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九年(1784),在衡阳靠近湘乡的一十叫五马冲的山村里(今衡山县水口乡境内),一名男婴呱呱坠地了。这个男婴既没有成长为能斩将搴旗的猛将,也没有金榜题名而走上仕途,而是成了一位终身以授学为业的“教书匠”,直到同治八年(1869)五月。他以84岁高龄在家溘然长逝,才真正永远放下了他的教鞭。但是,就是这位可以说终身命运蹇滞的“教书匠”,他的名字却与中国近代史上一位极其有名的人物——曾国藩永远连在一起。可以说,正是这位怀才不遇的穷“教书匠”,用他巨墨鸿儒的满腹经伦,灌输出了一个曾国藩;用他的恪守孔教以身作则,成为影响曾国藩的人物。他就是曾国藩的良师、岳父——欧阳凝祉。
一
欧阳凝祉,初名鳌,字福田,晚年改名凝祉,又名沧溟。先世是明朝从江西迁徙衡阳的,卜居湘乡与衡阳交界的五马冲,在此结一茅庐,垦土垒石,才渐渐有了几亩薄地,聊可清贫度日。其曾祖父欧阳席珍,宇天鼎,配妻刘氏;祖父欧阳玉光,字心敬,配蔡氏;父欧阳惟本,宇顺源,配蔡氏。
欧阳凝祉出生时,共曾祖欧阳席珍早于乾隆三十年(1770)就去世了,但刘氏依然健在。仅隔一年,祖父欧阳玉光因事为人告发,被官府抓去砍了头,祖母蔡氏28岁即开始守寡。父欧阳惟本年仅27岁而卒,母蔡氏也是28岁开始守寡。值得称道的是,欧阳氏虽一门三寡,却治家有方。“土无寸旷,人无晷暇”,谷租收入由欧阳玉光死时的年20担到刘氏暮年增加到午近千担。特别是蔡氏姑妇侍奉刘母几十年如一日,无所不周,远近传为佳话。道光四年(1824),由曾国藩上闻,两蔡氏均以“节孝”受到朝廷旌表。欧阳凝祉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从小就深深地理解了“勤”与“敬”。这种人处世观对年少的曾国藩的影响是很大的。曾国藩不仅自己终身勤奋,临事必敬,而且以“勤”、“敬”“和”三字告诫子弟。
由于家道的中兴,使得欧阳家族的男子有条件务书图仕了。凝祉的父亲惟本“读书属文,试于郡县有声矣”。凝祉更是自小专一务书,而且无须督责,即立志奋发,孜孜不倦,学问与日俱增。“既入为学官弟子,旋补廪膳生,远近归仰,交币迎致”。也就是说,凭着渊博的学识,欧阳先生已成为了一名很好的教书先生。他先是在家开馆授徒,一直坚持了40年之久。随着声名日增,被聘为莲湖书院主讲10年。这时,欧阳先生的著籍门生已达数百人。欧阳先生之为教,以一“严”字为本,“其高第者,与之稽讲经艺,兼及敕躬之道,成物之方。其不帅教,则苛求觵责,屏斥门墙之外。其严如此,但学生们对他这二套竟是服贴。“初虽怨望,后常悔憾,自愧不为良师所齿。从之游者,恒守绳矩,虽垂老而惮之如初。”其受人尊敬如此!
值得惋惜的是,欧阳先生虽满腹藏经伦,却屡次科场失意,一直到晚年虽声名鹊起,亦不能高中金榜而出仕宦途。据说欧阳先生晚年因为曾国藩的推荐,受到皇帝的诏见,皇帝有意赐他同进士第出身,便出了一对子的上联来考他。云:
“为何弟子中老师不中”
欧阳先生一时竟无语以对,退出朝廷后又叹惜道:
“只因时机来运气不来”
叹惜归于叹惜,其实这时的欧阳先生已不复以科场虚名为务,曾刻字于教鞭以明其志:
“不为良相,亦为良师。”
欧阳凝祉慧眼识英才,器重培养曾国藩,流传一段历史佳话。
官封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小时候并未有出众的地方。曾于六、七岁的时候在家由其父亲曾麟书开识字课,后来又到一私塾读书投师张先生。张先生见曾国藩不仅家贫,而且吵事,遂视为低能儿。有一次,张先生将曾国藩痛打—顿,呵斥说:“你若是读书读出个名堂来,我替你背一世伞”。后来,曾国藩高中进士,又官场发迹,特意去拜访了这位先生。进门时,他有意把随身所带的伞搁在张家神台上,饭后离别时,又有意不取伞走,出门数十丈地假装记起要去讨伞,张先生哪敢让眼前的这位曾大人去讨,自己跋腿就把伞从神台上取来,躬身递与曾国藩,曾接过伞时面对张先生说:“没想到你真的替我背伞。”
曾国藩投师欧阳福田后,欧阳先生开始不怎么器重曾国藩。他发现这少年学习是勤奋,却往往衣冠不整,不拘小节。有一次,曾国藩一屁股坐在教主的门槛上,惹怒了欧阳先生。他大声喝道:“你为何这样乱坐?有失体统!”谁知曾国藩面不改色,从容答道:“我要坐正这地方!”(“门槛”,湘乡土话称“地方”)欧阳先生由是才器重曾国藩,儒学经典及百家要旨,无不尽心传授。欧阳先生教书,尤其注意要求学生学以致用。授《尚书•无逸》要之以“勤”字:授《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要之以仁、义、孝、悌、敬、和;授《易》知变;授《孙子》知权谋;授老、庄之学要之恢宏落宕;授韩非、李斯之说知法令禁止。尤称近世史可法之忠节。欧阳先生还很注意言传身教。曾国藩曾回忆说:“先生生三岁而孤,恪遵母训,跬步必谨。母或戒之,无触忤人,即终身不以言色加人。或戒以慎无耽酒,即没齿不近杯勺。”欧阳先生对曾国藩的敦敦教诲,以身作则,深深地影响着曾国藩性格的养成,曾国藩后来的处世行事,亦多法此。欧阳先生曾对人说:‘士之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不足与论也’。我观涤生,最能吃苦,其志孤宏,城府深藏,他日当成大器,尔辈试观之。”
由于偏爱,欧阳先生就为曾国藩做起媒人来,促成曾家与衡山脚下有名的王家订下了秦晋之好。那王家开始听了欧阳先生的一席力赞之词,也颇心动。但后见曾国藩屡考举人不中,且家道并不兴旺,便决心赖婚,到了成亲那日,曾家这边筵席排开,人客到齐,肉在锅里煮得要烂,只等新娘一到便开席燕客。无奈王家怎么也不肯将女发嫁,眼看到了中午,一顶花轿始见回来,却是一顶空轿。人客中愤怒的有,看笑的也有。欧阳先生一把将又羞又恼的曾国藩拉到一边说,“事到如今,已不好办,只怪老拙有眼无珠。今佳宾满座,空闹一场花了钱财不说,亦不吉利,老拙一女,只是长得不雅,你若不嫌,即刻发人接来便可成亲。”
曾国藩平日听说欧阳先生的长女只因小时候患天花脸上留下一些斑点,故年已十八,尚难许配。不过自小跟着父亲读书,知书识礼。曾国藩当即应诺道:“承蒙先生不弃,国藩受宠若惊。昔者梁鸿娶孟氏女,身粗貌陋,诸葛孔明聘黄女,肤黑发黄,然此二公皆成令名,安知我国藩娶欧阳女他日就不成万古名哉!”于是,曾、阳结为连理,是为欧阳夫人。传说欧阳夫人嫁到曾家后,大病一场,过后却容光焕发,鲜颜如玉,一脸斑点浑然不见。
欧阳夫人才艺出众,又恪守妇道。家中巨细之事,悉能调理,对成就曾国藩之事业,亦堪称贤内助。据说永丰桥修成后,曾国藩之四弟曾国璜与龙田豪绅王某为争试桥(剪彩),导致曾王两族械斗,曾家人将王某殴毙。王姓告到官府,上闻于西太后,太后命曾国藩自己查办。曾国藩不忍诛骨肉同胞,又恐枉法牵连自己,左右为难。欧阳夫人便亲自出面,谒见西太后说:“国藩以身许国,家事竟不理分毫,臣妾为一家长嫂,母不在,长嫂即母也。今国璜斗气使意,误伤人命,实为臣妾管教不严,臣妾之罪当死。愿赐素练一尺,臣妾即自缢死而偿命”。西太后念曾国藩为朝廷重臣,镇压太平天国又有奇功,不忍伤害其家,于是下诏赦免了曾国璜之罪。
三
欧阳先生自女嫁给曾国藩后,更器重这位得意门生。曾国藩也因欧阳先生是自己的岳丈,也就倍加尊重。道光二十三年正月,曾国藩在翰林院致弟的信中,称赞阳先生为“我境之明师益友”、“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道光末,欧阳先生想“谋衡阳书院一席”,写信托曾国藩相求,曾国藩在京立即为他写信给有关人,终于在衡阳书院谋得了一席。
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回籍奔丧,后奉命在乡办团练组建湘军。欧阳先生为有这样一位门生和女婿十分欣慰。咸丰四年(1854),欧阳先生七十大寿,曾国藩忙于军务,托家人送厚礼祝寿,并要岳丈在家坐享清福,兼教孙辈。自此,欧阳先生不再授徒远方,居家教授孙辈,“细字抄书,讲论不倦”。同治六年(1867),其孙定枚入学成了一名附生,他特别感到高兴。他回想自己“以嘉庆丁卯(1807)入学授室,至是六十年矣”,于是选用自已成婚的那个纪念日,燕客受贺,远近无不叹美。欧阳先生于嘉庆丁卯年(1807)入学授室,至此已达60年教龄了,年逾八十高龄的欧阳先生,这时一有闭暇便与伯兄道些幼年琐语以为欢娱,自以为天伦之乐。人们对他亦相当敬重。
欧阳先生一生雍雍和乐,待亲至孝,待友至诚。他自己常说:“我要对天下人无愧。”一生未居官职,仅道光末年(1850)以岁贡生候选训导。同治初年,凭着女婿曾国藩的平步青云,诰封奉直大夫,配邱氏,诰封宜人。
子二人:柄佺,廪贡生,候选训导;柄钧,光禄寺署正。
女二人:长女,即曾国藩夫人;次女,嫁彭治官。
孙六人:定果,候补知州;定楙,候选县丞;定枚,府学生员;此外,还有定枢、定楫、定干。
同治八年(1869)五月初九日,欧阳凝祉因病去世,春秋八十有四。殁后,曾国藩上挽联云:
“梁案尚齐晖,庆洽孙曾,世泽长垂湘水永;
莲湖曾侍坐,宦游南北,遥天痛说岳云颓”。
曾国藩用“梁案齐晖”隐含着这位既是老师,又是岳父的长者对自己的功成名就不可分割。曾国藩深知他自己那段“莲湖曾侍坐”的生活与他能“宦游南北”的关系。所以岳父的去世,自然使他发自内心地悲痛。
后来,曾国藩又为岳父写了墓志并铭。铭曰;
“衡西两世,贞节之门;实生令德,孝子孝孙。上承慈训,下启后昆。位岂须显,身蹇道尊;多岂须震,多士崇信。小叩大鸣,甄陶群俊;奖诱自宽,坛宇自峻。七十硕师,还山娱老。耄而从兄,推梨让枣。亦有孙曾,质文完好。金赢匪贵,一经是宝。家有休征,英彦辈兴;门有上瑞,和气熏蒸。其休其瑞,人世同称。若考隐德,吾铭可凭。”可谓高度评价了良师岳父的一生。
还值得一提的是,欧阳先生虽为朝廷大臣的岳父,家道却并不富足,并未因“一人得道,仙及鸡犬。”据曾国藩回忆说:“欧阳沦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一位当朝大臣的岳母哭着向女婿诉苦言贫,这种事实在封建社会至少是鲜见的,也良可借鉴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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