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国藩思想源流新探》这篇论文里面,我已经否定曾国藩是一个理学家,应该将他定位为中国新儒学的创始人,他的思想是有大本大源的。曾国藩作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这种大本大源自然来自中国文化,那就是中国哲学的天命观,这就涉及宇宙本体的形而上学。本文即着重谈这个方面的问题。
一、“道”的本源,“一以贯之”,在曾国藩那里,天道的最高境界是统一的,因此,曾国藩参透生命,学达本源,汇百川而归海
毛泽东的老师杨昌济非常推崇曾国藩,他的著作《论语类钞》中,认为曾国藩抓住了他所主张的“大本大源”。毛泽东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信中说:
今之论人者,称袁世凯、孙文、康有为而三。孙、袁吾不论,独康似略有本源矣。然细观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千树立、枝叶扶疏之妙。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日无学,故基础不厚,时惧倾圮。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令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
本源的问题就是宇宙观的问题,是中国哲学的归宿。曾国藩作为一代宗师,他学有本源,他的世界观离不开中国文化的天道观,中国文化的天命论影响了他的一生。一般人认为,有学问有思想的人,一定要著书立说,才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或者思想家。曾国藩一生戎马倥偬,他虽然留下了千万文字,却没有一部思想专著,因此有人说他没有成为近代中国著名的思想家。这话是没有明白中国文化的根本,既然宇宙的本体是不可言说的,连孔子也“存而不论”,那么圣人也不必著书立说,所以孔子“述而不作”,佛陀一生说了那么多经,可有一次他说我没有说一个字。因此,并非一定要有鸿篇大作,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道不可说,它又紧紧联系我们的人生和世界。圣人的教育方法就在日常行为之中,正是出门无处不是道,饮食不知味正是道心隆(三月不知肉味)。
《论语·里仁》篇有言: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实际上孔子所说的一贯之道,就是亘古不变的天道,大道之理可用一根线贯穿起来,这是孔子一生的本领,也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历代圣人相传的本领。门人不解其中的意思,所以就提出了许多问题。曾子无法把不可言说的天道用语言表达出来,但是可说出如何做人达到天道的境界,所以他就说:“夫子之道,忠恕两个字就概括了!”可忠恕之道仅仅是实践“仁”的方法,它并非“道”的本体。禅宗有本书叫做《指月录》,什么叫做指月呢?以指譬教,以月譬法。《楞严经》卷二说:“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故诸经论多以指月一语以警示对文字名相之执着。
从中国文化本体论的这一特性出发,曾国藩也如曾子一样,继承了圣人的一贯之“道”,所作所为都有本源所依循。他作为新儒家的经世派,正是体悟到了“道”虽然不可言说,但它的本源又在日常行为之中。曾国藩说:
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积善馀庆,其所言者也;万事由命不由人,其所不言者;礼、乐、政、刑、仁、义、忠、信,其所言者也;虚无、清静、无为、自化,其所不言者也。吾人当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以庄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为闻道之君子乎!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认识到“道”的本源是“不能言”的,所以圣人有所不言。但是还有可言的,那就是“道”的外在表现。“积善余庆”是圣人劝人相信因果的话,这种因果就是天命,就是不可违背的自然规律,这就是可说的“道”。“积善余庆”来自《周易》,完整的话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因果报应的观念已经影响了中国数千年,不仅是《周易》所说,也是佛教的理论基础。但是后儒,特别是理学家改造后的儒士,以为因果来自佛家,反以不肖提出。而曾国藩却在这里明确提出这是天命,这是可言说的“道”。这又证明,曾国藩的新儒家是和程朱理学有所区别的。
“万事由命不由人”是不可言之“道”,曾国藩说它不可言,是因为天命已经跨越了生命的界限,命运的三世因果凡人看不见。三世因果错综复杂,即使是有天眼的阿罗汉也只能看见八万劫的事情,那么我们一般人又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呢?只有觉悟了的圣人才明白宇宙的一切,他告诉我们,你所要得的报应,是不可逃避的,因此劝人不要去争名夺利。如果一个人争名夺利,损人利己,他不仅要偿还旧的报应,还欠下了新债。
然而,命运有定数,难以改变,这是对一般人来说的,对于修行的君子来说不是这样,所以圣人又言人世之“道”,那就是曾国藩所说的“礼乐政刑”和“仁义忠信”等等,这些都是可言说的“道”。曾国藩一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志修“道”而改造命运。
“虚无清静,无为白化”,这句话虽然是道家的话,但既然“道”一以贯之,宇宙的本源是一,而不是二,“道”的本体只有一个,所以曾国藩是不排斥道家的。道家提到本源,往往用“虚无清静”来形容,“无”的境界是什么也没有,是清静无为的,但正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就什么都有,无为而可使天下大治,这是一种最高的境界,也是不可言说的“道”。
“道”的本体虽然是不言的,但天道的最高境界是统一的,因为宇宙不可能有两个本体。因此,曾国藩认为,不管是谁的理论,无论是儒,是道,甚至是被儒严厉批判的墨家(曾国藩说过“立身之重,以禹、墨之勤俭”),只要能够与人为善,不断提高自身的道德境界,那么都能够指向“道”的本体。这就是曾国藩所说的“闻道之君子”。
所以,曾国藩对于能够趋于圣贤境界的各家之说都予以推崇,反对排斥异己。对于尊程朱理学而贬陆王心学的现象,他说:“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废之流。”陆九渊曾在江西贵溪象山讲学,所以人们称他为象山先生。他认为“心即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这种一切唯心的观点显然来自中国禅宗和佛教的思想,所以中国哲学史上把陆九渊定位为主观唯心主义者。王守仁继承了陆的心学,因其出生于余姚姚江之滨,因而称为“姚江学派”。他是心学的集大成者,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在伦理道德修养方面,他提出“致良知”,认为“良知”是每个人都有的,“满街都是圣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照着良知去做,去“致”良知。由此他进一步提出“知行合一”的观点,不同意把知行分开看成先后的关系,认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这种知行统一的观点,曾国藩加以熟练运用。曾国藩新儒学经世济民的思想,可以说吸收了陆王心学的合理内涵。所以,他常常称赞陆王。他说:
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洞达本原?陆子主尊德性,何尝不实征践履?
孟子光明俊伟之气,惟庄子与韩退之得其仿佛,近世如王阳明亦殊磊落,但文辞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
对于圣人的教诲,曾国藩是从不怀疑的,对于后来的学派,曾国藩也折中对待,取其精华。他在日记中写道:“为学之道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据其弟子薛福成回忆:
昔曾文正公尝教后学云:“人自六经以外,有不可不熟读者凡七部书,曰《史记》、《汉书》、《庄子》、《说文》、《文选》、《通鉴》、《韩文》也。”
由此可见,曾国藩学达本源,他所追求的是汇百川而归海。
虽然曾国藩重“六经”而尊朱熹,但他的立身之道与正统的理学家显然有别。他在日记中写道:
立身之道,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于修己、治人之术,两得之矣。
他曾对别人说:“吾学以禹墨为体,老庄为用。”
对于宋明理学,他貌似无所贬抑,而实则有所侧重。曾国藩既心仪陆、王,而道宗孔孟和老庄,甚至对庄周的赞赏亦有过于孟轲。他说:
邵子所谓观物,庄子所谓观化,程子所谓观天地,生物气象,要须放在胸怀,游心物外,乃能绝去一切缴绕郁悒、烦闷不宁之习。
这段话从“道”的本源来探讨各家之说,无论是邵雍还是二程,如果都能像庄周那样游心物外,去掉一切名利,抛弃一切自私,哪里还有什么烦恼,又哪里还有什么争执呢?曾国藩送诗给其弟曾国荃,诗曰:“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世浮云过太虚。”
诗中“屠羊说”的典故,就出自庄子的《让王篇》。屠羊说,楚昭王逃亡在外的救命恩人,后来楚王回国后想要赏赐他,他却什么也不要。曾国藩写这首诗,劝告他的弟弟曾国荃看空名利。曾国荃于功名终究没有看空,打下了南京后,曾国藩非常担心他。老庄之学,功成身退,天之道。曾国藩就以这种处世态度来对待成功。所以打败了太平天国,他没有丝毫的兴奋和骄傲,他看到的是必须急流勇退,所以将亲手培植的湘军大规模遣撤,让弟弟不要计较名利,要夹着尾巴做人。由于曾国荃急功近利,所以他拿到打南京的头功,但很多人因此怀疑太平天国王宫中的许多金银财宝,都被曾国荃搬走了。这件事,连曾国藩的同乡王湘绮亦大为不满,他在写《湘军志》时,对曾氏兄弟和湘军固然有许多赞扬,但是把他们的坏处,也写进去了。曾国荃的修养,到底不如哥哥,对外人嫉妒和排挤有愤慨之气。湘军一些重要官员对于外来的批评也受不了。传说有人向曾国藩秘密进言,何不推翻清廷,把天下拿过来,曾国荃也受不了窝囊气,竟然冲动要哥哥拿下天下。曾国藩呢,要曾国荃“低头一拜屠羊说”,要学习屠羊说的做法,他才是世上第一高人,像他那样,就知道了“万事浮云过太虚”,荣誉毁谤、富贵功名,都不过是太空里的一片浮云,人应该去求得生命的永恒,走向不为名利左右的最高境界。
洞达本源的人,一定是追求人生最高境界的人,所以曾国藩生前没有门户之见,即使对于观点相左的人,他也认为有长处可学。王夫之是湖南衡阳人,晚年居衡阳之石船山,被称“船山先生”。同治四年(1865年),曾国藩和其弟曾国荃在南京搜求王夫之的著作,刻印《船山遗书》计70种。由于王船山和曾国藩故乡很近,又加以他的书是曾国藩主持印刷发行的,所以很多人认为曾国藩与王夫之一脉相承。事实上,曾国藩对船山之学只是有限度的赞赏,他的湘乡之学与船山之学没有承袭关系。王夫之贬抑陆、王,曾国藩却服膺陆、王;王夫之服膺张载,曾国藩却贬抑张载,认为“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废之流”。对于王夫之的思想,曾国藩曾经明确地加以批判,他说:
船山氏最推重《正蒙》一书,以余观之,亦艰深而不能显豁。其参两篇,言天地日月五行之理数,尤多障碍。
王船山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位名家,是因为现在的哲学史把他定位为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家。他认为气是宇宙本原,他反对天命观,认为历史发展具有规律性,“理势相成”。正统的中国哲学史认为他的思想进步,其根据就在于此。然而,简单地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尺度来衡量中国哲学的优劣,是有失偏颇的。而唯心主义又分为客观唯心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其定理也是不科学的。当然这样一个重大哲学问题,不是本文所能阐述的。
二、曾国藩认为“我与民物,其大本同出一源”,所以“求仁”即是以众生同体之心去普度众生,入世不离出世,出世不离入世,天人合一
“道”的本源是无我的,是完全平等的,而要达到这种境界,以儒家的精神来说必须追求“仁”,仁者爱人。做一个入世修行的爱人者,普度众生,是曾国藩的志向。他说:
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
曾国藩从民胞物与、众生同体这个“道”的本源来追求“仁”。长期以来,我们研究儒家学说,比较重视“仁”的事象的研究。而实际上,“道”的本源才是仁学的根本,离开了本源,“仁”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求仁则人悦”即是说通过实践仁爱的主张可以走向平等无我的道的本源。觉悟了“道”的本源即无我平等,那么“求仁”就会成为自己的本分事,从“求仁”中得到快乐。
《论语》开头第一句话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现在许多人都把这句话翻译为:“学习了并且经常温习,不是很快乐吗?”可事实上,过去的读书人,有谁把复习功课作为快乐的事情?“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读书人为何要吃这么多苦?当然是为了“一举成名”,所以也只能忍受“十年寒窗”的苦读了。如果将“学”的本来意思与“觉悟”联系起来,就知道快乐是怎么来的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深层意思就是:学习就是觉悟,觉悟宇宙一切都平等无我,在心中时时反省自己,做到善念相继时,难道你还有不快乐吗?觉悟实际就是觉悟平等无我这个“道”的本源,只有觉悟了,才会时刻保持善念,也才能真正去爱人,把渡人济世看作一件快乐的事情。
“求仁”的过程也就是觉悟的过程,觉悟的最高境界就是“止于至善”,就是渡了一切众生,并非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因为我与众生本来一体,解除别人的痛苦也就是解除了自己的痛苦,这就是“大本同出一源”的意思。
“求仁”的过程也就是“时习”的过程。什么叫“时习”?就是要检查你当下~念是善还是恶(慎独),即把本来的觉性在生活中时刻提起,这就是“实践”,“习”实际就是“练心”。在齐家、治国、平天下中去“练心”,去实践,这就是儒家的入世精神,曾国藩就是实践这种入世精神的。然而,归根结底,这种入世精神离不开“天人合一”,一切建功立业,都是趋向“天人合一”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儒家的哲学,我们一般理解为“天人合一”的哲学。如何理解“天人合一”呢?“天”就是出世之道,“人”就是入世之道,“天人合一”就是说出世之道是离不开入世之道的,而入世之道又是离不开出世之道的,“天道”和“人道”是辩证统一的。可是,我们对孔子的学说多从入世的层面去理解,而忽略了其出世意义。因此,把“学而时习之”理解为“学习和复习功课”就可知大家没有从孔子的出世精神去理解。孔子一生弘扬大道,他虽然立足于入世,但是目的是出世的。
《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段话正好把入世和出世有机地结合起来了。“大学”不是我们现在的“大学”,而是做人的学问,即大人之学,用我们现在通俗的话说就是如何做一个大写的人。如何做好一个人呢?曾子提出了大学的培养目标是明明德,即发扬自性本有的美德,这种美德体现在“亲民”二字上。“亲民”是人世的,其意指君子是不能离开众生的,必须与大众打成一片,要热爱人民,处处关心他人,普度众生。我们现在提“科学发展观”要以人为本,儒家也提出了民本思想.我们说孔子儒学的核心是“仁”,而“仁”就是“爱人”的意思,从孔子的“仁爱”,到曾子的“亲民”,再到孟子“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是一脉相承的。真正的儒学,谁属于原汁原味的?我认为,曾子是得到了心传的人,孟子是再加以发扬光大的人。从入世精神来看儒学,“亲民”两字概括了一切,可朱熹认为这里写了错别字,硬将“亲民”改为“新民”,既不能体现入世精神,自然也不能体现出世之旨。
然而,光明白“亲民”的入世意义还是不够的。入世“亲民”的目的是什么?是“止于至善”。如果我们“止于至善”了,实际就是连“善”也不执着了,一切都无相,一切都空了,这就到了大快乐大解脱的涅柴境界。因此这里也即体现了大乘佛教的菩萨道。世人拜菩萨,却不知道菩萨就是自己,菩萨就是利益众生的人,佛是“觉悟”的意思,即佛觉悟了,“止于至善”了,不再会进入轮回受苦。而菩萨还没有达到觉悟,就必须利益众生走向无我的涅槃之境,所以菩萨就是自利利他,自觉觉他。利他即是自利,觉他即是自觉。
因此,“亲民”就是入世修行的菩萨,“止于至善”就是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圣人,或者说是已经走出六道轮回的佛陀,而要成圣或者成佛,就要入世做“亲民”的菩萨,这就是说要“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业”。
如何“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业”呢?这就是整部《大学》所阐述的内容,其纲目就在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八个条目中间。其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体现出世精神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体现入世精神的。八个条目以修身为本,修身就是修心养性,通过入世修行,回归自己本有的善性。所以《大学》的根本精神是出世的。
曾国藩追溯本源而得出世不离入世之旨,所以他批判只顾独善其身而不顾众生的“自了汉”,认为“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因此,曾国藩深明《大学》之旨,他对于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业这一宗旨,做了如下概括:
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如富人百物有馀,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迭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既然众生同体,我们怎么能够对众生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以曾国藩认为“求仁”的核心是“欲立立人、欲达达人”。
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能够站立起来,引申为帮助别人立业,自己能够丰衣足食,也要让别人丰衣足食。“达”,有的书译为“行得通”,我认为“达”有显达的意思,显达就是地位高而有名声,当然是过得好了,所以己欲达而达人是要想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
曾国藩把儒学“求仁”的根本概括为“欲立立人、欲达达人”,可谓非常深刻。因为他深明众生本来同体,度众生等于度自己。自己还是凡人,就是因为没有达到同体大悲的圣人境界。所以,一个人做了什么好事,救济了什么人,并非有什么功德可言,要把它当作自己的本分才算进入圣人的境界。“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即使“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如此,曾国藩与入世修行的菩萨又没有区别了。因为菩萨即是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的。
曾国藩把这种观点概括为“知仁”的哲学,他说:
我欲足以自立,则不可使人无以自立;我欲四达不悖,则不可使人一步不行,此立人达人之义也。孔子所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所云“取人为善,与人为善”,皆恕也、仁也。知此,则识大量大,不知此则识小量小。故吾于三知之外,更加“知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写在联合国的办公楼上,已经变成世界名言。这些都是仁者的境界。达到了这个境界了,“天人合一”的出世境界也就在眼前了。
曾国藩根据孔子所说的“三知”(即知命、知礼、知言,下文当论述),再加上“知仁”的哲学,从出世和入世辩证统一地阐述了“求仁”的意义,继承和发展了儒家学说,使人们更加明白儒家的宗旨。这是他对于发展中国文化的一个重大贡献。
三、曾国藩提出“四知”,而“知命”的哲学特别不能忽视,“知命”让曾国藩遵循天命,又自强不息,入世出世,终归本源
曾国藩把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概括成“四知”,在许多场合,他都强调这“四知”。他在日记中说:“为人之道有四知,天道有三恶。”“三恶”(即有三方面的忌讳)是指天道忌讳弄巧作假,忌讳骄傲自满,忌讳有贰心于人。贰的意思是多疑,不忠诚。“四知”就是《论语》最后一句“知命、知礼、知言”,曾国藩又加上一条“知仁”。除此之外,曾国藩又根据人生的经验,扩展为十“三”字,他说:
三忌者,即所谓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也。三薄者,幸灾乐祸,一薄德也;逆命亿数,二薄德也;臆断皂白,三薄德也。三知者,《论语》末章所谓“知命、知礼、知言”也。三乐者,即九月二十一日所记读书声出金石,一乐也;宏奖人材,诱人日进,二乐也:勤劳而后憩息,三乐也。三寡者,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欲养精。十“三”字者,时时省察,其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者乎?
“三忌”、“三薄”和“三乐”,我们都比较明白,唯独“三知”却是大有深意所在,我们平时都忽略了,曾国藩一再强调,并作为他一生的座右铭,有其深刻的内涵。要知道《论语》为什么要在最后提出“三知”,我们就要与开头联系起来分析。
《论语》的开头和结尾是首尾呼应的。孔子首先是一个入世的修行人,所以《论语》从一开头就告诉我们如何修心,即是“时习”。这个“时习”的过程就是曾国藩所强调的“慎独”和“经世致用”。“时习”是修行者走向觉悟的一个过程,其思想上的修行要求就是“慎独”,要时刻谨慎自己独处也不犯错误,当下一念,是最重要的,像曾子一样,反省当下的一念是善还是恶,不久就能进入圣人的境界。只有具备了“慎独”的功夫,才能真正做到“经世致用”,没有正确的思想指导,只是追名逐利,那么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给众生带来更大痛苦。一个人有了“慎独”的功夫,再“经世致用”就能够成为国家的栋梁,为人民造福。然而,“慎独”的功夫必须不断在实践中进行检验,这就是“时习”的另外一个含义。对如何在“经世致用”中提高自己的觉悟,进入圣人的境界,儒家提出了一系列修身、齐家、治国的原则。所以整部《论语》在“学而时习之”之后接着大说特说如何做人,《论语》的学问就是如何做人的学问。人做好了,就能渐渐明白出世之道,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走向“道”的本源,得到永恒的快乐。
《论语》结尾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这是画龙点睛之笔,不过我们很多人忽略了这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是与开头第一句话互相呼应的,具有深刻的意义。它告诉了我们整部《论语》的意义以及孔子思想的最终归宿。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是“三知”的重点。孔子告诉我们,如果不知道天命,那么永远难以成为一个君子。那么什么是“天命”呢?“天命”有人解释为自然规律。但孔子的这个天命不是指的唯物主义的自然规律,它也不是上帝可以主宰一切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这个天命,是宇宙本体的自然法则,知天命就不会违背这种自然法则。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人的一切都有定数,都有命运的安排,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不爽。正如曾国藩所说“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有定数就跟着命运走,被命运所左右而自暴自弃,这是我们所批评的“宿命论”。而儒家不是这种宿命论,不属于这种思想。它告诉我们命有定数,是让我们不要怨天尤人,在穷困潦倒时不要失去生活的信心,而在春风得意时也不要沾沾自喜,因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穷富贵贱都是报应。所以要知道从善才有善报,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要积极行善,要知道作恶必有恶报,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要坚决断恶。这就是“知命”的人。但仅仅断恶修善还不行,因为好事做得多,下辈子福报也大,大富大贵就可能为所欲为,为三世埋下堕落的种子。修善只有达到无相无我的境界,即认为我所做的事是我的本分,我所救的人也是我的本分,才能走向天人合一的出世境界。不执着善,当然也不执着恶,这就是中庸,即《金刚经》所说的“空”。因此,说到底,知命就是走向出世之道,从而得到人生的“觉悟”。
《论语》开头从“学而时习之”开始,让我们找到“快乐之道”,而“快乐之道”的根源却是在于“觉悟之道”,只有觉悟了,才有真正永恒的快乐。觉悟的关键是要“知命”,所以,这里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是与开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相呼应的。
曾国藩对于儒家的天命论理解得非常深刻,他吸收了正统儒家合理的内容,而抛弃了世俗的宿命论。曾国藩说:“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做主,不与天命相干涉。”
这段话解释了命运与自强的关系。它的意思是,凡是富贵功名,都有定数的,但这个定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半是天意,即是不变的定数,可还有一半是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是什么意思呢?既然有定数,又怎么能够改变呢?俗话说“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仅仅是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既然作善必有善果,那么怎么不能改变自己命运呢?说不能改变命运是违背因果法则的。用三世因果来看人,一个人此世为善,他仍旧很困窘,那是他必须偿还前世的恶业,而他此世的善行,则可能在下半辈子得到同报,甚至到下世才会有回报。
人们一定要自强不息,努力断恶修善,而不要去计较回报,努力了天命就会改变。
然而,修行的君子仅仅断恶修善还不行,所以曾国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说“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做主,不与天命相干涉”。断恶修善只能得到福报,而福报是很有限的,说不定因下世大富大贵作威作福而下地狱也不知道,佛教叫做“三世怨”,即第三世还是得到恶报,修善等于修得很冤枉,还是受到天命的干涉。如果追求圣人的境界,达到无我的境界,将积德行善作为自己的本分,那么就会走向出世之“道”,到这时就再也没有天命的干涉了。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用佛教的话即摆脱六道轮回而进入涅槃的境界。用儒家的话就是天人合一,谁也不能干涉了。所以曾国藩是追求这种出世之“道”的。
曾国藩改名为曾涤生,是受明朝佛教大居士袁了凡启发。他在日记中说:“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意:‘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曾国藩改名字,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过去一切都死了,是要让凡夫的生命死去;今后一切重新开始,是要增长自己的圣胎,从而走向圣人的出世境界。“朝闻道,夕死可矣”,得道了,凡夫的生命结束了,而圣人永恒的生命则成就了。
曾国藩一生追求这种出世之“道”,所以他遇到荣誉时不受宠若惊,遇到困难时不一蹶不振。他能够以他慎独的功夫,用一颗平常心去面对一切功名利禄。他生怕自己犯错误,时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谆谆告诫家人“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他说:“福不多享,故总以俭字为主,少用仆婢,少花银钱,自然惜福矣;势不多使,则少管闲事,少断是非,无感者亦无怕者,自然悠久矣。”若不能通达本源,懂得天命,就不懂惜福的道理,当然就会倚仗权势作威作福。
曾国藩相信因果和天命,因此他在官运亨通时,告诫家人这是命数,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如他28岁中进士点翰林,30岁授翰林院检讨,官品是从七品。只用7年的时间,在他37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从二品的大员了。这在湖南是空前绝后的,在全国范围,连他在内也只有3个人。从39岁到42岁,他先后遍兼5个部的侍郎,除了户部,吏部、工部、刑部、兵部他都当过。对于这一切,他在家信中说是命中所得。
对于弟弟曾国荃修养不够,他经常劝诫。他写信说:“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从这个语气可以看出,曾国荃的所谓自强不是为修德自强,而是为功名富贵自强。“父兄教子弟,上司饬部属,只能鼓励其充分发挥人力的作用,知难而进,遇险不退,功可强成,名可强立,方可指望其有所造就。”不怕困难,自强不息,建功立业,并非仅仅是为了个人,小一点说是为了家庭,大一点说为了一个地方和单位,再大一点来说是为了整个国家。曾国荃没有明白“功可强成,名可强立”的意义,在时代的风头浪尖上自然要受到打击。曾国藩为他背了不少黑锅,毫无怨言,只是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学老庄虚静之道,要少出名,多惜福。告诫他一切大的功名自然有天数,“占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因此,曾国藩告诫曾国荃取得天京战争的胜利也是天意,老弟你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相反地位的骤升,更要处处谦虚谨慎。唯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者爬得高摔得也重。
同治八年(1869年),曾国藩回忆起湘军三河大败,在日记写道:“偶思咸丰八年四月葛睪山扶乩,即已预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败、温弟(指曾国华)之变。天下万事皆有前定,丝毫不能从人力强求,纷纷思虑,亦何补邪?以后每日当从‘乐天知命’四字上用功,治事则日有恒课,治心则纯任天命。”
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年轻时去南岳烧香,抽得一签说:“双珠齐入手,光彩耀杭州。”曾麟书因此对曾国藩说:“我家这么多儿子中,将来必定有人江浙一带做官。”后来,曾国藩提起父亲这一签,感叹天命不可违。曾国藩、曾国荃兄弟都在南京做过两江总督。
富贵功名既然是天命所归,自然也要遵循天命。孔子到50岁才“知天命”,可见“知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曾国藩知命,既知家运,也知国运。他说:
天道五十年一变,国之运数从之,惟家亦然。当其隆时,不劳而坐获:及其替也,忧危拮据而无少补救,类非人所为者。昔我少时,乡里家给而富足。农有馀栗,士世其业,富者好施与,亲戚存问,岁时馈遗襁属。自余远游以来,每归故里,气象一变,田宅易主,生计各蹙,任恤之风日薄。呜呼!此岂一乡一邑之故哉!
曾国藩出生在封建社会的末世时代,世风日下,人们遭受战乱的同时,道德也日益沦落,这是难以改变的大势。但是,君子修行,就是要在逆境中磨炼自己。所以,曾国藩一生就是如此自强不息的。他一生步履维艰,苦心孤诣,入世出世,终归本源。
从中国文化及其哲学看曾国藩形而上的“道”,我们可以得到很多启迪,也可以更好地还原曾国藩的真正面目。只研究历史,不懂中国哲学,难以得出一个完整的曾国藩;而只研究哲学,不研究历史,也无法得到一个完整的曾国藩。因此,从历史和中国哲学结合来研究曾国藩,或许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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