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国藩的湘系同党中,左宗棠是一个特殊的人物。
左宗棠小曾国藩一岁,中举则早曾国藩一种,但道光癸已、乙未、戊戌三入礼闱皆报罢,因而绝意科举,留心农学、史学、兵学及舆图之学。曾国藩则于戊戌科钦点翰林,继而沉湎于词章之中。当曾国藩翱翔翰苑、浸润理学之际,正值左宗棠博览群书、设馆陶府之时。曾国藩自号涤生以为警策,左宗棠则自撰“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以为期许。至道咸之交,曾国藩历任至侍郎,左宗棠则仍为湘上农人,避乱于荒山僻野之中。
可是,至咸丰二年夏秋,这种情形有了较大改变。曾国藩于典试江西途中闻母讣音,仓皇间道归家守制,读礼山中;左宗棠则为新任巡抚张亮基礼聘入幕,参谋机要。十二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奉旨赴长沙帮办湖南本境团练,清理土匪,而左宗棠则已参与指挥长沙保卫战,成为巡抚衙门不可或缺的心腹臂助。咸丰三年,曾国藩剿办会匪,训练乡团,凌厉果决,号为酷忍,但是,左宗棠早在二年秋冬便倡议严治奸民。同治三年他在写给徐树人的一封信中回忆说:“弟自咸丰二年入湘幕以来,以练乡民、治土匪为急务。”江忠源剿平浏阳征义堂,其发谋决策则左宗棠任之。曾国藩保荐塔齐布,号为知人,但将塔齐布荐于曾国藩者正是左宗棠。据左宗棠咸丰四年复胡林翼书曰:“此君一候补都司,弟于稠众中首拔识之(伊至今不知从何来也),荐之石帅、涤公。未及两年,膺两君保荐。”曾国藩在长沙练团办案,在衡阳设厂造船,不官不绅,无权无银,事事受湘省官吏掣肘,而左宗棠在湖北督署幕中,手握总督关防,调兵遣将,先行后禀,湖北卒获保全。
是年九月,张亮基调抚山东,左宗棠辞归湘阴。曾国藩在衡阳闻讯,立即手书招之:“弟智虑短浅,独立难搘,欲乞左右野服黄冠,翩然过我,专讲练勇一事,此外,概不关白于先生之前。先生欲聋两耳,任先生自聋也,吾不得而治之也;先生欲盲两目,任先生自盲焉,吾不得而凿之也。”次日致郭嵩焘信又曰:“练勇一事,如鸡伏卵,非精思通神、专一不懈者,无以诣乎其极。再四思维,无有逾于季高翁者。明知高叟此次归来,决计不复出山,然高、筠及仆三人者也,皆与岷樵至交,明知其将握兵柄,练勇付之,一以为友朋之私宜,一以筹天下之大局,想亦二贤所乐于从事者也。左右幸翩然勃起,扯高叟以就道。”可是,左宗棠却高卧不出。检其本年与夏廷樾书曰:“涤公正人,其将略未知何如。弟以刚拙之性,疏浅之识,万无以赞高深。前书代致拳拳,有感而已。”文字似敬实疏,态度似谦实傲,与曾国藩之火热心肠、尊奉情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曾、左两人之最初识面,已不可考。道光十五年、十八年两次同入春闱,同为湖南举子,两人应有相识之缘。但是曾国藩功名顺遂,道德文章为世推重;左宗棠则三罢礼部试,才能卓绝却穷为馆师。左宗棠不甘心为曾国藩役使,且曾当时非官非绅,也不是大有作为之靠山。这次曾之招左,使曾国藩初次领教了左宗棠之高傲。
咸丰四年二月,曾国藩率湘勇水陆万名赴援湖北,兵败岳阳,退守长沙,太平军尾追而至,进逼靖港,距长沙仅70里。左宗棠出深山而入围城,再居抚幕,欲重展卫城手段。其时太平军已绕赴湘潭,意图上下合围,长沙几为孤城。当时集议,一主攻靖港,一主援湘潭,而左宗棠于后者持之尤力。曾国藩乃派塔齐布援湘潭,果得大捷。但曾国藩却自督战船,轻进靖港,遇伏师溃。他只好投水自尽,赖幕友章寿麟救起,狼狈逃回长沙,不敢上岸。光绪八年,左宗棠在《铜官感旧图序》一文中追忆道:“其晨,余缒城出,省公舟中,则气息仅屑,所着单襦沾染泥沙,痕迹犹在。责公事尚可为,速死非义。公瞋目不语,但索纸书所存炮械、火药、丸弹、军械之数,屑余代为点检而已。”其实左文犹有所讳,王闿运《题铜官感旧图》尚有“左生狂笑骂猪耶”之句。但曾国藩不悟,仍作遗摺遗片,且命其弟曾国葆入城买棺,仍想一死了之。幸湘潭捷报至,曾国藩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而左宗棠则无三日不来曾处,指画大局,教以机谋。这使曾国藩初次感受了左宗棠待友之风谊。
是年七月,曾国藩督率水师进击湖北,直至七年二月,以父丧离营回籍。其间左宗棠在湘幕为之筹拨饷银,募练勇丁,竭尽全力。可是曾国藩困守江西,鲜有建树。左宗棠内心虽日益鄙曾,但还是比较体谅的,咸丰六年十一月十四日致胡林翼信中说:“涤公方略本不甚长,而事机亦实不顺利。闻有西安将军衔命来江之说,恐此后日益为难。见与江西大僚构衅已深,倾之者多,将来恐同归于糟而已。”可是,曾国藩不候朝命,委军而去的行径,则使左宗棠大为义愤。三月初六日,他给曾国藩写了一封长信,言词甚为激烈:“……昨又接二十九日一书,具审老兄于匆遽奔丧,亦有不能无疑者。然既已请旨,则只应一听朝命而已。………《纲目》一书于夺情题后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地为断,所以重纲常,维名教,而警偷薄之俗也。至金革之事无避一语,经义直捷了当,更无可疑。诚以兵礼、丧礼同一凶事,并无所谓希荣忘哀之念;而干戈之际,事机急迫,有万不能无变者。顺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则世俗所谓夺情者,乃圣贤所谓遵礼,又何拟议之有?来谕谓自临戎以来过多功寡,不可以古之饶干济者自比。此却不然。子无贤智愚不肖,其有父一也;遭父之丧,其不可夺情一也。今谓贤智可夺情,而愚不肖不可夺情,此何说乎?老兄之于兵事,诚不敢谓其有功无过,然竭其心与力所可到而黾勉为之,此念尚可见谅于朝野。又时局所值亦有非心所能虑、力所能赴者,天下之人亦未尝不共为谅之。……孝子之于亲也,不以病不起而废药石;忠臣之于君也,不以事不可为而奉身以退;其任事也,不以己之不能而他诿之。作一事了一事,活一日作一日,如是焉已矣。……区区之愚,但谓匆遽奔丧,不俟朝命,似非礼非义,不可不辨。然既已戴星而归,则已成事不说;既不俟命而归,岂复可不俟命而出?则一听之朝命而已。”曾国藩接信,极为恼怒,拒不回信。左之责曾,一为朋友之道,更为湘系之利益,曾不回信,左则四处贬斥曾国藩,四月二十日致胡林翼信曰:“此公才短气矜,终非平贼之人。仁先、霞仙知其为君子,而不以君子待之,殊可叹。此辈宜置之高阁,待贼平再议耳。”
咸丰八年四月,在曾国荃一再劝说下。曾给左写了一封信。此信今已不见,但左之回信却极为感人:“沅浦递到手书,敬悉近状之详,喜慰无似。不奉音敬者一年,疑老兄之绝我也,且思且悲,且负气以相待。窃念频年,抢扰拮据,刻鲜欢惊,每遇忧思郁结之时,酬接之间亦失其故,意有不可,即探纸书之,略无拟议。旋觉之而旋悔之,而又旋蹈之。徒恃知我者不以有它疑我,不以夫词苛我,不以疏狂罪我。望人恒厚,自毖殊疏,则年过而德不进之徵也。来书云晰义未熟,翻成气矜,我之谓矣!……尊恙闻服卫生丸颇效,然否?若然,则非仅血虚可知。如须此者,当为觅之。弟小兄一岁,近亦颓然,可憎厌也。近代草筹饷一疏上,乞教之。仁先时有书来,言都下事,多令人忧者,不敢寻览。先此略复,馀俟续致。”真所谓刚愎的个性,诚恳的自责,火热的感情,一一纷呈笔纸。曾信是经过深思熟虑写就又经国荃认可之后方才发出,是否能象左信这般直率坦荡,殊不敢必。
曾国藩此番主动修好左宗棠,收获非常之大。当时左宗棠正与胡林翼合谋援浙之计。因而关白骆秉璋,奏请起用曾国藩统师东下,并主动承诺月饷二万,加以湖北二万,专供曾国藩一军之用。这才有曾国藩的二度出山。也许在左宗棠看来,曾国藩毕竟是湘军将士的统帅,湘系集团的首领,其才具虽颇欠开展,其地位却不可替代,故为曾国藩出山谋地盘,谋军饷,不遗余力。在这里,左宗棠从大局出发,以集团利益为重,完全抛开了个人的好恶,实为难能可贵。
九年十二月,樊案起,诏命湖广总督官文提讯质证,左宗棠行将拘系,危急之中,胡林翼以私情恳求于总督官文。而郭嵩焘(亦湘阴人)时与潘祖荫在南书房行走,乃语潘曰:“左君去,湖南必致倾覆,东南大局不可复问。”潘祖荫据以上奏,至有“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之句。十年四月,咸丰帝特旨垂询曾国藩,问“应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襄办团练事,抑或调赴该侍郎军营,俾得尽其所长,以收得人之效?”曾国藩复奏曰:“查左宗棠刚明耐若,晓畅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际,或饬令办理湖南团防,简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图报,有裨时局”。曾国藩明知樊案之后左宗棠已不可能再在湖南办团,但却有意将此列为首选,其用心在为左宗棠谋取实际官阶与权力,即疏中明白说明的藩臬之职。谕旨不过问可否调赴曾营任使,但曾国藩巧妙地移步换形,避而不答,却提出一个简用藩臬予以地方的题外要求。咸丰六年,曾国藩为报答左宗棠接济军饷之德,奏保兵部郎中,八年又经骆秉璋奏保赏加四品卿衔。但这些都是虚衔,并无军政实权。曾国藩应诏陈言,看似谦谨平淡,不如胡林翼迭次保荐那样极意推崇,但却直接了当地为之谋官谋权。此举既是为湘系集团的势力扩张,亦是为朋友之间投桃报李,即对左宗棠于八年代谋出山的回报。
但是,在湘系集团之内,曾国藩对左宗棠的出处却颇为迟疑游移。左宗棠北上应试之行既为胡林翼劝阻,因而打算自领一军,亲临前敌。但曾国藩以为既无明诏,又非奏调,来头太小,类于蛇足,不如暂入幕府,参赞戎机,草拟军书,反能尽其所长。可是左宗棠素以知兵自许,自称“今亮”,早有督师平贼之志,尝谓胡林翼曰:“办贼非有大权不办,使我以数千人独当一路,不缺其饷,何尝不可有成?”又曰:“湘上农人才识略三件,今世实无其匹,然未亲冒矢石,到底不敢自信。”现在督师平贼之志既不得遂,何肯再为下车冯妇,以师爷终其一生?更何况他又生性高傲,睥睨一切,尝自许为“才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能用人而必不能为人用”,更何况主人又是他一向轻视的“乡曲气太重”、“才亦太缺”、“于兵事终鲜悟处”(皆致胡林翼信中语)的曾国藩?继咸丰三年十二月之后,曾国藩招左入幕的邀请,再一次遭到了左宗棠无言的拒绝。
适在此时,朝廷于四月十九日谕令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次日,又命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曾国藩本月十一日奏请简用左宗棠之摺到京,已在此旨发出之后)。五月十一日,上谕又垂询官文、曾国藩、胡林翼,谓四川危急,左宗棠能否独当一面,督办川省军务。从曾、胡、左现存往返商讨之函件看来,曾国藩内心是想让左宗棠入蜀而不令人吴的。检五月二十二日致胡林翼信曰:“盖以事势言之,则入蜀大有益于鄂。鄂好则可波及于吴,吴好不能分润于蜀。季公之才,必须独步一方,始展垂天之翼。以奏对言之,谕旨所询独当一面者,断无对曰否之理。既对曰可矣,则当令其速了蜀之小事,而后再谋吴之长局,是忠于为国谋,忠于为鄂谋,忠于为季谋。三者皆宜入蜀,但不忠于谋鄙人耳。浅见如此,不知与尊意相合否?此摺本应由侍主稿,但目下侍距揆帅太远,距季公太远,实难会商。敬求阁下主稿,送敝处拜发,仍列揆帅首衔。来吴则自谋私忠,入蜀则三谋公忠,二者俱可,侍无意必也。”六月初一日信又曰:“季公若来敝处,留驻皖南,而以少荃驻淮扬,则侍仍可周流列国。以水师为老营,而以徽淮为南漂北泊之所,于私计诚便。特蜀事恐非东公(案:指川督东纯)所能了,季公不入蜀,或于两楚均不便,故仍请季公自谋自断,而公为草奏,侍缮上之。”初三日致左信则干脆明言:“蜀事非东公所能了,恐终须旌从一行。”此外据左宗棠致胡林翼信,知曾还有在吴仅为襄办,入蜀则为督办之语,此信当时没有录副,当系密件而不便宣示于外者,而襄办、督办之辨,已经是赤裸裸地谋取湘系集团与左氏个人利益了。但是左宗棠自视甚高,当然只想直捣金陵,扫灭“洪逆”,而不愿为石达开区区一支逃窜之流寇而东奔西走,故其昂然致书林翼曰:“幸为我致意涤公,我志在平吴,不在入蜀矣。”
胡林翼与左宗棠为世交,兼以志趣相投,友事二十余年,关系极为密切。六月初三日,胡林翼致书曾国藩,极意推荐左宗棠:“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争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临危难乃知其可靠。且依丈则季公之功可成,分任皖南,分谋淮扬,不出仁人之疆域。临事决疑定策,必大忠于主人。两路均是一面之才,且吴祸大于蜀,不难执理直陈,请丈专稿挈衔拜发。”曾国藩之所以希望左宗棠远赴蜀中,看来主要出于个性差异上的考虑。所谓必须“独步一方,始展其垂天之翼”,及“在吴仅为襄办,入蜀则为督办”,即有退避三舍与拒诸千里的双重意味。但左宗棠志在平吴,不愿入蜀,胡林翼又一意促成,曾国藩也无可奈何,只好顺水推舟,奏留左宗棠入皖襄办,借其力,助其势,共同承担澄清天下的士大夫的传统使命。
胡林翼于咸丰十一年八月去世,湘系集团的领导体制,由曾胡变为曾左,但是从思想性格上看,曾、左并不是同一路人,他们之间的反差太大了:曾国藩迂缓,左宗棠激切,曾国藩端谨,左宗棠狂放;曾国藩深于心术而短于兵略,左宗棠擅于军事而疏于人情。他们真的是各有千秋,各放异彩,但同时又各有所短,各有所私。这两种做人做事风格迥异的人同处一党,共事一方,在心理上便难于融洽无间。
首先是左宗棠过分而且固执地轻视曾国藩,认为他不过是凭借理学新秀的时誉,幸邀皇上之圣眷,数年之间,洊升卿贰。本来已丁忧开缺,回籍守制,却又以在籍侍郎的身份,摇身变为钦差帮办团练大臣,而在长沙保卫战中死命抵抗的并不是他曾国藩,而是我左宗棠。我左某为当代诸葛亮,但“无如出身太迟,资望不足充当世用,我之例不过交某人差遣而止。”偏偏不幸而言中,至此果然是以四品京堂候补襄办曾氏军务。因此,从心理上讲,左宗棠对曾国藩,除了轻视,更有不服。
在曾国藩自己看来,两番奉旨夺情,墨姪从戎,招募湘勇,训练水陆,组合湘系同党,誓师北援东征,人以集团领袖视之,故自己也欣然坦然地接受了这种拥戴。左宗棠虽然长于战守,但我是江督,是钦差,他只是受命前来襄办,必须接受我的节制,服从我的调遣。因此,当左宗棠率部初来之时,曾国藩简直将左部与鲍军等量齐观,令其担任护卫亲兵与游击之师,其意不过只在取左之计谋与鲍之勇猛。其后,他又总是紧紧抓住左宗棠不放,欲其扫清皖南,巩固后方,而当时在皖北及金陵前线督战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胞弟曾国荃。
应该说,曾国藩对左宗棠在心理上是器重的,因而在行动上又是倚重的,只不过这种器重与倚重,都是一种上司对下属的利用和支配。而左宗棠才大气高,于曾国藩素来抱有顽固的偏见与轻视,尤其缺乏胡林翼“小心以事友生”的德量,因而曾、左之间的磨擦便不可避免了。
咸丰十年三月,左宗棠建议曾国藩“先以偏师谋取吴越”。曾国藩却认为,只有牢牢守湖北、江西后路,与胡林翼、左宗棠乱成一团,先清皖境,次及吴越。偏师图吴,孤军深入,等于自断后路,于事无丝毫之益,于已有灭顶之灾。以区区万人径赴太平军密集之地,无异于飞蛾投火。因此,他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左宗棠的建议,反而进驻皖南祁门万山丛中。左宗棠闻之,大以为非计,甚至在写给儿子的信中也流露出轻蔑之色:“涤公于我极亲信,毫无间言。唯才略太欠,自入窘乡,恐终非戡乱之人。”李鸿章也以为祁门地形如釜底,犯了兵家之大忌。此后十个月中,曾国藩数次陷于绝境,连他自己也说日在惊涛骇浪之中,皆左宗棠、鲍超等部冒死冲突,才得以转危为安。
其次是对左部援浙之迟速,曾、左意见不一。浙江本是王有龄的地盘,其后台是大学士祁寯藻、彭蕴章。当初咸丰帝命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就是这两人一番话(所谓曾某一在籍侍郎,一呼而万众响应,恐非朝廷之福)摘掉了曾国藩头上这顶官帽。他们代表朝中忌恨湘系集团的另一派势力。王有龄起自佐杂,由于追随祁、彭,数年之间擢升浙抚,且与湘军多方为难,以至于严词参劾湘系提督江长贵。曾国藩因此与左宗棠函商,欲左率部进驻江西、浙江交界一带。但左宗棠早已不愿羁留江西,为曾国藩身边之护卫游击,而意欲率部直接进入浙江。适朝廷命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而令曾国藩兼辖。曾乃辞兼辖之权,而以浙江军务归左一人督办,但同时嘱饬左之主力暂缓入浙,先图江西,以保湘军饷源。对此,左宗棠颇为恼怒,但并未抗命不从。正在曾左为保赣援浙小有磨擦之时,咸丰十一月二十八日,杭州失守,王有龄自杀。曾国藩抓住时机,奏请左宗棠统辖浙江军务,并附片密请简用左宗棠为浙江巡抚。但同时又派遣左宗棠援救皖南之徽州,约定皖定赣安方可赴浙。当同治元年,左部入浙未远,赣皖遇有危急,曾国藩必吁救于,左左宗棠亦尽力援救。及至二年左宗棠超授闽浙总督,与曾国藩分庭抗礼,曾国藩即索还景德镇、河口、婺源等处厘卡。左宗棠因致函责之,谓两淮盐课甲天下,你身任两淮盐政,办理不善,乃有欠饷之事。其时正值曾国藩、沈葆桢争夺厘金之时,曾国藩鸣于左宗棠,左宗棠却左曾而右沈,令曾国藩大为愤懑。至此,曾左关系开始疏远,通讯亦稀。
同治三年正月,左宗棠部先后攻克严州等地,太平军败走赣西,左宗棠咨行江皖,谓仅三四千人。但江西守将席宝田则报五六万甚至十数万之众。曾国藩于二月二十六日致书左宗棠,谓“不能不照咨邻封各省,恐变成流寇,疑吾辈讳之”,词句之间,含有责斥之意,且据席禀之数径奏朝廷,又咨行各省。二月二十五日,左部收复杭州省城,而曾国藩与湘抚恽世临等人书,皆曰:“杭城破时,杀贼无多,现已窜入江西,势必流毒两湖、闽粤。”如此张大声势,当然令左宗棠难堪。迨至曾国荃攻陷金陵,曾国藩上奏报捷,谓悍贼十万诛戮尽净,伪幼王已死于乱军之中。左宗棠则据确切情报,奏报幼王已逃入湖州,恐将死灰复燃。疏入,上谕严责曾国藩纠参失职人员,曾国藩复奏,一曰无人可以纠参,二曰杭州逸贼十万,尚未纠参。左宗棠则驳曰:“所谓十万全数,果何据乎……夫以片时之久,一门之狭,而谓贼众十万从此逸出,殆无是理……至云杭城全数窜出未闻纠参,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围,而杭、余则并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尽净’,杭州报‘逆首实已窜出’,臣欲纠参,亦乌得而纠参之乎?至若广德有贼不攻,宁国无贼不守,致各大股逆贼往来自如,毫无阻遏,臣屡以为言,而曾国藩漠然不复介意。前因幼逆漏出,臣复商请调兵以攻广德,或因厌其絮聒,遂激为此说,亦未可知。然因数而疏可也,因意见之蔽遂发为欺诬之词,似有未可。”至此,曾左关系彻底破裂,至老死不通音问。
由此看来,祁门之进驻与否,左宗棠虽持反对意见,但还是服从大局,且几次将曾国藩救出濒危之境;援浙之迟速与否,左宗棠虽以长驾远驭之才,早有远走高飞之想,但毕境同意了曾国藩的安排,江皖安而后援浙;至幼王之争,且不说事出有因,曾已行之于前,更何况事实就是如此。光绪四年三月二十日,左宗棠犹书致谭锺麟曰:“从前金陵克复,幼逆逃去,弟曾致书文正,谓应据实陈明。文正不悟其意,翻疑弟之有意讥切,沅圃宫保亦以为非。此等私见,颇非自命读书学道者所宜有。”
曾国藩、左宗棠的时代距现在已过去了一个多世纪,我们今天考察他两人的交往始末,分析他两人的关系变化,是因为他们共同镇压了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共同开创了督抚专镇、湘系鼎盛的集团政治格局,而双双成为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交往,也正是以抵抗太平天国而起,而又以镇压太平天国而终。同时,他们的关系,也由于湘军集团、湘系同党的崛起,而从同乡知交变为同党同僚。其关系之疏密,实以左宗棠由湘幕转为襄办为界:前此较密,系曾国藩以兵饷求助于湘中而倾心结交左宗棠,后此较疏,乃左宗棠摆脱曾国藩之控制而图别开生面;其友事之深浅,则曾心中有左,而左心中无曾;其倚赖之轻重,则曾每多借助于左,而左似未求助于曾。至失和之归咎,左虽素负意气而事出有因,曾则刻意牢笼而不免于私。质诸高明,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