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魏府君事略》是魏源之子魏耆为其父所作的家传,是现存魏源传记中文字最多、内容最为翔实的一篇,弥足珍贵。惟传中有些文句因恐触犯时忌,而致语焉不详,或文字隐晦,个别叙事还有夸大或误记之处;而且,传中涉及许多时事和与魏源有关的人物。故本篇对《事略》中的文字、史事和人物,略作笺释,以便读者参考。
本篇录自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的原刻本,并参校了中华书局版《魏源集》中的附录。文中所引资料如有与魏源原著不同之处,在注中作了说明。
府君讳源,字默深,先世江西太和县人,于明初迁湖南邵阳之金潭。曾祖讳大公,字席儒。祖讳志顺,字孝立,隐居不仕,笃行著邑乘。父邦鲁,字春煦,有四子,府君其仲也。生于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三月二十四日辰时。先一夕,母陈太恭人梦有古衣冠者,持巨笔及金色花授之曰:“以是为汝子。”梦觉而诞。幼寡嬉笑,常独坐。祖孝立公爱异之,常抚谓家人曰:“此子性貌并不恒。勿以常儿育之也。”
七八岁,入家塾。就扃一室,偶出,犬群嗥。夜手一编,咿唔达旦,母悯其过勤,每夜定,灭灯令卧。乃伺二老熟寐,潜篝灯被底翻阅。久为所觉,谕以长夜攻苦,非童稚所宜,继至涕泣,始少弛。九岁,应童子试。县令某公,于唱名时指茶瓯中画太极图曰:“杯中含太极。”时怀二麦饼,即应声曰:“腹内孕乾坤。”令大惊异。
家素封,累世好施予,敬斯文,至席儒公尤笃。虽佣佃有子弟就傅者,亦捐其租人之半给膏火;有全不纳者,亦听之。值大饥,有司责赋急,合县惊骚,几致变。孝立公慨然赴县,毁产代输,邑众以安,家亦中落。春煦公因筮仕江苏,道远不能顾,益窘。祖母匡太恭人年衰病痪,动须人,母陈太恭人只身扶掖,哺甘涤秽,数年如一日。夜则燃豆秸,母绩子读,欣欣忘贫。乡人谓,先世尚义博施,而母孝子贤,天必有以昌其后。
十五岁,补县学弟子员,始究心阳明之学。好读史,贫无书,假之族塾。伯父坦斋公以幼学,禁杂泛,乃伺便写读。十七岁食饩,名闻益广,学徒接踵。
嘉庆癸酉,二十岁,举明经。明年侍春煦公起复,入都,遂留从胡墨庄先生问汉儒家法。周石芳侍郎系英,偶见府君诗篇敦雅,四出揄扬,数日名满京师,中朝公卿争纳交焉。是时,问宋儒之学于姚敬塘先生学壤,学《公羊》于刘申受先生逢禄,古文辞则与董小槎太史桂敷、龚定庵礼部自珍诸公切磋焉。汤敦甫相国金钊,为府君拔贡座主,因饰《大学》古本,五十余日不过候,相国疑其疾,问之。府君垢面出迎,鬓发如蓬,相国愕眙。及出所业,瞿然叹曰:“吾子勤学罕觏,乃深造至此,然而何不自珍乃尔也!”李春湖侍郎宗瀚,提学湖南时,府君受知最深,至是延馆京邸,待之甚厚。
己卯,中顺天乡试副贡生。道光元年辛巳,又中顺天乡试副贡生。壬午,中式顺天乡试举人第二名。善化贺耦庚制军长龄,为江苏布政使,延辑《皇朝经世文编》,遂留意经济之学。时巡抚为陶文毅公澍,亦以文章经济相莫逆,凡海运水利诸大政,咸与筹议。
戊子,游浙江杭州,晤钱伊庵居士东甫,从闻释典.求出世之要,潜心禅理,博览经藏。延曦润、慈峰两法师,讲《楞严》、《法华》诸大乘。毕,回苏州,闻舟钲有省。
己丑,应礼部试不第,遵酌增例,以内阁中书舍人候补。内阁为典籍之藏,国朝掌故之海,乃留意一代典故之学。
庚寅,回酋张格尔扰西陲,果勇侯杨公芳参赞军务。府君以与有文章之好,遂请从自效。至嘉峪关,闻罪人斯得而返。
辛卯春,以春煦公病亟,乞假定省。七月,春煦公弃养,哀毁骨立,几弗胜丧,茹素三年,笑不见齿。乃究心堪舆之术,穷探极览,不远千里;以牛眠难骤遘,于壬辰冬暂厝于苏州城外之金姬墩。
陶文毅督两江,以两淮盐法凋弊,思更张。府君谓,救弊先其急,议改淮北试行票盐,裁浮费,减盐价,以轻商本。于是,官盐价减于私贩,枭化为良,引销课裕,每年溢额数十万,藉补南课之不足。至今论盐法者,咸宗之。后两江制府,如江夏陈公銮、侯官林公则徐、长白(璧)[壁]公昌、长沙李公星沅、沔阳陆公建瀛,凡有漕、河、盐、兵等政更张,皆延与议定而后行。
十五年,以陈太恭人春秋高,思所以尽其欢,买园于扬州新城,甃石栽花,养鱼饲鹤,名曰絜园。
二十二年,英夷犯海疆,江、浙震动。钦差大臣长白裕公谦,督浙江防剿,延致幕府,数月辞归。裕公阵殁后,抚议遂成,有感而著《圣武记》。
其序曰:“荆楚以南,有积感之民焉,生于乾隆征苗之前一岁,中更嘉庆征教匪、征海寇之岁,迄十八载畿辅靖贼之岁,始贡京师,又迄道光征回疆之岁,始筮仕京师。京师掌故海也,得借观史馆秘阁官书及士大夫私家著述、故老传闻,于是,我生以后数大事及我生以前讫国初数十大事,磊落乎耳目,磅礴乎胸臆。因以溯洄于民力物力之盛衰,人材风俗进退消息之本末。晚侨江淮,海警沓至,忾然触其中之所积,乃尽发其椟藏,排比经纬,驰骋往复,先出其专涉兵事及尝所论议若干篇,为十有四卷,统四十余万言,告成于海夷就款江宁之月。
“乃敬叙其端曰:天地以五行战阴阳,圣人饬五官则战胜于庙堂。战胜于庙堂者若之何?曰圣清尚矣。请言圣清以前之事:今夫财用不足,国非贫,人材不竞之谓贫;令不行于海外,国非赢,令不行于境内之谓赢。故先王不患财用而惟亟人材,不忧不逞志于四夷,而忧不逞志于四境。官无不材,则国桢富;境无废令,则国柄强。桢富柄强,则以之诘奸,奸不处;以之治财,财不蠹;以之搜器,器不窳;以之练士,士无虚伍。如是,何患乎四夷,何忧乎御侮!斯之谓折冲于尊俎。
“尝观周、汉、唐、宋、元、明之中叶矣,瞻其阙,夫岂无悬令,询其廷,夫岂无充位?人见其令雷行于九服,而不知其令未出于阶闼也;人见其材云布于九列十二牧,而不知其槁伏于灌莽也。无一政能申军法,则佚民玩;无一材堪充军吏,则敖民狂;无一事非耗军实,则四民皆荒。佚民玩则画棰不能令一羊,敖民狂则蛰雷不能破一墙,四民皆荒。然且今日揖于堂,明日觞于隍,后日胠于藏,以节制轻桓、文,以富强归管、商,以火烈金肃议成汤,奚必问其胜负于疆场矣。
“《记》曰:‘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故帝王处蒙业久安之世,当涣汗大号之日,必虩然以军令饬天下之人心,皇然以军事军食延天下之人材。人材进则军政修,人心肃则国威遒,一喜四海春,一怒四海秋。五官强,五兵昌,禁止令行,四夷来王,是之谓战胜于庙堂。故后圣师前圣,后王师前王,[师前圣前王],莫近于我烈祖神宗矣。《书》曰:‘其克诘尔戎兵以陟禹之迹,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以觐文王之耿光,以扬武王之大烈’。用敢拜手稽首作《圣武记》。”
甲辰,中式礼部会试第十九名。乙巳,补行殿试,第三甲,奉旨赐同进士出身,以知州用,分发江苏。是秋,奉檄权扬州府东台县事,礼耆德,惩奸猾,士民悦服。先是,前令葛公起元,将收漕,奸民聚哗,挟长短,几成大狱,故大府以府君代之。开仓之次日,金声四起,吏卒无措。府君曰:“此奸民欲踵前智也,少缓党固矣,宜急捕。”遂率吏卒开门,寻金声掩之。须臾,擒二十余人,置诸狱,众窜散。父老谕之曰:“魏公勤惠,是爱我者也,何自取夷灭耶?”多自缚输诚。悉遣之,民益感劝,数日毕事。
丙午夏,以母忧去官,毁瘠如前,欲茹素亦三年。至冬仲,饮食日损。家人咸以素务锐进,不事珍卫,且年逾五十,精气非昔,不可过淡薄,固请食肉,始允。
以前年英夷抚议,当事者为其窎远,不谙底蕴所致。遂于读《礼》之暇,搜揽东西南北四洋海国诸纪述,辑《海国图志》,及轮船机器各图说,成六十卷,以资控制。
其序曰:“《海国图志》六十卷,何所据?一据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所译西夷之《四洲志》,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并近日夷图、夷语。钩稽贯串,创榛辟莽,前驱先路。大都东南洋、西南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八,大、小西洋、北洋、外大西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六。又图以经之,表以纬之,博参群议以发挥之。何以异于昔人海图之书?曰:彼以中土人谈西洋,此则以西洋人谈西洋也。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
“《易》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故同一御敌,而知其形与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同一款敌,而知其情与不知其情,利害相百焉。古之驭外夷者,诹以敌形,形同几席;诹以敌情,情同寝馈。
“然则执此书可以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此兵机也,非兵本也;有形之兵也,非无形之兵也。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积患。’人心之积患如之何?非水,非火,非革,非金,非沿海之奸民,非吸烟贩烟之莠民。故君子读《云汉》、《车攻》,先于《常武》、《江汉》,而知二《雅》诗人之所发愤;玩卦爻内外消息,而知大《易》作者之所忧患。愤与忧,天道所以倾否而之泰也,人心所以违寐而之觉也,人才所以革虚而之实也。
“昔准噶尔跳踉于康熙、雍正两朝,而电扫于乾隆之中叶。夷烟流毒,罪万准夷,吾皇仁勤,上符列祖,天时人事,倚伏相乘,何患攘剔之无期?何患奋武之无会?此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也。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祛,其一。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艾三年而蓄之,网临渊而结之,毋冯河,毋画饼,则人材之虚患祛,其二。寐患祛而天日昌,虚患祛而风雷行。《传》曰:‘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叙《海国图志》。
“以守为攻,以守为款,用夷制夷,畴司厥楗。述筹海篇第一。
“纵三十年,圜九万里,经之纬之,左图右史。述各国沿革图第二。
“夷教夷烟,毋能入界,嗟我属藩,尚堪敌忾。志东南洋海岸各国第三。
“吕宋、爪哇、屿埒日本,或噬或駾,前车不远。志东南洋各岛第四。
“教阅三更,地割五竺,鹊巢鸠居,为震旦毒。述西南洋五印度第五。
“维晰与黔,地辽疆阂,役使前驱,畴咨海客。述小西洋利未亚第六。
“大秦海西,诸戎所巢,维利维威,实怀泮鸮。述大西洋欧罗巴各国第七。
“尾东首西,北尽冰溟,近交远攻,陆战之邻。述北洋俄罗斯国第八。
“劲捍英寇,恪拱中原,远交近攻,水战之援。述外大西洋弥利坚第九。
“人各本天,教纲于圣,离合纷纭,有条不紊。述西洋各国教门表第十。
“万里一朔,莫如中华,不联之联,大食、欧巴。述中国西洋纪年表第十一。
“中历资西,西历异中,民时所授,我握其宗。述中国西历异同表第十二。
“兵先地利,岂间遐荒?聚米画沙,战胜庙堂。述国地总论第十三。
“虽有地利,不如人和,奇正正奇,力少谋多。述筹夷章条第十四。
“知己知彼,可款可战,匪证奚方,孰医瞑眩。述夷情备采第十五。
“水国恃舟,犹陆之堞,长技不师,风涛谁慑?述战舰条议第十六。
“五行相克,金火斯烈,雷奋地中,攻守一辙。述火器火攻条议第十七。
“轨文匪同,货币斯同,神奇利用,盍殚明聪!述器艺货币第十八。”
后因续得布路国人马吉士与美里哥人高理文等所著书,又辑得四十卷,与前书合为一百卷,尤为该备。
乃又叙之曰:“谈西洋舆地者,始于明万历中泰西人利马窦之《坤舆图说》、艾儒略之《职方外纪》。初人中国,人多谓之邹衍谈天。及国朝而粤东互市大开,华、梵通译,多以汉字刊成图说。其在京师钦天监供职者,则有南怀仁、蒋友仁之《地球全图》;在粤东译出者,则有钞本之《四洲志》、《外国史略》,刊本之《万国图书集》、《平安通书》、《每月统纪传》,灿若星罗,了如指掌。始知不披海图海志,不知宇宙之大,南北极上下之浑圆也。
“惟是诸志多出洋商,或详于岛岸土产之繁,埠市货船之数,天时寒暑之节;而各国沿革之始末,建置之永促,能以各国史书志富媪山川,纵横九万里,上下数千年者,惜乎未之闻焉。近惟得布路国人马吉士之《地理备考》,与美里哥国人高理文之《合省国志》,皆以彼国文人,留心《丘》、《索》,纲举目张,而《地理备考》之《欧罗巴洲总记》上下篇,尤为雄伟,直可扩万古之心胸。至墨利加北洲之以部落代君长,其章程可垂奕世而无弊,以及南洲孛露国之金银,富甲(田)[四]海,皆旷代所未闻。既汇成百卷,故提其总要于前,俾观者得其纲而后详其目,庶不致以卷帙之繁,望洋生叹焉。
“又旧书止有正面背面二总图,而未能各国皆有,无以惬左图右史之愿。今则用广东香港册页之图,每图一国,山水城邑,勾勒位置,开方里差,距极度数,不爽毫发。于是从古不通中国之地,披其山川,如阅《一统志》之图;览其风土,如读中国十七省之志。岂天地气运,自西北而东南,将中外一家耶!
“夫悉其形势,则知其控驭,必有于筹海之篇,小用小效,大用大效,以震叠中国之声灵者焉。斯则夙夜所厚幸也夫!
“至马吉士之《天文地球合论》,与夫近日水战火攻船械之图,均附于后,以资博识,备利用。”
戊申,葬春煦公于江苏上元县之蛾眉岭,葬陈太恭人于句容县之龙潭莲山。又于其旁得吉壤,以祖母匡太恭人自邵阳迁葬焉。是秋服阕。
明年己酉,奉檄权知扬州府兴化县事。兴化为里河之极洼,地势如釜底,近高(宝)[邮]、洪泽二湖,秋必涨。故设南关、中新等五坝,资宣泄。民种早禾,秋初涨甚,而新谷已登,坝启水注,无关岁事。近因堤防不坚实,虑横决致罪,甫涨即启坝,虽黄穟连云弗顾也。建瓴百里,瞬息襄陵,是以里河七州县,农岁苦饥,而兴化尤剧。去年湖涨,坝启早,淮、扬大饥,赖川、广商米,不至困。是时复以涨甚,欲启坝。节甫大暑,垂秀将实,民情恟惧。府君乍莅任,闻风驰赴,督民卒昼夜筑护,与河员相持。恐不胜,请于制府陆公建瀛,亦驻节坝次,督防塞,河员乃不敢执前议。
会西风大发,澍雨翻盆两昼夜,湖浪挟威益厉,啮堤防如沃雪。高邮将决,府君冒风雨,伏堤上哀号,愿以身贷民命,自辰至未,屡为巨涛所漂,士民从者十余万。请少却,不为诎。薄暮风浪息,始休。暑雨所激,目赤肿如桃,见者感泣。陆公叹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岂不信然!”立秋后获毕,坝启,岁竟大丰。故民谓其稻曰魏公稻也。
运河旧于东堤之外,筑重防,曰西堤,以捍秋汛,岁久不修,并失其址。于是,府君躬历访得旧基,请制府复之。嗣后。坚堤重立,足资保障,湖涨,但事筑防,不得辄议宣泄,必节逾处暑,秋稼登场,始启坝,请奏著为令,并勒石坝首。里河士庶撰联额诗词颂功德,且集资建生祠,严檄止之。其祝釐于家者,至今不替。府君卒后,始于同治五年,士民公请附祀于兴化之范文正公祠堂。不别祠者,承其志也。
庚戌,陆公念淮北改票,已著成效,而淮南鹾政敝极,欲仿法更张。府君以淮南课额重,引地辽阔,骤改之恐有鞭长莫及之虞,议改上江食岸为始,以渐推广,则举重若轻,弛张在握。公求急效,竟奏全改。值南盐缺产,课不足,檄府君权淮北海州分司运判,相机调济。乃督各场官严稽扫晒,杜偷漏,访获巨枭塘私三十余万,北产大盛,收逾额,以二十余万大引济淮南。南课赖充,而北课又倍,因筹银二十余万生息,为高、宝西堤岁修之用。议叙,得旨,补缺后以同知直隶州即用。
咸丰元年,辛亥,特授高邮州知州。因前年防堤积劳,致疸疾,目黄体胀,痰壅气短,饮食艰,几殆。里河耆旧妇孺,斋戒祈禳,香火千里,吁嗟万家。至秋虽瘳,而神明非昔矣。
癸丑二月,粤逆扰江南,陷省城,扬州继失守。贼踪至召伯埭,去州城四十余里。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合境汹沸。府君首倡团练,亲督巡防,设卡以稽来往,守隘以遏窜突,添驿以通声气,侦探以窥贼情,重赏以作士气,峻刑以靖内奸。旬日之间,诸务毕举。
先是,逆舟顺江而下,旌旗蔽空,莫之敢撄。自湖南永州至江苏扬州,所当辄破,不折一矢,十余日流毒三千余里。以致溃逃官军沿途焚掠,州郡不知所为。高邮南北之冲,去贼近,城中一日十数惊。府君于城外沿河,率吏卒擒斩百余人,逃兵不敢入境,民心少安。嗣后官军挫衄,溃兵入境,屏息潜踪,邮民无尺寸失者,实此次惩创之力也。湖西之太平庄,民居近薮泽,匿逋逃,素不法,粤警方急,建旗衅鼓谋响应。府君率吏兵夜往,擒其魁二十余人,黎明斩示,皆慑为神,伏莽遂靖。又虑丁卒皆乌合,非战兵之比,恐贼众掩至瓦解,不足当。贼近必多侦者,乃遍檄州郡,张明示,称朝廷派大员统重兵南下,已驻某地,刻日必至。问日一发,羽书络绎。贼故徘徊瞻顾,不敢过扬州一步。三月,钦差大臣琦公善,统兵至扬,人心乃定。
道光二十九年之启坝也,廉访某公为淮扬兵备道,实主其议。府君尼之,大相忤。时奉命督江北防剿,遂以迟误驿报,劾罢职。甲寅,周文忠公天爵以钦差大臣督皖军,奏府君咨军务。奉檄击宿州匪,斩馘六百余人,降众五千,散其党,平其垒而还。奉旨复官。府君以年逾六十,遭遇坎坷,世乱多故,无心仕宦,蒙文忠国士之遇,欲立微效报之,至是辞归,而文忠亦卒。
全家时避兵侨兴化,自归不与人事,惟手订生平著述,终日静坐,户不闻声。丙辰秋初,游杭州,寄僧舍,闭目澄心,危坐如山,客至亦不纳。即门生至戚,接二三语,便寂对若忘。丁巳二月,偶感微疾,谓从子彦曰:“昨有所征,吾殆不久,至时,毋号哭相扰,惟静俟气尽,乃含殓耳。”旬日疾止,神志如常。至晦日,索汤洗濯,易襦袴。明日三月朔,金廉访安清过候,剧谈逾晷,徐谓曰:“君且休,吾将逝矣,幸致何子敬,勉进德,不及决矣!”入室凝坐,至酉刻,嗒然而逝,时年六十有四。何君绍祺,尚书文安公凌汉之子,官浙江观察,于府君少年交,在杭常相过从者也。
呜呼!府君生平寡言笑,鲜嗜欲。虽严寒酷暑,手不释卷,至友晤谈,不过数刻,即伏案吟哦。舟中铅黄不去手。好游览,遇胜辄题咏,轮蹄几遍域中。有小印曰:“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纪实也。为政尚简恕,谓子姓曰:“守土牧令,以一人耳目之所及,防数百胥卒之欺蔽,胡可得哉?惟以诚感之,使不忍欺耳。”故听政之暇,以典籍自娱,不事苛察。与客接,无多言;有问学者,则反复譬导,娓娓不倦。如大政有更张,与论难,则辞辩风起,循环无端,而要归一是。求佽助者,称有无,无所吝,虽奴隶如其欲。受人托,必竭力践言。族之贫乏者,依时周恤,未尝以在远见遗。故解组后,书籍外,无余财。
权东台时,泮宫前有瓦窑数十座,历百余年已,府君愀然曰:“国家求人材于士林,而黉庠实士之根本,烈焰冲霄,终年燔炙,复何望耶?”锐意迁之,会以母忧去官,常以为憾。知高邮时,奎星阁前有大槐,秾蔽数亩,阴翳绝景,骤命伐之,士聚哗,已无及。府君曰:“作养人材,守土者之责也,高邮近年科第断绝,皆此故耳。今诸士不能毋怨,狃于习耳。虽然,后必有易怨而为德者。”果是秋乡试榜出,文武诸生中式者八人,高邮至今甲科不绝。因曰:“为官苟存心利物”,随时皆可施惠,何论大小。此不过一举手之劳,而高邮多士,受福无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必议定而后伐,则无伐期矣,故甘一时之聒耳。”又曰:“听讼欲不屈人,非圣贤弗能。一人涉讼,合室倒悬,日羁月絷,即屈申枉直,家业已荡尽矣。故结讼宜速,但不皂白倒置,纵小不尽意,民得早归,各治生业,全者众矣。至于系囚,一入犴狴,即无告之穷民,尤宜顾恤,刑之以其罪,无所怨,虐之,则咎在官,于心安乎?况恩泽之流,自近及远,囹圄隔一垣,惠尚不及,矧僻远哉!”故其所历各州县,牢狱皆深檐敞牖,暖室凉棚,给衣施药,囚逸且安,无殃折者。
至于改建书院,储卷籍,置义冢,设义学,整饬育婴堂、恤嫠会,传种牛痘,兴水利,培地脉,一切善政,不可枚举,宜详志乘,兹不殚述。
既卒,以生平爱杭州西湖,遂葬于南屏之方家峪。配同邑严氏,原任扬州府通判讳安儒公孙、候选布政司经历讳翊羲公女也。子耆。孙男三:桂、恒、繇。所著书有《诗文集》、《圣武记》、《海国图志》、《书古微》、《诗古微》、《公羊古微》、《曾子发微》、《子思子发微》、《高子学谱》、《孝经集传》、《孔子年表》、《孟子年表》、《小学古经》、《大学发微》、《两汉今古文家法考》,并所辑《皇朝经世文编》、《论学文选》、《明代兵食二政录》,及《春秋繁露》《老子》《墨子》《说苑》《六韬》《孙子》《吴子》注,各如干卷。
(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原刻本,共十七页。
又见《源源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页846—861,
《魏源集》,1983年版,页946—961。)
二○○一年五月校阅。
按:本文于收入《魏源全集》时编者对注释作了删节,
本书即据《全集》本排印。
二○○七年八月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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