧不通时务之人”,应请全部改聘,其他意见亦切中时弊,且均针对葵国诸人。于时,谭嗣同、唐才常等又筹设南学会,创办《湘报》,以为学会论坛。公推皮锡瑞(字鹿门,长沙人)、黄遵宪、谭嗣同、邹代钧(字甄伯,新化人)为南学会主讲,宣传改良理论,督促政府推行新政。至是葵园乃复上书陈宝箴,谓“康有为心迹悖乱,人所共知”,“若辈假西学以自文,通外人以自重,充其伎俩,何所不至”,要求陈宝箴转奏清廷将康有为等处死;并制成“鹿皮拥座,熊掌摇铃”之蜚语以中伤皮、熊。
先是当陈宝箴遭受旧派弹劾时、杨深秀(殉难六君子之一)为之抗疏剖辩,摺参湖南四人“莠言乱政”。四人者,即葵园与张祖同(学部大臣张百熙之兄)、叶德辉、孔宪教(翰林)也,皮锡瑞湘中硕儒,经学之深,为葵园所服。在其《师伏堂日记》中亦有“湖南绅士太霸,祸末巳也”之论。
1898年9月21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六日),因袁世凯告密,北京发生政变,光绪被囚,康梁出走,谭嗣同等六君子惨遭捕杀,湖南新政亦一律停办。巡抚陈宝箴革职,由俞廉三继,俞原任湖南布政使,当陈宝箴施行新政时,俞从中阻挠,暗与诸绅默契。其后,葵园在《赠别刻●轩(俞廉三之号)中丞诗序》中云:“忆戊戌岁变法诏下,康有为居中用事,令阻挠新玫者置重典,康弟子梁启超为大吏延聘,主讲时务学堂,人心大为煽乱,先谦鸠同志上书巡抚,条举实迹,请严饬禁,巡抚用是积嫌,蓄意罗织,公(指俞廉三)时任藩司,颇以正言相匡,”观此,当时新旧两派斗争之烈,可以想见。
葵园夙爱戏剧,钻研既殷,经验亦富,曾修订湘剧高腔剧本多种。光绪初年,与叶德辉等倡办票友班。名流如王闿运、杨恩寿、郭嵩焘、皮锡瑞、易顺鼎、叶德辉、李寿蓉、吴熙等,多于撰述之暇。欣然乐此,或为制曲,或为正音,或撰台联、或作考证,每逢喜庆,聚会亲朋,以此侑觞,资为笑乐,一时社会靡然成风。缙绅子弟研习演唱,初时不过集合同道于家中为之,继而且相率粉墨登场,实际表演,遂开票友彩唱之端。
有金德瑛者,乾隆元年状元,字汝白,号桧门,江苏仁和人。官至左都御史,书法为一时所重,曾多次自书其《观剧绝句》三十首,遍征海内名人题跋,有赵瓯北、林则徐等凡二十余家,后流入书肆,复为其后人购归。光绪末,桧门裔孙金闇伯宦游来湘,复征得湘中名宿王葵园、皮锡瑞、朱益浚、叶德辉、易顺鼎等和诗各三十首、皮、叶二人乃至再和三和,各达九十首。由叶德辉付刻,宣纸精印,题为《桧门观剧诗》,分上、中、下三卷,编入叶著《双梅景闇从书》中,即光绪戊申叶氏观古堂刊本。湘中诸家所咏,对清末湖南戏曲有所反映,颇有史料价值(参阅《湖南地方戏曲史料》第一辑。)
《桧门观剧诗》及其和章,黄曾甫、张九两先生曾为辑录,每章举一人一事,比兴讽喻,犹咏史之变体也。兹选录葵园所作四首如下:
掖庭一去总无言,争说琵琶恋汉恩;
疑是春风真面在,都从千载曲中论。
《明妃》
市中高卧诏传呼,彩笔狂挥锦不如;
今日眼看人尽醉,阿谁解写赫蛮书。
《李太白》
名花带笑几相欢,罗袜成尘照眼寒
月殿霓裳原是梦,空留遗迹万人看。
《马嵬驿》
偏安君相密绸缪,阃外将军见赘疣;
撼岳长城真自坏,扫秦留恨几时休?
《岳忠武》
王啸苏先生光绪戊戌已亥间读书岳麓书院,其回忆当时文章中有云:“葵园夙喜观剧,当六十生日,院生发起演剧为寿,剧场设院前赫曦台,时来演者为春台班。其城中官店(即演艺人所居之处),门首悬一联云:‘春明歌管;台阁文章”。闻为葵园撰。表演之日,管弦悦耳,袍笏登场,为岑寂之麓山别开生面。观者如堵,余亦与焉。见《竹枝词》张于墙壁,余尤记其一云:
麓院连朝沸管弦,几人介寿有诗篇;
生徒女乐今重见,不仅扶风绛帐悬。
一时湘江两岸,几乎传遍。此事可见湘剧与知识界之关系十分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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