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1794—1857),字默深,湖南邵阳人,是清代著名的思想家。他针对清朝中叶的弊政,提出过许多志在使国强民富的意见。今年是魏源逝世130周年,现在试对当时清朝的弊政和魏源的改革思想作一些探讨,以表示对这位先哲的纪念。
一
清代中叶,清王朝已经开始衰微。嘉庆、道光年间,社会经济中发生了很多问题,特别是吏治腐败,人才萎靡,兵制冗弱,财政支绌,水利失修,漕运、盐务、钱法中也出现了许多弊病。这不仅使人民生活每况愈下,而且动摇了清政府的统治。国蹙民贫,阶级矛盾激化,引起一些爱国知识分子的忧虑。
吏治腐败,首先表现在官僚贪污。嘉庆初,顒琰在除掉权相和珅以后,下谕旨说:“教匪(指白莲教起义)聚众滋事,皆以‘官逼民反’为词。……总缘亲民之吏,……多方婪索,竭其脂膏,因而激变至此。然州县官之所以剥削小民者,不尽自肥己橐,大半趋奉上司;而督抚大吏之所以勒索属员者,不尽安心贪黩,无非交结和珅。是层层剥削,皆为和珅一人。”把全国官员的贪污罪责都推给和珅一人固然不妥,但于此可见当时官僚贪污,吏治腐败的严重情况。
吏治腐败的另一种现象是书吏为患。官员中许多人是点卯画诺,尸位素餐,他们既不亲理政事,必然依靠书吏办事。书吏原是服役之人,役满五年更换。由于书吏得到官员的信赖,他们便乘工作之便,任意向人民勒索。书吏一职竟被视为美差。书吏役满,继充之人须出钱顶补,名为“缺底”。“缺底”的价钱竟至盈千累万。所出资本既多,势必借端舞弊。至于州县官缺的出售,“大缺一万,小缺八千”,公然形于纸上,以及选官不由正途,“善逢迎交结者为能员,悃愊无华者为不胜任,大不法,小不廉”等“吏治不清”的情况,更比比皆是。
清代中叶以后,兵制中也出现许多问题,兵员冗滥,缺乏训练。将帅躭于安逸,养尊处优,即使在出征时期,也是“酒肉声歌,相为娱乐。”他们剋扣兵饷,对兵士并不训练操防,国家军费支出不少,将士却不得其用。清朝统治者有时只考虑裁兵省费,却不从提高军队素质和作战能力方面想办法,就是裁军也是徒有其名。嘉庆十九年,顒琰谕令各省裁军,结果除直隶、安徽、山东、河南、陕西、甘肃及河东河标难以裁减外,其馀各省共裁减额兵一万四千馀名,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由于正规军队训练差,如有战争,还须召募乡勇应付。鸦片战争中,除林则徐等少数官员领导下的军队能够抵御英国侵略军以外,多数军队,尤其是满州贵族率领的从外省调至广东、浙江的抗英部队,都溃败于敌人的“坚船利炮”之下。最后导致丧权辱国条约的签订,使有志之士为之扼腕。
清代财政情况最好、库存最多的时候是乾隆三四十年。嘉庆以后,由于吏治腐败,以及河工、灾荒等原因,支出逐渐增多,库存减少,各省库存还出现了亏短银两的现象。山东省在嘉庆初年亏银一百八十馀万两,十七年增至四百馀万两。直隶、安徽、江苏等省也各亏银三、四百万两。道光朝以后,这种情况继续发展。加上鸦片输入增多,白银大量外流;鸦片战争中军费增加,战后又向英国赔款,财政更形支绌。所谓“入款有减无增,出款有增无减”的情况,使清政府在财政上已处于捉襟见肘的地步。
清政府支出增加,本来可以用发展生产的办法来解决。但统治者在保守思想支配下,对于生产事业并不重视,对于开矿事业更是畏之如虎。统治者认为,开矿要聚集多人,人多则易于滋事,所以一直视为例禁。嘉庆四年四月谕:“朕恭阅世宗宪皇帝硃批谕旨,于开矿一事,深以言利扰民为戒。圣训煌煌,可为万世法守。”对于当时申请开采银矿的人,俱著押回本籍,交地方官严行约束。吏部尚书英和曾奏请将岁入岁出国家大计,预为筹画,并准许民问开矿,不能因有滋事而因噎废食。嘉庆帝并不采纳。
漕运是清政府为了保证统治阶级和旗民俸饷、食米而采取的南漕北运措施。它每年从江苏、浙江、江西、湖广、河南、山东等省征收漕粮,总数大约四百万石,通过运河运到北京。嘉庆、道光时期,漕粮从征收、交兑、装运到入仓等过程,要经过多次盘剥勒索,公私费用繁重,耗费了大量银两,已成为一种苛政。但是,统治阶级认为它是“天庾正供”,既不得任意减少征收的数额,也不得改变运输的办法。海运虽然比河运便捷,但官员们怕承担风险,蠹吏们怕减少收入,都不愿改行海运。
盐务方面,这时实行的是引盐制。盐商购买盐引,凭引取盐,到指定的地方去售卖。盐引最初是每年更换,行之日久,盐商以盐引为世业,垄断该地区的盐利。盐商享有特权,生活奢侈,总商较之散商尤为严重,盐务开支日益增多。加上官吏的敲诈勒索,盐价增高,私盐盛行。纲盐滞销,盐课亏绌,造成官困商乏、盐务疲弊的情况。
其他如河患频仍,河工费用多,效果差;鸦片输入日益增加,白银外流日趋严重,银钱比价紊乱等,都是造成国困民贫的大患。
政治经济中出现的许多问题,都直接间接地影响了人民生活和社会安定,一些具有远见卓识的官员和知识分子,如陶澍、林则徐、龚自珍、包世臣、魏源等,或试行了某些新政,或提出了一些改革主张,都对当时的社会经济做出贡献,其中较为突出的是魏源。
二
魏源早年攻读儒家经典,后从刘逢禄学今文经学,从事《诗古微》、《书古微》、《公羊古微》的著作。由于科举失意,他充任地方督抚藩司幕府,浏览并搜集前人著作,为江苏布政使贺长龄编纂《皇朝经世文编》。道光十年,西北爆发了以张格尔馀党博巴克为首的叛乱事件,他毅然参加参赞大臣杨芳的戎幕,过了一段艰苦的军营生活。此后,他一直在陶澍、林则徐、贺长龄属下做幕僚。他与龚自珍、包世臣、姚莹、汤鹏、张际亮等友善,经常关心并研讨当时社会经济中的问题,以及国家积弱的症结所在。鸦片战争中,魏源参加抗英活动,目击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清朝统治阶级的腐败无能,更感到国家富强的重要性。而要使国家富强,必须对当时的弊政进行改革。
魏源在《明代食兵二政录序》中说:
“明代之得,在于清仕途,培士气,其失在于大权旁落。而加派练饷,门户党援,则其变汪也。无一岁不虞河患,无一岁不筹河费,前代未之闻焉。江海惟防倭防盗,不防西洋。夷烟蔓宇内,货币漏海外,病漕、病鹾、病吏、病民之患,前代未之闻焉。内外既无两漏卮,仕途又无两滥竽。无漏卮则国储财,无滥竽则士储才。故虽以宗禄、土木、神仙之耗蠹,中珰、廷杖之摧折,而司农柄兵诸臣得以随弊随治,病患迭出,人材亦迭出。不至有仰屋呼庚之虞,不至有拊髀乏材之叹。”(《魏源集》第162页。以下凡引此书只注明页数。)
在文中,他指出了清代的几大祸患,都是明代所没有的,诸如:外国侵略、鸦片烟毒、白银外流、河工岁费、官场滥竽、人材缺乏、财源匮绌等现象,都是非常严重的,而漕运、盐法也因之而日益敝坏。针对这些弊端,他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意见。
魏源在政治改革方面的议论不如经济方面多。他认为,当时吏治中最大的问题是:“鄙夫”当道。他说:
“历代亡天下之患有七,暴君、强藩、女主、外戚、宦寺、权奸、鄙夫也。暴君无论矣,强藩、女主、外戚、宦寺、奸相,皆必乘乱世暗君而始得肆其毒,人人得而知之,人人得而攻之。惟鄙夫则不然,虽当全盛之世,有愿治之君,而鄙夫胸中,除富贵而外,不知国计民生为何事,除私党而外,不知人材为何物。所陈诸上者,无非肤琐不急之谈,纷饰润色之事,以宴安酖毒为培元气,以养痈贻患为守旧章,以缄默固宠为保明哲,人主被其薰陶渐摩,亦潜化于瘘痹不仁而莫之觉。岂知久之又久,无职不旷,无事不蛊,其害且在强藩、女祸、外戚、宦寺、权奸之上;其人则方托老成文学,光辅升平,攻之无可攻,刺之无可刺,使天下阴受其害而己不与其责焉。……故鄙夫之害治也,犹乡愿之害德也,圣人不恶小人而恶鄙夫乡愿,岂不深哉!”(第66—67页)
他对鄙夫表示深恶痛绝,但未能提出杜绝的办法。鸦片战争后,在他的著作中,对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议会制以赞美的口气予以介绍。他说:
“墨利加北洲之以部落代君长,其章程可垂奕世而无弊。”
“公举一大酋总摄之,非惟不世及,且不四载即受代,一变古今官家之局,而人心翕然,可不谓公乎?议事听讼,选官举贤,皆自下始。众可可之,众否否之,众好好之,众恶恶之。三占从二,舍独徇同。即在下预议之人,亦先由公举,可不谓周乎?
他所说的“公”,是针对封建王朝父传子、家天下的“私”而言;“周”是针对鄙夫之流的“比”而言(《论语》:“君子周而不比”。孔安国注:“忠信为周,阿党为比也。”)如果以“大酋”代“君长”,以选举代世袭,改变历代官家传子之局;而且议事听讼,选官举贤,都是实行议会制民主(魏源称之为“国会”、“公会”,或“议事阁”、“选议处”,那么贪污腐败,仕途滥竽,人才匮乏,“鄙夫”充斥,结党营私,书吏为患等弊病,不是可以大大减少了吗?魏源尽管对外国资产阶级民主抱有幻想,或了解不够深刻,但在当时封建专制的条件下,对资产阶级议会制民主加以颂扬,确属大胆的进步议论。
在改革培养人才办法方面,首先,他强调人才在国家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
“今夫财用不足国非贫,人材不竞之谓贫;令不行于海外国非羸,令不行于境内之谓羸。故先王不惠财用而惟亟人材,不忧不逞志于四夷,而忧不逞志于四境。”(第166—167页)
他的这种人才比财用更为重要的人才观,确是比较新鲜的见解。其次,他不敢也不愿废除科举制度,但他心目中的人才,却不是当时科举所要求能作八股文章的“人才”,也不是官僚依以办事的书吏。他所要求的人才,是能“通经致用”、“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即既博学、有文采,又有用于国家的人。他说:
“使其口心性,躬礼义,动言万物一体,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圉,下不足苏民困,举平日胞与民物之空谈,至此无一事可效诸民物,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第36页)
他在这里议论的是王道,也是对于人才的要求。那就是说,人才要能有益于国,有益于民,既能关心民瘼,勤求民隐,又能抵御外侮,保卫疆圉。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才。他希望清政府不要使士子只追求个人的功名利禄,而无益于国家;为官者不要过分依赖只能依照“案例”办事的吏胥,而忘掉自己的责任。当政者要防止“举天下人才尽出于无用之一途”。选用人才的标准,不能偏重某一方面,如果“专以才取人,必致取利口;专以德取人,必致取乡愿。”因此要德才并重。此外,他还主张,人才要早日储备,不能临渴掘并。而且对人才要主动搜求,“求之则愈出,置之则愈匮”。这些议论,继承了清初顾炎武“经世致用”、“行已有耻、”“文须有益于天下”诸说,而又有所发展。
对于兵制的改革,他认为,要精兵简政,训练有法,调度得人,兵在精而不在多。
他说:
“兵之多少,视其实不视其名。养兵数万,而无数千之可用,视一千有一千之用者,则不侔矣。视一千可当数千之用者,更不侔矣。”
他鉴于鸦片战争中清朝军队的腐败,认为,调客兵不如用本省兵:
“以本地之富民,养本地之劲兵,卫本地之身家。但使用得其宜,尚可撙节赢馀,为造船械,修垣垒,悬购赏之费,何尝尽烦外兵外饷?”
他的远见卓识尤在于看到了义兵在抗击外国侵略战争中的作用。这些被投降派官员诋毁为“汉奸”、“顽民”的群众,在他的笔下却成为奋勇抗敌的英雄。他在《海国图志》《筹海篇》中曾多次提到义民的作用。他说:
“若谓闽、粤民兵虽可用而多通外夷,江、浙虽无汉奸而民多柔弱,则何以广东之斩夷酋、捐战舰者皆义民,两擒夷舶于台湾,火攻夷船于南澳者亦义民?”
对于广东三元里义民的抗英事迹尤多赞扬。他说:
“三元里之战,以区区义兵,围夷酋,斩夷帅,歼夷兵,以款后开网纵之而逸。孰谓我兵陆战之不如夷者。”
他在《寰海》诗中说:
“同仇敌忾士心齐,呼市俄闻十万师。”
“前时但说民通寇,此日翻看吏纵夷。”(第806页)
这样的义兵不仅可以抗御外国的侵略,辅助国家正规军队的不足,还可以节省无数的饷糈。原来的“械斗之民”、“烟盐私贩”等这时参加了义兵的行列,“岂但国家增无数之精兵,而且沿海销无数之械斗,中原收无数之枭匪。”这些英勇抗敌的义兵与虚糜粮饷不堪一击的清政府军队比较,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他的精兵简政,求实效而节财用,重视民兵的作用,以及使“莠民”转化为精兵等改革兵制的主张,是他通过战争实践得出来的正确结论。
在经济方面,他认为,国家最大的事情就是“食”与“兵”。要想足食,必先发展经济;要想反抗侵略,必先使国家富强。他反对空谈“心性”、“礼义”,而不重视国计民生的俗儒。他主张要使人敢于发家致富,“使人不敢顾家业,则国必亡。”(第72页)他反对对富民的过分剥夺,说:
“彼贪人为政也,专脧富民,富民渐罄,复脧中户,中户复然,遂致邑井成墟。故土无富户则国贫,土无中户则国危,至下户流亡而国非其国矣。”(第72页)
他还反对片面强调禁奢崇俭,主张对君上或领导阶层应提倡崇俭,对人民不必限制消费。他说:
“禁奢崇俭,美政也;然可以励上,不可以律下;可以训贫,不可以规富。……如上并禁之,则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俭则俭矣,彼贫民安所仰给乎?”(第73页)
其次,在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国家遇到外国资本主义侵略时,他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即改变过去闭关自守对外国情形毫无所知、对科学技术毫不重视的愚昧落后状况。他引由余的话说:
“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
他在这里又增加了新意:善于学习外国的长技,才能反抗侵略。不学习外国的长技,将为外国所欺凌。学习外国谋求富强的方法是发展工业,既要发展军事工业(制造轮船、枪炮),也要发展民用工业,工业有官办,也可以有民办。“沿海商民有自愿仿设厂局以造船械,或自用、或出售者听之。”他认为,只有国强民富,才能自立于世界之林。但这要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国以人兴,功无悻成。惟厉精淬志者,能足国而足兵。”他认为,要搞好工业生产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人力,二物本,三知识,缺一不可。他说:
“(美国)开国之初,无知无识,不谙工作之事,或有人力,而无物本,或有人力、物本,而无知识,皆难成器,必三者兼备,而物始成。即如中华之绸缎、磁器,既有人力、物本,又有知识,何怪其精美?如中华之匹头,已有人力、知识,独无物本,何怪其不成?至中华之时辰标,虽有人力物本,而无知识,亦何所用?新国(美国)则不然,如有物本,而无知识,则延他国知识者以教习,或有知识,而无物本,亦往别国通载。或有知识、物本,而无人力,则以物力代之,如水力、火力、兽力皆是。”
他既重人力、物本,又重视知识,还注意向外国学习,取长补短,互通有无,这样才能使工业得到发展。
在漕运方面,他认为,漕粮由运河运输有许多弊病,应该改河运为海运。他研究了从元、明以来的海运历史,又考察了沿海航程的实际情况,从地势、事势和时势三个方面来论证海运胜过河运的优点。其办法是:
“因商道为运道,因商舟为运舟,因商估为运丁,因漕费为海运费,其道一出于因。”(第404页)
这里的“因”,是说可以凭借商民的力量来代替官府的力量,或以商力弥补官力的不足。这样既可省无数的糜费,又清除了许多官场陋规,对国计民生.澄清吏治都有好处,因此他认为:“天时人事,穷极变通,舍海运别无事半功倍之术。”
在盐法方面,他认为盐务中弊病很多,应该及时改革。他说:
“天下无兴利之上策,除其弊则利自兴矣;鹾政无缉私之良法,化私为官则官自畅矣。欲敌私必先减价,减价必先轻本,欲轻本必先除弊。弊与利相倚伏,官与私如转圜。”
这时盐务中的弊病在于杂费多,成本高,盐价贵。官盐价贵,则私盐畅行。他认为,实行票盐制,废除引盐制是最好的办法,其优点是:“只论盐课之有无,不问商贾之南北。”凡是出资的人,都可以买票行盐,不受任何限制。这样既废除了引商特权,又简化了行盐手续,还可以清除陋规,降低成本。官盐畅销,私贩可以正当经营,清政府不必再拼命缉私,私盐自绝;不必到处搜捕,“盐枭”也可转化为“良民”。这个办法在江苏淮北试行,收到了显著的效果。
魏源对于治河患,兴水利极为重视。当他初次从湖南北上应试的时候,就发观北方地瘠民贫,水利不兴,因而有“但使千圻皆水利,何烦万舸转江东”的感叹。道光二十年,他奉命参加了治理徒阳河的实际工作。此后在他所到之处,经常进行实地考察,并向群众了解情况,学习治河经验。他在《畿辅河渠议》中说:
“道光甲辰、乙巳之春,两从固安渡永定河,详审南堤外如釜底,北堤外地与堤平。又质诸土人之习河事者,爰成是议。”(第382页)
他还曾写信给包世臣,询问:“以清送漕,不治下河,而下河自保之法。”可见他的改革治河办法的议论,不是凭空臆想出来的,而是经过多次调查研究得出来的。当时,官员只知防河,不知治河;只知堵塞决口,不知根治本源。尤其恶劣的是,有些官员只知贪污河款,敷衍塞责,以沿河人民生命财产当儿戏,而不去根治河患。因此,年年有河工,年年有河患。治河费用不断增加,却看不到治河的效益。魏源改革治河的意见,就是针对上述弊病提出来的。他认为:“但言防河,不言治河,故河成今日之患。”(第365页)黄河之害,不仅由于治河办法有问题,河道也应该改变。如果能顺应水势,恢复大清河故道,就可减少许多河患。“由今之河,无变今之道,虽神禹复生不能治,断非改道不为功。”(第367—368页)“人力纵不改,河亦必自改之。”(第371页)后来在咸丰五年的一次黄河决口中,它果然从故道入海,这时人们才佩服他的远见。
魏源反对鸦片输入,认为鸦片输入是造成白银外流、银贵钱贱、财政困难的根本原因,是一大漏卮。“此漏不塞,虽万物为金,阴阳为炭,不能供尾闾之壑。”鸦片战争后,面临清政府财政支绌,百孔千疮的局面,清政府想用铸大钱,行钞币,即滥发通货的办法来解决困难。他对此深表反对。他说:
“重以帝王之力,终不能强人情之不愿。今如欲复行乎,吾见造之劳,用之滞,敝之速,伪之多,盗之易,禁之难,犯之众,勒之苦,抑钱而钱壅于货,抑银而银尽归夷,有十不便而无一便矣。”
后来在咸丰朝实行大钱钞币的结果,完全证明了这种意见的正确。
魏源认为,清代的货币制度应该改革,根据当时各国的币制和外币流人国内的情况来看,改革的最好办法是使用银币。他说:
“货币者,圣人所以权衡万物之轻重,而时为之制。夫岂无法以驭之?曰仿铸西洋之银钱,兼行古时之玉币、贝币而已。”(第483页)
玉币、贝币固然行不通,而使用统一规制的银币,却是当时时势的需要。后来到光绪朝议行银币的人增多起来,他们认为,银币的优点是“轻重有一定之程,交易便奇零之用。”它与银两比较,当然是方便多了。再者,还可以抵制外国银元的大量侵入,减少中国人民因使用外国货币而造成的大量损失。
国家要使用银币,就要寻找铸造银元的原料,就要开采矿藏。这在清朝统治者看来是极其危险的事,魏源则认为:
“有矿之地,不惟利足以实边储,且力足捍外侮.何反畏其生内患?从来但有饥寒之盗贼,岂有富足之盗贼乎?”(第474页)
后来,林则徐在云贵总督任上也提出同样的主张,他上奏折说:
“矿旺则不招自来,矿竭亦不驱自去。断无盘踞废硐,甘心亏本之理。其谓人众难散,非真知矿厂情形者也。”
他们的主张是正确的,但在这时还难以实现。
总的来看,魏源的改革主张,主要是针对清政府政治腐败,经济困绌,军事赢弱,百孔千疮的局面而提出来的。其目的是要使国家富强,具体办法是依靠商民群众。在政治上,他向往议会民主,希望以“公”代替“私”,以“周”代替“比”,废除君主世袭,通过选举,罢黜不称职的官僚。在经济上,主张保护富民,发展工业。在国家举办的事业方面,主张要依靠商民,以海商代替漕吏,以票商代替引商。在军事上,主张依靠本地绅民,以本省军队代替外省军队,以民兵代替或补充官兵的不足。在开矿方面,主张允许当地人民开采,要相信矿工衣食温饱以后不会闹事。在封建统治者大力镇压反抗钱漕的起义群众时,他却认为:“国家大政食与戎,漕穷肇兵相激舂。”“法穷非变云胡通,呜呼漕赋安所终。”(第340页)他不把起义群众看作是贼匪,而认为起义是由于漕赋制度中的弊病引起的,只有变法才能解决激烈的社会矛盾。这种洞见本源从改革中求出路的想法,确是非常可贵的。
三
最后谈一下魏源改革思想的理论基础问题。
魏源的思想,从其主要方面或基本倾向来看,仍应属于儒家体系。他早年刻苦攻读儒家经典,尤于《诗》、《书》、《易》、《公羊》等较有研究,著有《诗古微》、《书古微》、《易象微》、《公羊古微》等,对《礼记》也很熟悉。他崇尚程朱理学,曾作《近思录补注》。他又编辑《皇朝经世文编》、《明代食兵二政录》,留心经世之学。他于诸子,对董仲舒很有研究,曾作《董子春秋发微》,又研读《老子》、《孙子》、《墨子》、《荀子》、《管子》等,除《荀子》、《管子》外都作过章句工作,其中《老子本义》尤有名。《论语》、《孟子》更是他早年即已诵习的经典,贾谊、扬雄是他所钦佩的,自然也研读过他们的著作,他的变革思想无疑是和这些人的议论分不开的。下面就用一些儒家经典和诸子著作中的有关论述,与魏源思想作一对比:
经、子语 魏源语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亦可知也。”(《论语·为政》注:“有因有变,各有其常,以此类推,故百世可逆知也。”)
“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二后王。”(《荀子·王制》)
“何以谓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仁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
“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袭也,明受之于天,不受于人,所以变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白虎通德论·三正》) “以三代之盛,而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是以《论语》监二代,荀卿法后王,而王者必敬前代二王之后,岂非以法制因革损益,固前事之师哉。”(《明代食兵二政录叙》)
“《会典》之沿明制,犹《周官》之监夏、殷。然时易势殊,敝极必反。”(《皇朝经世文编五例》)
“太古之不能不唐、虞、三代,唐、虞、三代之不能不后世,一家高曾祖父,子姓有不能同,故忠质文皆递以救弊,而弊极将复返其初。”(《论老子》二)
“一曰食,二曰货。”(《书·洪范》)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论语·颜渊》)
“语金生粟死之训,重本抑末之谊,则食先于货;语今日缓本急标之法,则货又先于食。”(《军储篇》一)
“国家大政食与戎。”(《湖北崇阳县知县师君墓志铭》)
“《洪范》八政,始食货而终宾师,无非以足食足兵为治天下之具。”(《默觚》下,治篇一)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系词下传》)
“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易·系词上传》)
“变通者,趣时者也。”(《易·系词下传》)
“汤武者,循其道,行其义,兴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天下归之。”(《荀子·王霸》)
“法穷匪变云胡通,呜呼漕赋安所终。”(《湖北崇阳县知县师君墓志铭》)
“天时人事,穷极变通,舍海运别无事半功倍之术。”(《复蒋中堂论南漕书》)
“法无久不变。”(《军储篇》一)
“天下无数百年不敝之法,无穷极不变之法,无不除弊而能兴利之法,无不易简而能变通之法。”(同上)
“中国银币……亦必因时而当变。”(同上)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性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易·系词下传》)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易·系词上传》)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老子》第五十八章)
“上下同欲者胜。”(《孙子•谋攻》)
“弊必出于烦难,而防弊必出于简易;裕课必由于轻本,而绌课必由于重税。”(《淮北票盐志叙》)
“宜民者无迂途,实效者无虚议,大人化裁通变之事电。”(《筹鹾篇》)
“法不易简者,不足以宜民;非夷艰险而勇变通者,亦不能以易简。”(《海运全案序》)
“天下事,人情所不便者变可复;人情所群便者变则不可复。”(《默觚》下,治篇五)
“强人之所不能。法必不立;禁人之所必犯,法必不行。”(《默觚》下,治篇三)
“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礼记·礼器》)
“或问道有因无因乎?曰:可则因,否则革。”“或问新蔽?曰:新则袭之,蔽则益损之。”(《扬子法言·问道》)
“治道亦有从本而言,亦有从事而言。若从事而言,不救则已,若须救之,必须变。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近思录》卷八,页13)
“五帝小袭礼,三王不沿乐,况郡县之世而谈封建,阡陌之世而谈井田,笞杖之世而谈肉刑哉!”(《默觚》下,治篇五)
“五帝五沿礼,三王不袭乐。……小变则小革,大变则大革。小革则小治,大革则大治。”(《圣武记》卷七)
“有时君子欲挢其弊而还其利,势必不得不出于更革。小更革则小效,大更革则大效。”(《御书印心石屋诗文录叙》)
“变古愈尽,便民愈甚。”(《默觚》下,治篇五)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孟子·公孙丑上》)
“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新书》卷一,《过秦下》)
“故圣人之为天下兴利也,其犹春气之生草也,各因其生小大而量其多少;其为天下除害也,若川渎之泻于海也,各顺其势,倾侧而制于南北,故异孔而同归,殊施而钧德,其趣于兴利除害一也。”(《春秋繁露》卷七,《考功名》)
圣人举事,无一不根柢于民依而善乘夫时势,故举一事而百顺从之。”(《海运全案跋》)
“法久弊生,因时制变。”(《道光丙戌海运记》)
“因利乘便,事半功百。”(同上)
“敝不极不更,时不至不乘。”(《海运全案序》)
“法不虚创,功不虚施。时乎,时乎!智者争之。”(《筹漕篇》上)
“诚能以简易化繁难,办理有一定之权衡,而因时量为损益,则弊无从生,而商与民均受其利矣。”(《淮北票盐志略》序)
“利多害少,智者为之;害多利少,审时施之;有害糜利,无时而宜之。”(《筹漕篇》上)
“天下,势而已矣。……是之谓地势。……是之谓事势。……是之谓时势。”(同上)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第五十八章)
“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孙子·九变》)
“弊与利相倚伏。官与私如转圜。”(《淮北票盐志略》序)
“弊乎利乎,相倚伏乎?私乎官乎,如转圜乎?”(《淮北票盐志叙》)
“有利必有害,论相反者或适相成。”(《皇朝经世文编五例》)
“去其水患,即为水利。”(《畿辅河渠议》)
“岂但国家增无数之精兵,而且沿海销无数之械斗,中原收无数之枭匪。精气化痰,痰化精气,岂二物耶?”(《筹海篇》二)
“倘沿海皆行票盐,尽省浮费,匪独化私为官以助饷,并可化枭为良以助兵。”(同上)
“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管子·国蓄》第七十三)
“利出三孔者民贫,利出二孔者国贫”。(《筹鹾篇》)
魏源的这些言论,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既继承了儒家今文经学的“三统”思想,以及因革损益思想,又继承了他们的穷极交通、大变大益、小变小益的思想;既继承了他们崇尚简易思想,又继承了他们顺乎人情、审时乘势思想;同时,他还继承了《老子》、《孙子》的矛盾对立、矛盾转化和利弊并存、务信患解思想。他对这些理论的运用,特别是他的宜民便群思想,即变革须从商民的需要出发,变革应以商民的利益为重的思想,以及变革中从害化利,弊除利兴的利弊转化思想,注意改革事物与“地势”、“事势”、“时势”,即与客观条件的依赖关系等朴素唯物论和辩证法思想,更是其改革取得显著成绩的重要依据。
鸦片战争后,魏源思想不仅从中国传统哲学中吸取精华,还从外国著作中寻求营养。由于当时中国社会经济不发达,自然科学落后,魏源对于自然科学所知甚少。但在他完成《海国图志》和到香港、澳门游历的过程中?曾接触过不少外国书籍,了解到许多外国情况和自然科学理论,使他的思想境界又有了进一步的提高。
在鸦片战争的惨痛教训中,他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所谓外国长技是: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这是为了取得战争胜利而提出来的。但要使国家富强,学习的内容仅此三项是不够的,因此,他在介绍各国的情况时,又分别作了论述。如在介绍美国的工业情况时,他注意到发展工业的三要素:人力、物本和知识。知识就是发展工业所需要的科技知识。在顽固派只重视八股文章,不重视“奇技淫巧”的时候,他却把知识列为发展工业的三要素之一,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卓见。另外,他还提出了弥补缺乏某一要素的办法:缺少人力者以物力代之,缺少物本者加强与外国的商品流通,缺少知识者向国外专家学习。如果这三项都具备了,那么,发展工业的条件也就成熟了。当然,要做到这些,势必要对旧制度进行大力的改革。
其次,在自然科学理论方面,他也接受了一些新观点,如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对他就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他说:
“地理本乎天文,由天文方知地形如何,度数如何,地面各处之所在,天下人类之差别,是以欲穷究此理,先应思地体如球,常丸转于日球之外,相距甚远,然后能悉地身与各星相关,而地理之所谓文者,乃可推测。”
又说:
“昔人云,地球悬于浑天之中,静而不动,日月各星昼夜循环于其外。迨前明嘉靖二十年间,有伯罢尼亚国人(波兰)哥伯尼各(哥白尼)者,深悉天文地理,言地球与各政(星)相类,日则居中,地与各政皆循环于日球外,川而不息,周而复始。并非如昔人所云,静而不动,日月各星循环于其外者也。”
这一理论对于他的“天道循环,物极必反。”的历史循环论固然有所影响,对于他的哲学思想却也发生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在自然观方面,诸如天地万物并非神圣所造的物质性,并非静止不变的运动性等认识;在发展观方面,对于事物变化发展的普遍性和必然性等,都突破了某些传统思想的局限,为其变革思想提供了理论根据,因而使他在这方面的成就,远非同辈中有志改革者所能企及。
总之,魏源是封建社会地主阶级的改革家,他以儒家经典和诸子中变革思想为依据,针对当时社会经济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许多有益的意见。鸦片战争后,他又汲取了一些外国著作中的有用部分,更丰富了他的思想内容。他的个别主张在一些有志改革的官员支持下付诸实施,并收到一定的效果,有利于当时社会经济的发展,有益于国计民生。多数主张则由于封建统治者的反对而不能实现。当然,魏源的改革主张,主要还是为了维护封建制度,是在董仲舒“制”可变,“道”不可变;程颢“事”可变,“本”不可变的思想指导下提出来的,因而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他为了国家富强,为了抵御外侮,为了人民生活的改善而提出来,是有其进步意义的。可以说,他是一位爱国主义思想家,一位积极主张改革的实干家,历史应该对他作出肯定的评论。
(原载《清华大学学报》198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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