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疏慵不失真,唯余老态托传神。
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郭嵩焘是一个悲剧人物。他虽然是中国第一个驻外公使,又身为进士,学识出众,官至二品,为政清廉,但一生却是在如涛似浪的骂声中度过的。他晚年写的这首《戏书小象》,无限感慨。他深信,时代的风涛,将会荡涤世人泼洒在他身上的污秽,历史会证明他是个见识卓越的人。
其实,用不着“百代千龄”,就在郭嵩焘死后不满百年的今天,我们重翻《养知书屋遗集》,检索郭氏生平的主要言行,探究他被人诟骂的原因,已经可以大致地看出他思想中那些为俗世尘土所封埋的熠熠光彩,并能由此洞见当时社会蒙昧、麻木状况之一斑了。
(一)
郭嵩焘,湖南湘阴人。一八一八年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里,乳名龄儿,学名先杞,后改名嵩焘,字伯琛,号筠仙,一作云仙、筠轩,因曾居住玉池山,所以别署玉池山农,晚年更号玉池老人。他的书房标名“养知书屋”,学者又称他养知先生。
郭嵩焘十一岁开始读书,十九岁乡试中举,以后参加会试,四次名落孙山,第五次,一八四七年,考中进士。从一八五三年起,他开始了官宦生涯,历任翰林院编修,苏松粮储道,两淮盐运使,广东巡抚。一八六六年罢官回乡,闲居八年,主讲长沙城南书院和思贤讲舍。一八七五年重登仕途,先后任福建按察使、兵部左侍郎、礼部左侍郎。一八七六年奉命出使英国,翌年授为兵部侍郎。一八七八年兼任驻法公使,次年卸任回国,弃置居家。一八九一年病死。著有《养知书屋遗集》、《使西纪程》、《罪言存略》、《湘阴县图志》、《礼记质疑》、《史记札记》等二十来种。
郭嵩焘一生政历主要有两件,一件是参与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一件是出任驻英公使。
在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过程中,郭嵩焘虽然不像曾、左、李那样领兵挂帅,“战功”赫赫,但却不失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创设湘军的预谋者。一八五三年初,太平军蔽江东下,直捣南京,清政府诏命曾国藩创办地方团练,参加镇压。曾推托母丧守制,不肯出山。郭嵩焘便三番五次地登门劝说,要他不拘旧礼,“墨绖从戎”,终于说服了曾国藩,创设了湘军。郭嵩焘自己在曾国藩幕府多年,成了湘军中定计决策的人物。是他在一八五三年七月与罗泽南等人率领湘军赴赣,进攻太平军,首创了湘军出省打仗的记录;是他东奔西走,多方罗掘,解决湘军的兵饷问题;是他首先提出治水师、制战船、买洋炮的恶毒建议,致使太平军因此失去水上优势。
就这件大事来说,郭嵩焘是镇压太平军的顽敌,是腐朽清朝的守护士。如果他因此遭到世人的咒骂、攻击,那完全应该。可是,事实不是这样,他这件事在当时受到的是赞扬,而备受攻击的却是出任驻英公使以及与之有关的事情。这一件事,他先后受到四次较大的攻击。
第一次,乐意担任驻英公使。一八七五年春,英国翻译官马嘉理持清朝总理衙门护照,前往云南,迎接取道缅甸来华的英国武装探路队,在腾越厅蛮允地方被人杀死,探路队亦被逐回缅甸。事件发生后,英帝国主义一面以武力威胁,提出广泛的侵略要求,一面责令清政府速派“一二品实任大员”亲往英国赔礼道歉。这一不光彩的使命,便落到了当时担任福建按察使的郭嵩焘身上。他后来又被明定为常驻英国公使。
此前,中国向无派遣驻外使臣的先例,虽然从一八六六年以来,中国多次派出使团访问欧美等国,英法等国的代表和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多次提出派遣驻外公使的问题,中英、中法的《天津条约》也都有两国互派公使的条文,但只见外使进,不见中使出,直到一八七五年,中国还没有向外国派出过公使。什么原因呢?有经费问题,人才问题,而最重要的是人心问题,当时的封建士大夫们,固守着“夷夏之辨”的老皇历,视西方各国为不通文化的“夷狄”之邦,认为“彼等之风俗,不过淫乱与机诈,而彼等之所尚,不过魔道与恶毒。”甚至认为“今世正士,谁善外交”,“我之使彼,形同寄生,情类质子,供其驱策,随其嚬笑,徙重辱国而已。”把与洋人打交道视为奇耻大辱,谁也“不屑为”。因此,朝廷宜布郭嵩焘为赴英使臣以后,很多好心的朋友、同僚纷纷前来规劝他推却此事,以保全声名。然而,年近六十、体弱多病的郭嵩焘却出人意外地乐意受命了。他说:“数万里路程,避而不任,更有艰巨,谁与任之!”并且声称“西洋之通使,专为修好”,担任驻外使臣,道远任重,不是耻辱,而是光荣。这个不同凡响的议论一出,舆论哗然,讥笑、侮骂铺天盖地而来,“湖南人至耻为伍”,斥其不修高洁之行。京师的文人,茶余饭后,都把这事当作笑料,还特地编了一副讥刺的对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对联不胫而走,连远在湖南的王闿运也听到了,特地在日记里记了下来,可见它是怎样地迎合了士大夫的心理!甚至慈禧太后也承认,郭嵩焘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担任外交使臣,竟然要“拚却声名”,这对昏昧否塞的社会是一个多么尖锐的讽刺!
第二次,弹劾岑毓英。因英国公使威妥玛要求中国使臣侯滇案办妥之后,再赴英道歉,郭嵩焘出使延期。他于一八七五年底被委任为署兵部侍郎,在总理衙门行走,办理对外交涉。他一上任,就上了一摺,参劾云南巡抚岑毓英,认为岑在马嘉理案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求将岑“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为此,郭嵩焘又遭到了严重的攻击。
滇案的发生、处理以及由之引起的严重后果,岑毓英确有直接的责任。马嘉理初到云南时,岑毓英热情款待,“饬属妥护,”添兵护送出境。马嘉理偕柏郎探路队折回滇境时,岑却又指使部属李珍国在半途伏兵截杀,并逐回柏郎。事件发生后,引起外交涉讼。岑毓英先是掩盖事实真相,根本不向朝廷报告马嘉理被杀之事,继而推卸责任,承认马嘉理被杀,但系“野人”所为。当威妥玛明确指出截杀马嘉理时有一个指挥的副将姓李时,岑推说其部属“无副将李姓”,又说李珍国深明大体,“必不致妄生事端,”直到威妥玛宣称已获得李布置截杀的信件时,他才承认李珍国预为布置的事实,但又强调李“无非为保全疆土起见”,“不过欲以虚声恐吓洋人,阻其通商,并无戕害之意。”岑敏英不但对英人隐瞒,对朝廷也隐瞒事实真相。在钦差大臣李瀚章、薛焕以及威妥玛观察员格维纳到达云南,对滇案进行调查时,岑在事先就已将“人犯供证”准备齐全,统一了口径。审案时,案犯只供李珍国为主谋,不扯岑毓英。谁知威妥玛此时已通过查询“留养”在英国驻缅甸新街领事处的李珍国眷属,以及格维纳在云南的广泛调查,摸清了岑毓英在滇案主演的角色。所以他断然否定李瀚章等人关于滇案指使者主要为李珍国的结论,指控岑是幕后策划人,坚持要岑到京对质。岑毓英当然不敢对质。清政府也不同意滇案提京,最后只得以缔结失利惨重的、被外国人称为“其重要性仅次于一八四二及一八五八年的条约”的《中英烟台条约》为了结。
马嘉理赴滇迎接英国探路队,其目的是为英帝国主义侵略我云南探明道路。对这一侵犯国家主权的行为予以反对,本是天经地义的。但岑毓英却是在马嘉理持有总理衙门护照的情况下,先是热情款待,护送出境,然后伏兵围杀,事后又极力掩饰,欺骗朝廷,造成外交上的极大被动,致使国家遭受重大的损失。这即使是出于义愤,也是无知误国。郭嵩焘在案件了结之前就指责岑毓英“恃虚骄之气”而“贻累国家”是有道理的。郭嵩焘认为,朝廷如果主动处理岑毓英,这样就表明国家重视外交,可以“藉以稍平洋人之气”,取得外交上的主动,岑也不致于因此受挫太重,反之,拖到最后,在洋人威胁下再来处理,失利必然更多。这个意见,在滇案尚在交涉的时候,不失为一个争取主动的上策。
但是,郭嵩焘的意见很不符合当时一般士大夫的心理。参折一传出来,他们就立刻咆哮起来,“汉奸”、“贰臣”骂个没完。甚至连比较热心洋务的老同乡、两江总督刘坤一也认为,“筠仙首参岑彦卿宫保,以徇英使之意,内外均不以为然。此公行将引退,未审何面目以归湖南,更何以对天下后世?真是咄咄怪事”在人们眼中,郭嵩焘已和汉奸卖国贼并无二致了。
无面目“以归湖南”,这话倒给刘坤一说中了。湖南士人均视郭嵩焘为桑梓败类,乃至把一些不搭界的坏事也推在他的头上。就在弹劾岑毓英的数月之后,湖南举行乡试,考生会于长沙,忽然听到谣传:有一些外国传教士来湘传教了。考生们不加思索,就认定系郭嵩焘引来,一怒之下,便要去砸郭的住宅,并且扬言放火烧屋。郭嵩焘万般无奈,只得向恭亲王奕?告状。奕?札饬湘抚王文韶查问,王不敢触犯众怒,不查不问,不了了之。
第三次,撰写《使西纪程》(又名《英轺纪程》)。郭嵩焘出使英国,途径香港、新加坡、锡兰等地时,因有当地英国驻官接待,得以游览各地名胜古迹,要塞地区,并参观了学校、官署、监狱等,对各地的政教、军备、民俗等有所了解。他把这些见闻参以自己的感想逐日详记下来,写成《使西纪程》一书,到伦敦后寄回总理衙门,希望能为开阔国内人们的眼界起点作用。不料,这又惹来一场轩然大波。根源在于《使西纪程》中有一些逆耳之言,刺痛了士大夫们的神经。这些逆耳之言,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对西方的赞赏。例如:书中称赞英国人彬彬有礼,井非蛮夷之类;英国在香港办的教育,“规条整齐严肃,而所见宏远,犹得古人陶养人才之遗意”;“西洋立国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英国谋国之利,上下一心,宜其沛然以兴也”;英国城市夜景,“灯烛辉煌,光明如昼”,“车马滔滔,气成烟雾,圜阓之盛,宫室之美,殆无复加矣”等等。
另一种是对中国的批评。例如:书中批评中国官僚,不明时势,不晓外情,只知一味主战反和,“无故悬一和字,以为劫持朝廷之资,侈口张目以自快,其议论至有谓‘宁可覆亡国家,不可言和者’”,这些都是负气自矜的“妄人”。书中指出时异势易,中国再不可“高谈阔论,而虚骄以自张大”,要研究、学习西方治国之道,“诚得其道,则相辅以致富强,由此而保国千年亦可也,不得其道,其祸亦反是。”
当然,对西方的赞扬与对中国的批评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而这些,都是封建士大夫所万万不能容忍的。他们虽然经过几十年来欧风美雨的飘打,但千百年来的天朝自大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闻西洋好处则大怒,一闻诟诃则喜,谓夷狄应尔。”郭嵩焘不但赋予西方那么多溢美之辞,而且直斥这些人为“气矜妄人”,他们当然目眦尽裂,群起攻击了。《使西纪程》经总理衙门一印出来,士大夫就像油锅里撤了一把盐,立刻炸开了。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里记道:
《使西纪程》“记道里所见,极意夸饰,大率谓其法度修明,仁义兼全,富强未艾,寰海归心……迨此书出,而通商衙门为之刊行,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
大学士李鸿藻“大为不平,逢人诋毁”。王闿运连连摇头,谓“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翰林院编修何金寿专奏一本,大叫“大清无此臣子”,“疏劾郭筠仙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讨伐之声,遍于朝野。清政府诏命立即销毁《使西纪程》字版,禁止印行。
第四次,披着洋人衣服等几件小事。这次风波,发生在驻英使馆内,发难人是副使刘锡鸿。他抓住郭嵩焘披着洋人衣服等几件小事,逢人就讲,到处宣传,说郭嵩焘有失天朝威严,沾染“夷狄”习气,甚至当着使馆人员的面大骂:“我生平不记人过,即有触犯,我亦忘却,唯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他连珠炮似地揭发郭嵩焘的“汉奸罪行”:
“一、游甲敦(按:英国地名)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一、见巴西国王,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一、柏金宫殿(按:今译白金汉宫)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
郭嵩焘本来就已声名不佳,经刘锡鸿这么一骂,更加威信全无了,不光副使和一些参赞不买他的账,就是使馆一般差役人员,也“于嵩焘交派事件,玩视常多”,不听差遣了。
四次攻击,内容不一样,但中心一个,即如何看待当时的西方和中国。当时中西情况是这样的,一方面,英美诸国早已完成工业革命,是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都十分发达的资本主义强国,而中国较他们落后了一二百年,基本上还是在封建自然经济的基地上踏步。另一方面,英美等国,逞凶黩武,侵略中国,清廷腐败无能,挨欺受侮。先进的文明与无耻的侵略联系在一起,落后的制度与正义的反抗联系在一起。在这样的情况下,郭嵩焘认为英美不是夷狄之邦,而是“政教修明”的国家,对待他们的侵略,要讲求应付之方,扫除“虚骄之气”。这无疑是适应时代需要的正确主张。至于顽固派那些令人喷饭的攻击,除了表明了他们的麻木无知外,更从反面证明了,变革这样的社会是何等的迫切,证明郭嵩焘提出的正是时代的紧急课题。
出使前后的短短三四年里,连起四次风波,郭嵩焘招架不住了。呜呼,苍天,莫非“举世皆清我独浊,众人皆醒我独醉?”他不信。但是,“鬼嗥于室,狐啸于梁,自非万分蹇运,何以遇此?”郭嵩焘长嘘短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竭力求退”。一八七九年初,年逾花甲的郭嵩焘,怀着无限的愤懑,卸任东返,托病归乡。据说他“乘小轮回湘,湘人见而大哗,谓郭嵩焘洋人习气,大集明伦堂,声罪致讨,并焚其轮。郭噤不敢问。”郭嵩焘拼了声名出去,臭了声名回来。从此以后,这位在当时最有世界眼光的中国第一位驻外公使退出了官场,蛰居书屋,青灯作伴,黄卷相陪,在辱骂、苦闷和疾病的折磨中,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然而,骂声并没有随着生命的终结而平息。一八九一年郭嵩焘死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上奏表彰其学业政迹,吁请朝廷“特旨赐谥”,并“请旨宜付国史馆立传。”为一位前任二品大员请谥立传,本是例行公事,何况说话人又是内外倚重的李鸿章呢!然而这次却出了意外,请折被断然驳回:“郭嵩焘出使外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着不淮行。”更有甚者,在郭嵩焘人土将近十年的时候,还有人旧账重提。一九00年六月十八日,正值义和团运动激荡磅礴的时候,刑部郎中左绍佐向慈禧太后建言:“请斩郭嵩焘、丁日昌尸,以谢天下。”大有鞭尸三百的势头。郭嵩焘若非早死十年,难免要成为顽固派刀下之鬼。
(二)
郭嵩焘敏锐的世界眼光,是由他激进的思想决定的。
他活了七十三岁,其中近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鸦片战争以前密闭的封建古国里度过的。那时,他像一般士大夫一样,只知秦汉唐宋,不知英美普法,以为世界上只有藩属,没有与国,中国天下第一。一八四一年,他二十出头,血气方刚,“自谓忠义之气,不可遏抑,”怀着却敌卫国的壮志,以幕僚身份,来到硝烟弥漫的浙江海防前线,参加抗英战争,“愤然言战守机宜,”并且亲冒矢石,临阵杀敌。但是战争出人意外地失败了。
形势的急转直下,时代的疾速更替,给郭嵩焘的思想以很大的刺激。一方面,他要报仇雪耻,立志“试扶利剑屠长鲸。”另一方面,他尝到了西方船炮的厉害,动摇了天朝自大的观念。雪耻的雄心,迷信的冲破,唤起了思想的觉醒。他从此开始留心起外国的情况来,也渐渐地明白战争的失败,不只是因为船炮不如人,更主要的是朝廷“措置失宜,”“国家致弊之由,在以例文相涂饰,而事皆内溃,非宽之失,颟顸之失也。”他深深地感到,长此以往,浑浑噩噩,国家的命运是不堪设想的。他大声地呼喊起来。
他在一八五九年就上书指出:今世筹划“制御远夷之道”,首要一条是“疏通夷情”,鸦片战争以来,“英夷鸮张于南,俄夷桀骜于北,中国情形虚实,皆所周知,无复顾忌”,可是中国对于外国,“通市二百余年,交兵议款又二十年,始终无一人通知夷情,熟知其语言文字者”。他认为这是很不正常的,从历史上来说,甚至是一种倒退,因为康熙时候,还派人与俄国互习文字,设法“知其情伪”。他提出了一项建议:令广东、上海和恰克图、库伦等地选派通悉外国语言的人,“资送入京,命理藩院岁蠲银数千两,给之薪米,使转相传习,亦可以推考诸夷嗜好忌讳,以施控制之略。”这是近代最早提出建立外语学校的建议,比冯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提出的设翻译公所的建议早两年,而且是在《北京条约》签订以前,外使驻京等问题尚未落实的情况下提出来的,更说明他的见识之远。
郭嵩焘认为,光了解外国还不够,必须学习外国。他十分推崇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称之“卓绝天下”。他是洋务运动最早的热烈提倡者之一。早在一八五三年,他就提出 “购备夷炮”的主张,不过那时主要是为了“制”太平军。一八五九年,他又提出在天津设局,“如法仿造”西洋战船,这一回是为了“制夷”,说这是“数十年守御之计”
为了发展洋务运动,他顶着士大夫的嘲笑,逢人便讲办洋务的重要性。他出使后说过:“曩在京师,吴江相国相戒不谈洋务,而鄙人之谈如故。至谤讟刺讥遍于士大夫,汹汹然不可向迩,鄙人之谈如故。诚见洋祸已成,与中国交涉往来亦遂为一定之局,冀幸多得一人通晓洋务,即可少生一衅端。”
为了发展洋务运动,他猛烈地批驳了顽固派的种种谬说。他批评那些顽固派是“甘心承人之害,以使朘吾之脂膏,而挟全力自塞其利源,蒙不知其何心也”。他列举了造铁路、办电报、开矿挖煤诸事的各种益处,批驳了所谓“洋人机器所至,有害地方风水”的无知妄语,指出“其说大谬”。他不无远见地说,如果不立即行动起来,“数十年后,洋人所至,逐渐兴修,其势足以相制,其利又足以噉奸豪滋事者,役使之以为用,则使权利一归于洋人,而中国无以自立”。
为了发展洋务运动,他拼了声名,出任公使,人被骂,官被罢。他和洋务运动提倡者的关系多很密切,与曾国藩、左宗棠是儿女亲家,与李鸿章是同科进士,至交朋友,与沈宝桢、丁日昌,冯桂芬等人也都不错。还在一八六二年,李鸿章就称赞说:“当世所识英豪,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为最”。
但是,郭嵩焘与一般洋务派的思想又不完全一样。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批评单学军事方面,提倡全面学习。一八七七年,郭嵩焘在给李鸿章的一封信里写道:学西方,不单军事方面,更重要的是教育、冶矿采煤、铁路电报等方面,“盖兵者末也,各种创制皆立国之本也,”如果没有诸如采矿、制造、医学、教育等方面的发展,纵使学得西方兵法,那好比“殚千金以学屠龙,技成无所用之。”他直言指出,中国单从军事方面入手,是“强”不了国的。当时清政府正派三十多名青年学生留学欧洲,研究西洋兵法。郭嵩焘建议他们“改习相度煤铁及炼冶诸法,及兴修铁路,及电学,以求实用,”并主张各省多派留学生研究实业。
郭嵩焘这一思想,早在出国以前就已经明确了。一八七五年他就认为,单学西方船炮,不可能使国家富强:
“诚使竭中国之力,造一铁甲船及各兵船,布置海口,遂可以操中国之胜算,而杜海外之觊觎,亦何惮而不为之?……天下国家之大,犹人之身也,强者力负千钧而弱者不能,强者日行百里而弱者不能,则姑疏通百脉之气,宜导六府之滞,使其神日舒而力亦日有增长,自可渐进于强。若骤立之法程以课其负千钧行百里,如是以求自强,适恐足以自敝。”洋务派思想的核心就是制造西方坚船利炮,维护封建统治。郭嵩焘不以为然,认为象洋务派那样干下去,不能自强,反而“自敝”,明显地表现了他与李鸿章等人的思想分歧。
二,不满官督商办,主张商民自办。郭嵩焘是最早批评洋务派官督商办政策的人物之一。一八七五年他就认为官督商办不如:商民自办好,“商人与官积不相信,多怀疑不敢应,固不如使商人自制之情得而理顺也。”他向朝廷建议:“造船制器,当师洋人之所利以利民,其法在令沿海商人广开机器局。”他认为这样做,有利于商民和国家,有利于海防的巩固,也有利于对外交涉。他强调说:“方今之急,无时无地不宜自强,而行之必有其本,施之必有其方……求富与强之所在,而导民以从之,因民之利而为之制,斯利国之方也”。另外,郭嵩焘还提出了轮船由商人自己管理的建议,其法是“宜略仿宋、元遗制,设市舶司领之,而稍变通其法……其市舶司由商人公举”。
这些批评和建议,是很有见地的。我们知道,七十年代初期开始出现的洋务派官督商办的民用企业,在一开始就带有很大的封建性,政府派出总办监督,企业的用人、理财和经营大权,都掌握在这些官员手中。他们把封建衙门的一套搬到企业管理中来,援用亲信,排斥异己,挥霍公款,侵吞商股。到头来,商人投资不获利,甚至因此而破产,这就严重地挫伤了商民投资的积极性,阻碍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郭嵩焘认为商民自办取代官督商办是“情得而理顺”的必然趋势,并把发展商人自办企业看作是“利国之方”,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些实力不太雄厚,力谋摆脱封建制度的牢笼,从而自由发展的民族资本的要求。他对洋务运动深刻而有预见性的批评,启发和影响了王韬、马建忠、薛福成等资产阶级改良派。他的关于市舶司由“商人公举”、三年一换的主张,则已经多少含有一点资产阶级民权思想的味道。
三、认为政教为本,主张取法西方政治制度。郭嵩焘多次说过:“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政教之及人,本也,防边,末也。”其《使西纪程》亦日:“西洋立国,自有本末,诚得其道,则相辅以致富强,由此而保国千年可也,不得其道,其祸亦反是。”以后他还多次说过这类话:“无其本而言富强,只益其侵耗而已。”
洋务派的思想核心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学习西方科学技术,维护封建统治。改良派思想的主要一点,是变封建专制政体为君主立宪政体。要不要改变封建专制,是洋务派与改良派的分水岭。郭嵩焘看到了“通民情”是西方立国之本,并认识到要想富强,必先立其本,表明他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与洋务派有很大分歧。但是,“通民情”,一语毕竟还嫌含混,为什么要“通民情”,怎样“通民情”,他都没有详说。他不像王韬、郑观应那样热烈赞颂“君民一体,上下一心”的资产阶级君主立宪政体,更没有像他们对封建专制进行很多尖锐的批判。这又表现出他与改良派思想的距离。
总的说来,郭嵩焘批评洋务“新政”是徙袭西方之“末”,批评官督商办,要求为发展资本主义开辟道路,要求从政治上进行改革,这些都是代表时代前进方向的进步呼声,也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出现的资产阶级改良思想的基本内容。从这点上我们可以说,郭嵩焘是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先驱。梁启超把他与魏源等人并称为中国讲求西学的先驱,并认为他是洋务运动时期“最能了解西学”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
在近代中国,提倡改革的人,少有不挨骂的。但像郭嵩焘这样遭受那么多次如涛似浪的恶骂,还是少有的。究其原因,除了社会黑暗,思想激进之外,与郭嵩焘个性也有一定的关系。
一、敢于直言。当时士大夫中不乏有识之士,也不乏敢言之人,但既有见识又敢直言的人却是微乎其微的。有个很典型的例子:一八五九年初,正值《天津条约》签订之后,清政府力图挽回损失,令僧格林沁驻防天津,准备英军再来,即行发炮轰击的时候,京师一片主战声。一天,郭嵩焘到兵部尚书陈孚恩处,恰逢一批官僚在那里议论时政,个个磨拳擦掌,“一意主战”。郭嵩焘插言说:“洋务一办便了,必与言战,终无了期。”闻者默然。客散,陈把郭拉到僻静之处,低声地说:“适言洋务不战易了,一战便不能了,其言至有理,我能会其意,然不可公言之,以招人指摘”。这里更值得深思的,倒不在于主战主和孰是孰非的问题,而在于,包括兵部尚书在内的封建官僚们,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问题的关键时刻,竟然为了迎合皇上的心理,不愿或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意见坦率地讲出来。难怪在历次战争中,皇上一主和,朝廷上下就一片“羁縻”声,皇上一主战,朝廷上下又一片“痛剿”声。这对于那些无知无识的庸官俗吏姑作别论,对于像陈孚恩这样并非没有见识,在某种程度上看到了事情发展的趋势,但又违心地附和时论的人,实在应该课以渎职罪。但无情的事实是:附和时论无过,直言“招人指摘。”敢说直话,成了导致郭嵩焘悲剧的一个原因。他弹劾岑毓英,写《使西纪程》而挨骂,都是因为不顾时忌,说了老实话。
二、不畏人言。郭嵩焘在认定自己的主意之后,敢说敢为,不为人言所动。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谈过:“谤毁遍天下,而吾心泰然。自谓考诸三王而不谬,俟诸百世圣人而不惑,于悠悠之毁誉何有哉!”正因为不畏人言,他才漠视众人讥笑,不听友人劝说,毅然出任公使的。也正为不畏人言,他才能在一次又一次攻击之后,依旧敢说敢为。不难设想,他如果把自己的声名看得高于一切,那么最多蒙受一次攻击之后,就会藏锋敛迹,也不会有以后那么多风波了。他说过:“生世不过百年,百年以后,此身与言者之口俱尽,功名无显于时,道德无闻于身,谁复能举其名姓者?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这正是他不畏人言的内心想法。
当然,敢于直言,不畏人言的特点并不是孤立地存在的,而是由郭嵩焘立志改革的爱国思想所支配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其所以犯骂讥笑侮而不悔者,求有益国家也,非无端自取其声名而毁灭之以为快也”。
三、地位较高。与地主阶级改革派和资产阶级早期改良派相此,郭嵩焘的社会地位是比较高的,龚自珍、魏源、冯桂芬和王韬、郑观应、马建忠等,都不是象郭嵩焘这样位至巡抚、侍郎的二品大官。地位高,影响大,声名也容易臭。同样是在七十年代,郑观应在《易言》中提出“仿泰西良法”,改革国家制度,就没有惹什么祸,而郭嵩焘说要取法西方“通民情”的立国之本,就被人们斥为汉奸言论。冯桂芬与郭嵩焘是同时候人,思想主张、对外眼光都差不多,但他的结局就不像郭那么惨。林则徐的地位比郭更高些,但他是开风气之先的人,思想不像后来人们那么明确系统,对外又坚决主战,所以生前死后的命运都要比郭好得多。
见识过人,敢于直言,不畏人言,地位较高,这几点构成了郭嵩焘特有的个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适逢愚昧麻木的封建末世,这些特点就构成了郭嵩焘被人攻击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奇特的悲剧结局。
一八七八年,慈禧太后曾答应曾纪泽要保全郭嵩焘的声名,但最终并没有兑现,这是为什么?顽固派能发起那么多次的攻击,而且每次都得到那么广泛的舆论支持,又是为什么?究其最终原因,既不是慈禧太后心肠忒毒,也不是顽固派的手段太狠,而是因为中国长期以来,经济落后,政治腐败,闭关自守,夜郎自大,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历史惰力。它象一块硕大无朋的顽石,风雨不动,不仅死死地封压住改革的幼芽,而且无情地抵挡住了向它冲击的浪花。
一幕悲剧,就是一面镜子,它逼真地反映了近代中国的前后、蒙昧和麻木的状态。它清楚地告诉人们,千年的封建旧习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是窒息革新思想,虐杀先进人物,阻碍社会前进的凶恶敌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要进行进步的改革,就得与这一些旧习进行顽强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