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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世
作者:曾宝荪
【摘要】我生于前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阴历正月某某日,那日正是屈原的生日,所以我的父亲给我取名宝荪,字平芳,别名浩如。
  我生于前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阴历正月某某日,那日正是屈原的生日,所以我的父亲给我取名宝荪,字平芳,别名浩如。  

我的曾祖父文正公,讳国藩,他的事迹载在史册和很多书籍中,不用我多说。他老人家实在是一个文武全才、道德文章、用人行政,都是后世永传不朽的人物。曾祖母欧阳太夫人也是名门淑女,是文正业师欧阳凝祉先生的小姐。欧阳老先生一方面是爱才华,另一方面,看出文正的高尚品格,知道前途功名福泽无限,才定亲的。欧阳太夫人生有三子,长子纪第早殇;次子纪泽公谥惠敏,袭侯爵,后来做过出使英、法、布(即德)、俄四国的钦差大臣,并且订了《伊犁条约》,争回中国已失给俄国的土地不少;三子纪鸿公是我的祖父,幼年好学不倦,精通算学,兼用苦功念英文,以求能读外国书籍,但不幸因太用功,得了肺病,缠绵三、四年,加上考进士不第,于光绪七年抑郁地死于北京,年才三十三岁。我的祖母郭太夫人,青年守节,自己又多病,有四子一女。最大的是我父亲,讳广钧,号重伯,那时也不过十五岁。同时惠敏公正在英国,家中全靠文正之弟忠襄公——讳国荃——作主维持,郭太夫人方能扶柩回籍安葬。从此便一心茹辛教子。有时住在湘乡老家(双峰荷叶富厚堂——编者),有时住长沙洪家井惠敏公所置之宅。因我祖父未中进士,所以我祖母一定要我父亲下帷苦读,果然我父亲在光绪十五年己丑科点了翰林,年只二十三岁。一方面是我祖母的督教,一方面也是我父亲的天才,使他做了翰苑中最年轻的人,祛除了我祖父未第的遗憾。  

关于我的祖母,我要多说明些。因为没有祖母,我们孙辈的教育,就会毫无成就。我祖母是湖北蕲水郭沛霖公之第三女。沛霖公做淮扬海道时,正值太平天国之乱,他就先将家眷送出逃生,而自己守城殉节。这充分代表了儒家成仁取义和忠君爱国的精神。所以我祖母更是儒教信徒,在家时已受了相当高的中国教育。但据祖母自己说,“我十九岁结婚,大部头的书,如《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等都是到曾家来,在文正公指导之下才读的。”她老人家又最爱看杂志报章,谈政治时事,常说“袁慰延将来恐怕要做伯理玺天德。”那时我们不懂,后来才知道是president。他果然做了几年民国的总统,我们才佩服他老人家的远见。祖母年轻时得过一次瘫痪症,因此不大走动,大多时间在自己外间房里看书、写信、习字、做诗(著有《艺芳馆诗抄》)。但家中事无大小,她都知道,而且管理得极其合理。家中人有错误,从不大声叫骂,只唤进自己房中轻言教训,撷古比今,总要人自知悔改才止。空暇时间,也喜欢种种兰花,做做小菜。但都是指挥别人去做,自己坐下监视。我和大姐宝龄也学学绣花。祖母起头做几针,便叫我们去做。大姐十岁丧母,三弟昭权因七叔(号季融)携眷在浙江,留他伴祖母。所以他们二人,祖母照顾得更多。五叔之子二弟约农也伴祖母。大姐在杭州师范未毕业便嫁与长沙姚愿愚。三弟考取第一班清华留美,是我们这一辈最早留学的一个。  

我的父亲讳广钧字重伯,是文正公长孙。小时最得文正喜爱,年六岁时文正公到江宁新督署,家人抱他游行,看见匾额楹联,已经认得很多字。我祖父去世,他才十五岁,便能处理各事如成人,且能与老辈吟诗唱和,可见他的文学造诣。至于武功,甲午之战时,曾带五千人,号刚武军,出国援韩,时年二十九岁。我父亲原配唐夫人,身体多病,来归七年,小产两次,均是所谓子痫,父亲因此不得不置侧室。先娶了帅恭人,她也无出。在北京时我父亲又娶我母亲陈夫人。陈夫人原籍广东电白,与梁鼎芬家有点亲谊。我外祖父因逃兵乱而早死,外祖母投靠梁家,去世过早。我母亲便由梁家的姨老太抚养成人。那位姨老太去世时对梁鼎芬说:“我这个女儿是我所心爱的,你要给她嫁一个才貌双全、少年科甲的人,至嘱至嘱”。后来姨老夫人死了,梁便留心,看中了我的父亲,愿将他的义妹作平妻出嫁与我父亲(广东有此风俗)。所以我母亲十六岁便嫁来曾家,一切仪式也很隆重。我母亲温柔谨慎,在北京三人相处也算安静。后来唐夫人庚寅年十月初一因子痫亡故,忠襄公亦于是年十月初二病死南京,于是全眷回湖南。我祖母郭太夫人大不以平妻为然,要我母亲交出所有聘礼(内有翠玉钏、一双,后来郭太夫人赏了我,至今犹存我处)。那时梁家又因龚太太之故,家中不和,因此我祖母也不令我家内眷与他们通来往。因此,我母亲当时的内心是极痛苦的。但是我母亲温柔敦厚是她的本性,不但对祖母极顺服,对我父亲也无怨言,连对帅恭人也愿尊她为先,凡事让她。次年恰好有人为我父亲做媒,娶了衡山赵夫人为继配。赵夫人也无出。我祖母望孙心切,等我母亲生我,却是一女孩。但我父亲已经有四房家室,才有一女,所以祖母也很高兴。我长到七岁,家中还未添丁,我父亲便在外面另娶了华恭人,生四弟昭杭,过了周岁,才母子一同进入老家。我进十四岁那年,我母亲生了八弟昭桦,祖母非常高兴,因为我母亲一直服侍祖母未曾离开过。母亲产八弟后患乳痈痛苦非常,因此身体也就拖得很弱。后来我由英国回来时,华恭人生了满弟昭柯,自己却于十天后便患产褥热去世,临终将昭柯交给我母亲抚养。我母亲对他真如己出,饮食衣服,处处关心,如有疾病,终夜看护不离,满弟长大后,也深深的感激。

我祖母在我与约农由英回国之前一年去世,并无大病,不过常有伤风等小病。我母亲自从生了八弟以后,便总是伴着祖母,昼夜侍奉。1916年丙辰三月十二日中午,祖母还由我母亲及二位堂姑母陪着一同吃饭,到下午七时便连呼心痛,汗出不止。七叔父母,四妹宝菡,与我母亲,便忙着用大毛巾揩汗换衣,换垫单。不到半小时便去世了。想是心脏病。因为那年代住湘乡,没有西医可找,但是在中国人眼中,说是无病而终,是极有福气的了。 

说到我家世,我想顺便说说我家的居处及故乡习俗。我家世居湘乡荷塘乡(现双峰县荷叶乡——编者),地名富圫,我们的住宅,名叫富厚堂(据说是惠敏公照《汉书》功臣表中,关于列候记有“富厚如之”之语,故以富厚二字为堂名)。这幢大屋,大体是照侯府规则盖的。宅有东西两门。进来是一个半月形的石板大坪,半月形外,是一张大塘,也是半月形,有如泮宫。中门因为门楼很宽,所以并不显得高大,门上有“毅勇侯第”四个大金字的直匾。进了大门便象北平的四合大院。正屋坐西朝东,有三张大门,中门进中厅,名八本堂。左边大门内,靠八本堂有房子四间,是我祖母起居的所在。他老人家卧房在里间,外间供起坐及看书等用,后房供女仆等居住。中间是一大厅(南厅),吃饭和会普通客在内。南厅的左边另有四间,先前我的姑母,后来七叔父母都住过。八本堂的右边,也有一大厅(北厅),它左边四间房,那时归我父亲与赵夫人住。右边四间,我母亲带我们姐弟住,上进房子也差不多,不过迂回曲折些,也还多几间房子。八本堂正屋对面,我们叫它回照房,房子共十几间,内住男人等及放轿子与家俱等等。北边长廊内有求阙斋,是我们读书之处。南边长廊内,房子甚多,有无慢室及艺芳馆等十余间,因由其正厅进入,是一个八方的门,所以家人都叫这里做“八方门”。约农与我等自香港逃日本人的难而回家,便住在此。南北两边,都有三层楼的藏书室,乃是富厚堂的精华所在。因为怕白蚁,所以柱子都是麻石(即花岗石)做的。南楼分公记、朴记二楼。公记收藏文正的书,省县志书最多,大部头的经史子集也不少;朴记则是惠敏公的书楼,经史子集及有关西洋文化的书较多,中西文的都有,西文的是惠敏公出外国带回的。北楼名芳记书楼,其中是我祖父母所藏的书;二楼的杂书中,星相医卜都有,小说也不少;三楼即是经吏子集等大部头书。我们小时,最爱偷上芳记二楼。管书的贺老头最严,重门深锁,怕我们进去。我曾经由后院子内的大茶花树上爬上楼外走廊,再由走廊窗户挤入楼中。因为窗户是格子式的,没有玻璃,以流通空气,中间有一方格,正可挤入。等到听见楼梯响,或是要吃饭的时候,再偷偷的爬下来。有一日被教书先生看见,大大责骂一场,才略为收敛。光绪三十年(西历1905年),我祖母携眷到湘乡老家,分家产与我父亲三兄弟(五叔不在内,因五叔出抚大房),在富厚堂住了八个月。约农弟因他父亲在省治刘侯太夫人之丧,所以没有回乡。我有了三弟昭权作伴,更多用这树与窗子为孔道,出入书楼,参观各样书籍。这也可说是我所以能杂学旁收许多中国文化常识的缘故。 

我家祖训,不信僧道,也不许唱戏饮酒,赌钱打牌。却是有几点例外,我们家每年吃素四天——观音斋——即是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又诸天斋一日,即十二月廿四日。这几天全家上下都吃斋,听说是文正夫人所许的愿。我祖母所以就格遵了。家中唱戏,也限于祖母生日,我父亲生日,且都只各唱两日。前清大家人家都有花厅戏台。家有喜庆事,便请客屹酒筵,唱戏招待。我家因文正教训,不尚奢侈,所以很少唱戏。至于赌博,我祖母只许旧历十二月廿四夜起,可以掷骰子,如升官图、赶绵羊、三子猴等。大人们也可搓搓小麻将。年三十夜,就处处花灯红烛,炭火盆内,煨着莲子红枣桂园茶。炉内焚起好香,神堂前摆上酒菜祭祖。后来大家吃团年饭,长辈分给小孩们压岁钱,贴春联,家中老管家们把大门关上,贴上“衡门衍庆”四个字的红纸条子。过一会儿,在外面的家人,便也贴上“开门大吉”四个字的红纸条子,然后,大放炮仗,随即门户大开,炮仗灯笼一拥而入,大家大唤恭喜,升官发财等吉利话。在老家富厚堂时,还用松油树枝扎成高柱——即是古时庭燎——一齐燃起。这夜大人们多半打通宵牌,我们小孩辈也闹着要守岁。其实这都是因为除夕太热闹,防火防盗的原故。次日大清早,又祭祖拜年,各户送莲子茶“攒盒”(里面都是五格或七格的糖果碟),送到祖母的房间里,那日来拜年的,都要吃莲子茶,攒盒,坐久一点的还要吃细面或鸡蛋。小孩子们看见攒盒就来吃,以为过年真是好玩极了。大人们——尤其是我的母亲,因为侍奉祖母,从年内就忙起,忙着送亲友的年礼。过年后又要招待来拜年的客人,赠送来客的小孩,每人少则五角,多则一元,一律是银元红纸封套。我们家中,虽有很多的太太们和男女工人,但非我母亲经手,祖母是不放心的。

赌博玩耍,一过正月十五,便都要停止。小孩子在年初,虽然可以玩半个月的灯,但正月十八我们家中的规矩,家塾就要开学。开学前一日请先生吃酒席,由男主人及男学生陪,我是女学生,不陪先生吃饭。第二日清晨,大家拜毕孔夫子,就正式读书,家中大人也高兴说“野马上笼头了!”  

清明扫墓,也是男孩们的事,所以我只到过家中直系的祖坟上,连大名鼎鼎的九帅(忠襄公)与外交胜利的惠敏公,他们的墓我们也没去过,至于游山玩水,更是绝无的事。一直等我到了杭州读书,祖母留我在七叔家中,我才游过西湖,步行到岳坟、灵隐、孤山等各名胜。

端午节吃粽子,挂香袋,拜节,也与各处相同,不过湖南人除吃粽子之外,还要吃盐鸭蛋,每人至少吃两个,说是可以开聋。七月七日夜乞巧,那是女孩们的事,摆瓜果敬织女星,在新月星光下,要用红丝线穿七口绣花针。那夜用大碗盆盛清水放在月光下。次日早又用花针轻轻的横放在水上,如果花针浮而不沉,而且日影射入水下时,针影现出如花蕊,如笔,如算珠……等,便是乞到巧了。

七月中元节,是中国各处祭祖的大节,我家也不例外。从七月初一起,便大家折金银纸锭,写包封——上面写某某祖宗冥中收用,下面写某某子孙敬具。这种指定某某人冥中收用的包封,只上追至五代祖宗为止,其余便有二三十个“曾氏历代祖先收用”的包封。至初十夜,厅堂上被摆两桌酒席为祭祖之用。桌围、椅披、椅垫、都是大红绣花的。席摆三面,朝外这面上摆花瓶、水果四碟,下面仍有桌围。再外一点当中,便摆一长桌,上面有香炉、烛台、花瓶、黄表纸、钟磬等物,也是大红绣花桌围,再外就是大红拜垫,放在红地毯上。初十夜黄昏时,便由家中男主祭人及男丁,带灯笼炮仗,到大门外向西行跪拜礼——在富厚堂则在宅西门外,取祖宗昔日曾西归之意——后再由主祭人手持香三柱,直走中堂,后面鞭炮灯笼送进。家主将香插入香炉内,众人便轻声传说:“祖先回来了。”于是家中大小,由长而次,向上座跪拜,撒席时,也是如此,以后每日三餐,都行礼如仪。一直到十四夜饭后,又是灯笼火把,香花炮仗,并有家人抬着“包封”送到河边,先摆祭品,行礼后,把“包封”焚化,这才算中元祭祖完毕。  

我们小时,受当时的气氛影响,也觉得祭神如神在,在中堂不敢玩耍,或高声谈笑,或随意吃东西。  

中秋拜月,是女界的事,我们有句俗语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不过中秋是大节,亲友送礼拜节,要比端午热闹,那夜除赏月吃月饼外,还有送瓜的风俗。若有太太们久婚无子的,便有亲友带—个小男孩送瓜,就是用长长的东瓜一个,用小孩的红绸衣包好,瓜上又插两朵金花,由小孩抱着,锣鼓音乐,炮仗灯笼,送到那位太大房内,然后将东瓜放在床上,用被盖好,再出来向那对夫妻高声道贺,祝他们早生贵子。当然这些送瓜的人,要酒食款待,送瓜的小孩,也要红包赠送。

过了中秋,当然又要过年了。上面已经说过,不再赘述。不过正月初四,我家有个请佃农的欢宴。前清时有几十桌,每家佃农可宋代表二位,在湘乡或附近的佃家都请。民国后只有十二、三桌了。每桌六人,坐三面,桌子前面的开口面,留着好上菜。每位前面放荷叶或油纸一张,以便客人如要带菜回家,可以包裹。另外每位面前放粑粑四对——这是用粘米糯米粉和水调匀,用粑粑模子印出来的。每个粑粑如饭碗大,厚约半寸,上面用洋红点些花纹。这种粑粑在十二月廿四日就要办好。开酒席上第一碗菜时,就大放炮仗,由少年的主人,出去到每席上敬酒。在桌子开口面前,作一个揖,表示感谢他们一年的辛劳,为我们服务。我们乡下在这样场合之下,最特别是打条盘上菜的人。他一只手托住条盘,那条盘过肩齐耳,盘内有十几碗菜,或十几碗汤。他身体略弯,两脚平稳的跑步,不但菜不倾斜,连汤也不溅溢。在他面前,有个开路的人。此人弯腰倒退两手向外挥舞,赶开两旁的观众。到了大厅,打条盘的,手一转,盘就平下来,由开路的端菜上桌。有时再有一人跟着打条盘的后面,也帮着上菜。这种手艺,我可说走遍中外,没有在第二处地方见过,真是一种特技。就是我家乡,也只有两三个人有这本事。 

以上所说,都是些琐屑小事,不过读者可以看出,在这样的家庭里,旧礼教之深,旧风俗之重要,要一个女子来摆脱,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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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双峰文史》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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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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