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浏阳诞生二奇士,曰谭嗣同,日唐才常。此二人者,其后来影响所及,不仅使满清政府推翻,因以肇建中华民国,流风所被,且将永垂后世,激励来兹。
予生也晚,于两先生未获亲炙,犹忆民国元年浏阳举办全县运动会,歌词中有“前有谭唐,后有焦陈,革命为先锋”之句。时余为一小学生,教师王仲麟先生曾为南学会中人,既为之详解歌词,历叙事实,复从而励之曰:“诸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创兹民国;建设之,永守之,是汝辈后死者之责。”当时同学等热血沸腾,齐声应之。迄今已五十余年,此情此景,历历犹在目前。其后余入中学,某年暑假,偕周姓同学至其大家中游玩,周父怀生与唐才常为戚,唐与谭为挚友,三人常在周家研读,周之寡母常津津乐道其往事;并检点箧中日课及信札等以相示。余又在书房阅读典籍,见谭所批点者甚多,在王勃《滕王阁序》后批云:“《膝王阁序》流传千古,不知子安文其俗在骨,譬如绮纨公子与谢东山、羊叔子风流有别。”其于《苏东坡集》评注尤苛。唐于读史《方舆纪要》一书亦有批点。两人读书钻研入骨,各有特见,迥异于一般流俗腐儒,与余之启发良多。数年后余去北平就读,寓居北半截胡同内之库堆胡同浏阳会馆,即谭先生戊戌被难时所居之地。刘姓老长班尚在,曾侍候谭先生,于遭逮、就刑以及梁启超,大刀王五等过从之情形,言之最详。唐才常先生之弟才质、子有壬,寓居烂眠胡同(后改烂缦胡同),与浏阳会馆后门相通,因得常相往来,间亦谈及才常先生往事。后在沪与圭良亦相友善,故余于谭唐两先生生平行谊所知稍多。谭家住浏阳县城梅花巷,其父谭继洵先生为进士;店家住浏阳西乡书塘,父寿田先生以教读为生,两家均书香门第。嗣同才常两先生又同受业于欧阳中鹄先生(即予倩之先人)之门,故友谊极笃,志趣亦复相同。
中国自鸦片战后,外则帝国主义者频来侵陵,内则人心浮动,时思颠覆清廷。不久,太平军崛起,东南半壁尽失,幸得曾国藩等湘军之支持,削平大难,颇有中兴之势,惜清廷颟顸,为一般满汉大臣之腐恶势力所把持。于是外侮益亟,俄据伊犁,法夺安南,日据朝鲜。甲午一战,又失台湾,旋德占胶州湾,种种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之事相继而生,各国且有瓜分中国之议。于时有识之士,深恐亡国灭种之祸,迫在眉睫,相与奔走呼号,倡议变法图强。谭在《仁学》一书中言之最切,有曰:“外患深矣,海军●矣,要害扼矣,堂奥入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惟变法可以救之。”陈宝箴巡抚湖南,倡行新政,先后招谭、唐两先生往助,湖南民气顿开,天下从风,戊戌年谭先生以学士徐致靖之荐,入京与康有为、梁启超等辅光绪帝,下诏定国是变政,为太后所忌,因袁世凯告密,与杨锐等六人同被害。次年,俄租旅顺、大连,法攻广州湾。庚子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入京,举国大乱。唐才常先生义愤填膺,于八月起义于湖北,亦为张之洞所杀。
谭比唐长两岁,慷慨豪强,两人性情相同。谭之发迹为三十三岁,唐之发迹亦为三十三岁,谭戊戌就义为三十四岁,唐庚子就义亦为三十四岁;谭之死为袁世凯所卖,唐之死为张之洞所卖,两人遭际亦复相同,可谓奇矣。
自谭、唐死后,湖南人追随国父孙中山先生,革命愈益炽盛,先后有龚春台等萍浏醴之役,黄兴等镇南关之役、河口之役、黄花岗之役,卒肇致辛亥年十月十日之大革命。是则谭、唐两人之于革命,实有启导之作用,其功诚不可没也。
谭之治学,少年时一本中国士人素习,专心于词章考据;至三十岁,因鉴于国势阽危,毅然改弦更张,接受西洋文化,从事于科学之研究;一面致力于耶教佛教哲理之参证,因以大成。其《仁学》一书,实为其思想之结晶。梁启超云:“孔子言不忧不惑不惧,佛言大无畏,盖即仁即知即勇焉。”谭氏盖得之矣。谭唐二人思想略同,其真谛即在一仁字。何以仁?曰救众生。康有为曰:“以求仁为宗旨,以大同为条理,以救中国为下手,以杀身破家为究竟。”可谓深知谭唐二人者矣。谭被逮前日,拒日本志士劝逃东瀛之言曰:“各国变法无不以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狱中诗曰:“我自横刀向天笑。”又唐才常被捕后对张之洞曰:“此才常所为,勤王事,酬死友,今请速杀!”狱中题壁诗有“剩好头颅酬故友,无真面目见群魔”之句,其壮烈皆如此,乃仁之真实表现也。
谭唐二人之政治思想,以民主为依归。谭在《仁学》上卷中先否定名之存在,谓“名者上以制其下……君以名桎臣……。”下卷首段论君臣云:“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共举一民为君,……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共举之则必可共废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又纵论满清之子中国,言尤激切,如“……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本非自我共戴。况又有满汉种类之见,奴役天下者乎?”在天下为君主囊橐之一节下,更有“共人则膻种也,其心则禽也,其俗则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纵焚掠之军,又严剃发之令,所至屠杀掳掠莫不如是。……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台湾者,东海之孤岛,于中国非有害也,郑氏据之,亦是存前明之空号;乃无故贪其土地,据为已有,……举而赠之于人,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卖之手,……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凡此皆奋笔疾书,直数满人之罪,痛快淋漓。然则其戊戌之欲救光绪帝,不过为一时之利用,以遂其变法革命达于民主之目的,苦心固昭然若揭。至于唐才常之欲利用康有为之饷诚以举行革命,黄鸿寿在其《清史纪事本末》中曾为之解释曰:“自立军世人所谓勤王之师也。……然其序则有曰,低头腥膻,自甘奴隶。又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观其词气之间,已有隐隐流露者。盖平心论之,是时内地风气未开,闻民权变法者莫不色骇而却走。唐氏固知之,以为中国有数千年之习惯,即满清亦有三百年之驯伏,非藉忠君爱国之名词不足以号召天下。……后此之特起民军以光复我汉族者,即出于自立之军将也。是则唐氏及当年在事诸同人之隐志,又乌可不亟为揭明之以示天下。”观乎此,可知谭唐二人之欲利用时势以求进国家于民主,驯致进世界于大同,以救众生,其与我国父孙中山先生之思想固相吻合也。虽然,二烈士之先众人而流血,以激荡中国革命之浪潮,力辛亥革命辟其先路,共影响也至巨。所惜哲人先萎,不及躬与于革命后建国之役,则国家民族之损失也亦至巨,可胜悲哉!
萍浏醴革命为革命同盟会会员第一次之流血,共会员多为浏人,举事地点亦为浏阳。虽由于国父主义之领导,而谭唐二人之被害亦实有以激之。丙午余才八岁,洪江会姜守旦举事之日,尽取吾家所有鸟枪、火铳、梭标以作武器。入夜,火烧三口王氏城墙屋,红光烛天,喊杀震地,吾家男女老幼星夜出奔附近罗家寨山中。余坐箩筐中,由仆人挑以去,至则席地荐草而卧,以红薯杂煮米饭果腹,凡五、六日之久。旋闻清兵至,会党被击败后,则踵来清乡。族人某,曾入会党,以先父为族中长老,哨官来余家索人,揪先父发辫加以侮辱。乡人之被杀者,尸横道隅,血染田陌,余皆亲见之。其与会党略有关连之家属戚友被株连罹罪者尤多。惨状累累,不可胜书!民国六年先父病革时,言之犹有余恨。曾君省斋,于此役所知最详,另有记,实珍贵史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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