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代封建统治者誉为“中兴第一臣”的曾国藩的故居——富厚堂,位于湖南省双峰县荷叶乡富托村,距我老家仅五公里。富厚堂是一座具有宋代风格的宫殿式建筑,曾国藩曾被清廷赏加“太子太保”衔并赐封“一等毅勇侯”爵位,所以当地老百姓都称之为宰相府。它占地40300平方米,高墙深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修这座府第始自同治四年,至十三年竣工,花费之巨大据说连曾国藩本人都感到吃惊。
去年秋天,我从部队返乡探亲。到家乡的第二天,就邀集亲友数人前往富厚堂参观。之所以这样迫不及待,其中有个原因,因为解放前我曾去那里玩过两次,留下了终生难忘的遗憾。
小时候每年春节我都要随父亲到大舅家拜年,大舅家离富厚堂很近,只隔着一座山坳。有一次大舅的外孙伢子带着我去富厚堂玩,两个小伢子站在大院门口,伸长脖子朝黑洞洞的院门里瞅,只觉得里面高深莫测,两人在门口踟蹰良久,硬是没有胆量进去。两年后,我和大舅的外孙伢子第二次去富厚堂,这次我俩大着胆子溜进门去,蹑手蹑脚穿过宽阔的庭院,迈上前正厅,在廊道里东瞅瞅西瞅瞅地乱窜。里面房屋很多,我俩象闯进了迷宫似的,后来走进一间厅堂,四壁匾额很多,我俩仰着小脑袋正在东张西望,突然一声大喝:“哪里来的野小子!”接着从屏风后面钴出一条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揪着我俩的耳朵,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撵出门外。
我感受到了奇耻大辱,打这以后的四十多年,再也没去过富厚堂。
曾国藩因为镇压太平天国革命,在我国近代史中曾经是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尤其是史学权威范文澜的一篇《大汉奸卖国贼曾国藩》,将历史与政治嫁接,在学术界一锤定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得到了恢复和发扬,报刊上开展了对曾国藩这个历史人物的研究和讨论,出版社还出版了《曾国藩全集》。许多文章指出,曾国藩作为理学大师、桐城派主干,他的哲理、文学都自成体系。他的文章曾充作范文课读,他的教育思想、治家方法也都有可供借鉴的地方。毛泽东和蔡和森少年时期十分推崇曾国藩,五四时期,毛泽东曾著文,自称“独服曾文正”。蒋介石也崇拜曾国藩,他的案头经常放置着《曾文正公全集》,走到哪带到哪;40年代在北平,还特买一套《曾文正公全集》送给蒋经国。影响近现代中国民众的十本书,其中就有《曾文正公全集》。
大概受了点学术界的影响,我对曾国藩这位家乡前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到我们两家相隔呎尺,过去虽然登门两次,但都不得其门,现在时代变了,为了寻回逝去的遗憾,便决定三游富厚堂。
那一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我们一行四人先乘车来到荷叶乡政府所在地——贺家坳。这里离富厚堂约四五华里,我们沿着涓水河步行而去。河堤栽种着紫槐树,和风习习,绿影婆娑,阳光温煦,溪水潺潺,十分惬意。步行半个来小时,翻过一面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山洼处绿树掩映中一片白墙青瓦、飞檐斗拱的古典建筑群呈现在我们面前。它背靠鳌鱼山,面对落子山,四周群山环抱,堂前阡陌纵横,涓水河象条飘带在门前流过,环境十分幽雅。
这就是富厚堂了。
我站在堂前右顾左盼,一种陌生感袭上心久,我记忆中的富厚堂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原先他的大门外有一块坪地,坪地外面是一汪绿水盈盈、半月形的池塘,坪地两头各有一座宅东门、宅西门,坪地边沿用花岗岩砌成一溜半人高的月台,月台中央垒着一座旗座,据说当年大清龙凤旗、曾氏帅旗、万人伞等就插在这个旗座上。如今这一切都荡然无存,池圹也被填种了庄稼。就象一只拔光了毛的公鸡,富厚堂失去了他当年的威严和光彩。
陪同我们参观的乡干部小陈告诉我,曾家后裔有的在外乡工作,有的在港台、国外定居,如今农村一个也没有。富厚堂解放后一直被区、乡政府和供销社、粮站、卫生所等单位占用。由于年久失修,加之缺乏统一管理,房屋遭到了很大损坏,四周高大的围墙被拆毁,庭院内的古柏被砍伐,房屋大都颓破不堪,不说面目全非,的确不象原来的样子了。
八字形的院门还是保存完好的,只是油漆剥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来了。门楣上端悬挂的那块过去曾使曾家引以为荣的“一等毅勇侯第”朱地金字直匾,土改时被贫下中农砸烂烧毁,如今那地方空荡荡的,几只麻雀在上面跳上跳下,吱吱喳喳欢叫。
进得门来,里面是空阔的庭院,院坪里过去是花圃,长着苍松翠柏,奇花异草,一年四季百花盛开,蜂飞蝶舞。解放后,劳动人民成了这所宅院的主人,大概是觉得花呀草呀不能填饱肚子,还是种瓜菜实用些。如今庭院里瓜棚林立,大罗卜、小白菜长得绿油油、水灵灵的,倒也生机盎然。
穿过庭院中的石板路,步上正厅。过去厅堂上挂着“八本堂”和清同治皇帝御书钦赐的“勋高柱石”等匾额,土改时全毁了。在乡干部的带领下,我们穿堂入室,先后参观了归朴斋、宏贲斋、筱吟斋、凫藻轩。这些地方过去雅致、幽静,窗棂和门扇都是雕花的,而今空荡荡的,徒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里面的摆设全没有了,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风吹着窗户上的破纸,发出卜卜的声响,象在为封建没落阶级唱着无可挽回的丧歌。
正厅东西两侧各有—座结构精巧的三层楼房,左为求阙斋,右为艺芳馆,它们的形状、规模完全一样。这是曾家的藏书楼,是历代曾家弟子的课读之所。据乡干部介绍,曾国藩一生除从政、治军外,读书、卖书、编书、著书、搜书、刊书是他唯一的嗜好。他早年总结的治家信条是“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个字,把“书”摆在首位。他给儿子纪泽写的400多封书信,大半谈的是读书和藏书的问题。他爱书成癖,统领湘军行军作战,戎马倥偬,但每到一处都要广为搜罗;任翰林院检讨时,住在北京,公余时常去琉璃厂遍访书肆,每有所得,就要买下托人带回老家收藏。当湘军攻克六朝古都南京,多少图书、文物、名贵字画,大都被曾家拿回,据为已有。富厚堂的藏书多达30余万册,其中有许多稀贵的宋、元版本书,还有不少珍贵史料如《李秀成供状》以及曾国藩、曾纪泽父子的生平手稿。后来,这两座楼房装不下了,又将归朴斋和思云馆辟着藏书之用。曾家对图书管理极严;四座书楼重门深锁,并雇请专人经管。解放前夕,曾家后人曾宝荪、曾约农将曾国藩的部分手卷和贵重书册带走四大铁箱,出运至台湾,现保存于台湾故宫博物馆。其它藏书由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派专人前来接管,清点了两百多担书籍、文物史料和名贵字画转运至长沙,珍藏于湖南省图书馆。
由于曾国藩重视读书,家教极严,良好的家风一直影响着曾家好几代人,不象别的官僚地主家庭,多出贪图享乐、不学无术的纨袴子弟,富厚堂自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之后,又走出了一批在我国近现代史上有名的人物,如曾国藩的长子、清代杰出的外交家、曾代表清廷出使过英、法、俄等国的曾纪泽;二儿子曾纪鸿是我国近代著名的数学家,著有《对数详解》、《粟布演草》等多部数学专著;孙子曾广钧,是近代颇有名气的诗人,政治上还是个倾向进步的“维新派”;曾孙辈的曾宝荪、曾约农,都是国际上知名的教育家和学者。全国解放后,在政府部门、科教单位担任领导工作的也不乏其人,如著名妇女活动家、1927年即投身革命,担任过全国妇联副主席的曾宪植,著名化学家、担任过国家高教部副部长的曾昭抡,著名考古学家、曾任南京博物院院长的曾昭燏,都是曾家的后人。至于在大学任教和从事科研工作的专家、教授,则不下十位数。
徜徉于这些书楼、书馆之间,不禁感慨万端,当年这里充满着书卷气,是人类智慧的海洋,何等肃穆、静谧而森严,而今房屋依旧,书却一本也没有了。我们爬上楼顶,楼板有的被撬走,有的被虫蛀,脚下摇摇晃晃,令人颤颤兢兢,一不小心就有跌下去的危险。
接着我们走出东门,山坡上有两处建筑:东山别墅和思云馆,现为乡卫生所占用。房旁有几棵参天的桂树,这会儿桂花盛开,香气袭人,把一方天地都熏得香喷喷的,令人神清气爽。思云馆后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石径通向后山,密林深处曾经有一座小棋亭和一座小巧玲珑的鸟鹤楼,陪同人员说过去林中百鸟飞鸣,成百上千的白鹭象柳花吐絮般在林梢间拍翘飞翔,气象万千,形成富厚堂的一桩动人的自然景观。可惜土改后亭阁先后拆除,鸟儿如今几乎绝迹了。
参观过程中,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平静,一种说不上是喜还是忧的情绪在胸臆间交织。富厚堂完全变了,它不再是我心目中那座威严、神秘、富丽堂皇的宰相府了,它是人民创造的,理所当然地回到人民手里,然而它太破旧了,当年的风彩全没了。据说有关部门拟在这里召开曾国藩学术讨论会,双峰县人民政府已把它列为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拟拨款进行整修,目前一些机关单位已经迁出。可以预期,富厚堂一定会恢复它的风采,当然不再是宰相府的旧貌,而成为劳动人民了解旧社会,学习近代史的大课堂。
那时候我当第四次来游富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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