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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统与学术
作者:朱汉民
【摘要】曾国藩(公元1811—1872年),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学者。因创建“湘军”并取得对太平天国围剿的胜利而名闻天下,亦是晚清洋务运动的倡导人。他的政治事功和学术成就振奋了一代湘人。
  曾国藩(公元1811—1872年),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学者。因创建“湘军”并取得对太平天国围剿的胜利而名闻天下,亦是晚清洋务运动的倡导人。他的政治事功和学术成就振奋了一代湘人。

在群星灿烂的湘学学者群体中间,曾国藩无疑是十分杰出者之一。所谓“湘运之兴,从湘军起”,这不仅是指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湘军的振兴,导致湖湘人材的群兴:同样包括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湘学,亦再度崛起于中华大地。清廷在《御制碑文》中表彰他“阐程朱之精蕴,学茂儒宗。”他注重个人修身、治家的言行亦得到广泛的赞誉。

曾国藩为什么会在晚清社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人们总是不断地赞誉他的显赫事功,称道他的人格修炼,欣赏他的学问文采,但是,无论是政治事功、人格修炼,还是知识学问、文章才华,都依托于他的道学信仰。他的文化生命的最根本之点,即是通过“阐程朱之精蕴”而保持对“道”的执著。他的道学思想,不仅传承湘学形成以来的道学正统,在晚清的动荡中保持着对道学的信仰;同时,他还使得道光以后的中国学术风尚发生转向,他坚持儒家经世致用的传统,并重新确立了自晚明王夫之所执意追求的在器中以见道的学术追求。

  一  晚清学风与道统重光

在中国学术史上,清代乾隆、嘉庆时期代表着一个十分重要的历史发展阶段,那就是乾嘉汉学的兴起。乾嘉学者一改宋明理学热衷于讨论道器、理气、有无、心性、动静的义理之学,转而潜心研究历史文献,重视对历史典籍的考据训诂。乾嘉学者似乎表现出了一种为学问而学问的态度,他们虽有一种学术的冷静但是偏离了儒者的人文关怀。他们皓首穷经,在传统学问的基础上不断扩展,形成了新的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金石学等等;而在有关价值关怀以及国计民生方面,他们却又显得有些隔膜,似乎忘记了作为儒家学者所必须具备的忧患意识。

乾嘉汉学在中国学术史上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的学术成果,在文化史上是值得大写特写的。但是,这种过分偏重考据训诂的学术亦有严重的弊病,对于儒学而言,知识学问与“道”的信仰、“术”的经世技能应该是一个整体。但是,乾嘉学者的知识学问却脱离了人文信仰的“道”与经世技能的“术”,那么,儒学所具有的维护人心世道、辅助经世治国的功能就会弱化。这一点,连乾嘉学者中大师级人物亦已经发现并深感忧虑,据陈寿祺所记:

仪征阮夫子(即阮元)、金坛段若膺(即段玉裁)寓书来,亦兢兢患风俗之弊。段君曰:“今日大病,在弃洛、闽、关中之学谓之庸腐,而立身苟简,气节败,政事芜。专言汉学,不治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仪征曰:“近之言汉学者,知宋人虚妄之病,而于圣贤修身立行大节,略而不谈,乃害于其心事事。”二公皆当世通儒,上绍许、郑。而其言若是。

段玉裁、阮元均为一代考据学派的大师,但是他们也发现,如果一味沉溺汉学、不讲宋学,则会有“气节败、政事芜”的严重弊端,从而引起儒者的“人心世道之忧”。

所以,就在乾嘉汉学大盛之后的道光年间,中国的学术界又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革。据王国维说,清朝三百年间学术思潮发生三次大的演变,他说:“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学术界所以会出现道光、咸丰以来的又一变迁,就在于乾嘉汉学的学术倾向导致了儒家士大夫们的“人心世道之忧”。而这一学术风尚的转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出现了今文经学的经世致用,一是出现了理学经世派。前者以魏源为代表,后者以曾国藩为代表,他们均是清代湘学中的重要人物。

由此可见,曾国藩之学在清代学术发展史居有其特殊的地位。和今文经学不同,曾国藩在思想文化上突出表现,就是他重新恢复儒家之道在思想文化领域中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就是将弘扬儒家之道的宋儒之学、义理之学作为一种学术、思想、文化的根本。在曾国藩刚去世不久,清廷专门作有《御制碑文》称他“阐程朱之精蕴,学茂儒宗。”这就明确肯定他在承传宋儒道统、弘扬孔孟之道的重要地位。

曾国藩曾经常自称“一宗宋儒”。在乾嘉学风大盛、学界对宋儒非议四起之时,他坚持自己崇奉宋学的立场,尤表达出自己对宋儒周敦颐、朱熹等人的极度推崇,他说:

朱子之学,固以阐明义理、躬行实践为宗,而其才力雄伟,无所不学,训诂辞章,百家众技,无不究心。后人专精一业者,皆难窥其堂奥。

他充分肯定宋儒朱熹是“无所不学”、“无不究心”的,但是,他推崇宋儒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们那主宰人们“始于修身,终于济世”的“圣人之道”。这个“圣人之道”,也就是宋儒之学成就最高的、曾国藩本人经常标榜的“义理之学”。他在写给各位老弟的信中明确表示:“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而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义理之学所以如此重要,也在于它所代表的就是“圣人之道”。

所以,曾国藩能够成为晚清学术界、思想界的一个重要人物,就与他执著的原道精神是分不开的。他努力地在晚清儒林中追溯、探求儒的最根本精神——道,他非常真诚地相信:“闻道者必真知而笃信之。吾辈自己先不能自信,心中已无把握,焉能闻道?”他既有“闻道”的自信,又有“卫道”的坚勇,故不能容忍任何人有对儒家之道的信仰动摇。当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著有《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利用天主教教义来传播自己的政治理想时,曾国藩亦写了著名的《讨粤匪檄》,表达出他的原道观念和卫道思想。他指斥一旦崇天主教,则“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所以他召唤一切“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努,以卫吾道。”他将湘军与太平军的战争,提升为一场民族文化之道的保卫战,他率湘军集团的政治、军事斗争,获得了文化上“卫道”的圣战意义。

应该说明的是,尽管曾国藩获得了“理学家”、“学茂儒宗”等种种赞誉,但这些赞誉并不表明他像宋儒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等人那样,在为儒家文化“原道”的同时,重新建构了一整套“性与天道”的理论体系。当然曾国藩也撰文讨论过天道心性等理学问题,譬如他说:“吾之身与万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则纷然而殊矣。”但这些议论既十分粗浅,亦无任何新意,只能是一种非常一般的“老调”。那么,他凭什么能够获得“理学家”、“学茂儒宗”的盛誉呢?这恰恰不是由于他对道学理论的发挥,而是他在确立儒家价值信仰的同时,将儒家之道与经世致用、其他学术文化紧密结合起来。

自明清之际以来,中国学术思想史就表现出一个基本的倾向和发展趋势,宋儒曾经从形而下的日用伦常中提升出形而上的宇宙本原的“太极”、“太虚”、“天理”等,明清之际的学者则在努力使他们回归、还原为形而下的日用伦常。湘学代表人物王船山之学、魏源之学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征。应该说,曾国藩能够成为“理学家”、“学茂儒宗”,亦恰恰在这一点上。他有一个著名的学术主张:

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人之才智上智少而中下多,有生不过数士寒暑,势不能求此四术遍观而尽取之,是以君子贵慎其所择而先其所急,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

曾国藩在思想史、学术史上的贡献不仅仅在于对义理之学的强调,以在晚清复兴儒家之道;更重要的是,他强调了体现儒家之道的义理之学应该落实于形而下的器用之中。具体而言,它应该和考据、辞章等其他门类的学术文化统一起来,和经邦济世的社会活动统一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使儒家之道不会成为空疏无用的义理;同时,也使得儒家之道能够成为现实世界、文化世界的真正主宰。

  二  道与经济之学

宋明儒学常常被称之为“道学”,因为他们总是以继承道统、复兴道学为己任,但他们所云的“道”,主要是内圣之道,即以“道”作为个人安身立命、修养心性的依托。曾国藩“一宗宋儒”而立志于道学,其固然是以“道”来从事个人的修养心性、安身立命;但是,和以前的道学家不同之处在于,他要求将此“道”落实于社会的治国安邦、经世济民之中。这样,他就将道学与经世致用结合起来,“道”不仅是内圣之道,也是外王之道。所以曾国藩又成为晚清时期著名的理学经世派。

曾国藩作为理学经世派,其不同于一般理学家之处在于,他并不热衷于理气有无的抽象思辨,而是力图将儒家之道的价值信仰落实于治国、治军、洋务等现实的经世活动之中,并以卓越的政治事功而名于当世。他能在碌碌的日常行政、军务之中,孜孜不倦地保持着对儒家之道的价值关怀和人格修养,故而受到后人的尊敬。

所以。我们不能从纯理论的哲学思辨表述曾国藩对儒家之道的探索,而只能从他的政治理念、社会活动中探索他是如何将儒家之道与经世治国结合起来的。

在政治理念方面,他坚持以儒家的仁与礼作为治世的根本。他说:“昔孔子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理,孟子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他认为,“圣王”的经世理念就是仁与礼。宋儒亦重视仁与礼,但他们坚持仁、礼均是“天理”,并为之构造了一套宇宙论的体系,而曾国藩则着重考虑如何在经世活动中实现仁与礼,将天理落实于现实政治。具体来说,“仁”就是要在内心中保持诚心和恕道,这要才能使在下位的人能够心悦而诚服。譬如,在治军驭将方面,曾国藩不贵权术,而重视推诚,他说:“驭将之道,最贵推诚,不贵权术。”他主张只要统领军队的将帅能够对部下待之以“诚”,则能使全军团结一心。他认为湘军在军事上、政治上的成功,就依赖于这一“诚心”,他说:“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载而勘大乱,非拙且诚之效与?”另外,他很强调“恕”。恕道本为孔子提出的“为仁之方”,具体内容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曾国藩也将恕道作为修身为仁的根本之道,他说:“作人之道圣贤千言万语,大抵不外‘敬’、‘恕’二字。”“须从‘恕’字痛下工夫。”但是,曾国藩思想的独特之处,就是不仅将“恕”看作是为人之道,尤其看作是经世之道。他相信,“恕”不仅是“立德之基”,也是“临时应事之道”;不仅是修养之道的“性功”,也是经世之道的“事功”。他坚持认为:“圣门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彻始彻终,性功事功,俱可包括。”因此,他在经世活动中,能坚持以恕道处理各种社会政治关系,使自己在复杂、险恶的政治处境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他说:“圣门好言仁。仁即恕也。曰富,曰贵,曰成,曰荣,曰誉,曰毁,此数者,我之所喜,人亦皆喜之。曰贫、曰贱、曰败、曰辱、曰段、曰逆,此数者,我之所恶,人亦皆恶之。……常以‘恕’字自惕,常留余地处人,则荆棘少矣。”曾国藩在经世活动中坚持这种“待人以恕”之道,这是他能够取得政治功业、军事成就的根本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曾国藩亦很重视“礼”,将礼作为经世之术,这样,以便使儒家之道很确实地落实于经邦治国的活动之中。“礼”本来是三代时期社会生活、政治活动以及文化宗教活动的行为仪节,体现为尊卑长幼等不同身份的伦理规范和行为模式,它对于稳定古代的社会政治生活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所以,在历史上,礼与经世本来就有着内在的联系,即所谓“礼,经国家,定社稷,利后嗣者也。”先秦儒家继承了这种礼治思想,但又从礼治中提出来仁义的道德观念和精神情操,而宋儒则又进一步将礼制、仁义上升为天理,并建构天理论的思想体系和价值信仰。曾国藩一方面继承宋儒的思想传统,将礼与天道的价值信仰统一起来。他相信“礼”是体现着天下之大体达道的,故而说:“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思精矣。”他一直认为这种有差等而有万殊之别的礼就是源于“一理”的,他说:“吾之身与万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兮,则纷然而殊矣。亲亲与民殊,仁民与物殊;乡邻与同室殊,亲有差,贤有等,或相倍徙,或相什佰,或相千万,如此其不齐也。”这明显体现了他“一宗宋儒”的思想特征。但是另一方面,他更加强调“礼”的经世功能,并且将礼直接等同于“经世之术”,他说:“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这样,“礼”由价值信仰、形上本体的“一理”、“天道”而转化为社会运作、政治技艺的“经世之术”。他在治学时十分重视《仪礼》、《通典》等书,就是为了从中“周览经世大法”。尤重要的是,他在治军、治世时一以贯之地贯彻他的“以礼治人”的主张。譬如他倡导以礼治人的带兵法:

礼者,即所谓无众寡,无大小,无欺慢,泰而不骄也;正其衣冠,尊其赡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形无声之际,常有凛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守是二者,虽蛮貊之邦可行,又何兵勇之不可治哉?

曾国藩所统领的湘军在当时因纪律严明、英勇善战而闻名一世,确与他将仁、礼的儒家之道贯彻于治军用兵之中有关。总之,曾国藩作为一个封疆大吏而取得巨大的政治事功,确是与他贯彻以礼为经世之术的思想有关,正如他的同僚郭嵩焘所评价的:曾国藩“以为圣人经世宰物,纲维万事,无他,礼而已矣。”

曾国藩在晚清时期所作的一项名声卓著的经世事业,就是推动洋务运动的开展。中国近代化运动始于引进西方科技教育、军工制造的洋务运动,而曾国藩本人则是洋务运动的倡导人和领导者。他最初在自己统领的内军械所引进西方的机械化生产,不仅制造出了“洋枪洋炮”的近代武器,同时还成功制造了中国的第一台蒸汽机、第一艘轮船。这些举动,导致中国近代洋务运动的开始。以后,以曾国藩为首的洋务派曾大量引进西方近代工业的机器设备,在中国开办了不少近代化工业的军工厂、船厂等,引进、翻译了自然科技方面的书籍,创办了讲习西方近代科技的新式学堂,同时向西方发达国家派遣了大量留学生员。总之,洋务运动推动了中国的近代化发展,曾国藩也因此而创建了更大的政治事功。然而,曾国藩的洋务运动,亦鲜明地体现了他希望在器物中以显道体的理学经世派思想特征。

毫无疑问,曾国藩兴办洋务、引进西艺与西学的举动,是他的经世致用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维护清皇朝的政治统治,抵御西方列强的侵犯,这离不开军事力量的强化和师夷之长技。曾国藩明确地表达了他所以兴办洋务、制造枪炮轮船的目的,他说:“枪炮固属目前急需之物,而轮船亦不可不赶紧试造。造成此物,则显以定中国之人心,即隐以折彼族之异谋。”他深知在当时的世界大势中,要想不受列强的欺凌,就必须学习西方的坚船利炮、兴办洋务,他将此理解为“中国自强之道”。他选派留学生出国留学,也是基于民族自强的考虑,他提出“选聪颖的幼重,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约计十余年业成而归,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渐图自强。”但是,另一方面,曾国藩倡导经世致用、举办洋务,又无不体现出求道、卫道的价值信仰。他在镇压太平天国起义时就是以捍卫道统、扶持名教为旗帜的,同样,他积极倡导、推动洋务运动,仍然是从捍卫道统、扶持名教为宗旨。所以,他在推行洋务运动的同时,大力倡导“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学”,自觉继承孔孟的仁学与礼教,执著地坚守程朱的义理之学。可见,他所兴办的洋务、吸收的西学,其目的是维护中国文化固有的道统。这一思想,在洋务派群体中,是一个十分明确而一致的观念,如他的弟子薛福成在《筹洋刍议》一文中明确提出:“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视中华。”这确切地表达出曾国藩的思想,并终于形成了洋务派所倡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念。应该说,曾国藩的所作所为,为洋务派的这一思想奠定了基础。

  三  道与考据之学

桐城派姚鼐曾将儒者的学问归类为三科:“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曾国藩则在此三科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经济之学”,并且强调义理之学(即道学)应贯通到经济、考据、辞章之中。关于道与经济之学的关系,上一节已述,这里着重讨论道与考据之学的关系。

所谓考据之学,诚如第一节所述,是乾、嘉时期十分兴盛的一种学术思潮。曾国藩的理学经世派兴起,就是为了纠正乾嘉考据之学的偏颇。他表达了自己曾一度对考据之学的冷漠,声称“考据之学,吾无取焉。”但是,不能因此而认为曾国藩一直排斥考据之学,事实上,他也充分肯定考据之学的重要性的。他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曾明确指出:“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并以它作为儒家士子应该学习的科目之一。曾国藩反对乾嘉学者对义理之学的批评指责,同样,他亦不赞成简单地将考据之学贬低排斥。他说:“乾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疏;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鄙意由博乃能反约,格物乃能正心。”可见,曾国藩之学不是独尊宋儒,则是兼容汉宋。

所以。曾国藩本人亦不断地学习、研究考据之学,他阅读了大量清代考据学派的著作,包括顾炎武的《日知录》、王引之的《经义述闻》与《经传释词》、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段玉裁所注《说文解字》及《六书音韵表》等。曾国藩思想一大特点是重视礼教,因为“礼”源于他的价值信仰的“道”,体现了他在学术思想方面“一宗宋儒”的特点。然而,他又认为,为了更有效地推行礼教,对礼经的详尽、全面的考证也是十分重要的,那么,汉学的考据之学就显得十分重要。他说:“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详,博稽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赅,源流毕贯,虽极之军旅、战争、食货凌杂,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可见,对他来说,清代的汉学也是不可偏废的,因为考据之学可以服务于义理之学。所以,他对清代乾嘉的考据之学亦十分欣赏,他要求自己的子弟在治学时虽不要标榜汉学的名目,但是对顾亭林、阎百诗、戴东原、江慎修、王怀祖等考据大师的学问要认真研习,他还称赞两汉的经学具有重要学术价值,是值得读书人好好学习的。他要求自己的子弟在阅读典籍时,“必先通于训诂之书。”

曾国藩对汉学的兼容,使得他能够对汉学、宋学的各自长处有充分的认识和理解,他说:“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宋师为大,其说允己。”他对自己的学问要求则是兼取其长,他说:“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所以,他反对将汉学、宋学对立起来,因为这种汉宋之争既不能发现对方的长处,又不能正视自已的短处,从而陷入目光浅短的门户之争,他说:“今之讲理学者,动好评贬汉唐诸儒而等差之,讲汉学者,又好评贬汉唐诸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习。”

曾国藩所以在学术思想上坚持兼习汉宋,一方面由于无论是汉学还是宋学,所研习的均是儒家经典,所尊崇的均是孔学礼教。在晚清社会动荡、文化危机的关键时刻,最重要的是维护孔学礼教的至尊地位,而不要再因汉宋之争的无端耗费而忘记了更加重要的文化使命。另一方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曾国藩在学术上认为,宋学所坚持的义理之学主要是强调对道的价值信仰,而这种价值信仰是以儒家经典为依据的,那么,对儒生而言,对儒经的考据训诂是原道的前提条件,是义理的学问基础,这是曾国藩告诫子弟求学“必先通于训诂之书”的根本理由。他认为,即使是他极为推崇的著名理学家朱熹、王夫之,其实也是究心于训诂、辞章之学的,他说:

朱子之学,固以阐明义理、躬行实践为宗,而其才力雄伟,无所不学,训诂辞章,百家众技,无不究心。后人专精一业者,皆难窥其堂奥。

未示称王船山先生之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儒为堂奥,庄表微之定论。观其平生旨趣,专宗洛闽,而其考礼疏诗,判别名物,乃适与汉学诸大家若合符契。

朱熹、王船山之学均是以原道为根本的,是义理之学的大家,而他们亦很重视训诂辞章、考礼疏诗、判别名物,是因为这些知识学问是明道、义理的前提和基础。但是,曾国藩又总是牢牢地把握住儒学的根本是明道,是义理,所以他在谈到义理之学、经济之学、考据之学等几种不同学问的时候,总是要反复强调“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这也是他被当时的学界一致认为“一宗宋儒”的根本原因。

  四  道与辞章之学

在曾国藩所讲的几个学术科目中,还有所谓的“辞章之学”。他所云的辞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所谓“辞章之学”相当于今天的文学。

曾国藩的文学造诣及成就均很高,他受著名文学家姚鼐的影响,继承和发扬了桐城派的古文之风,在关于古文的理论、创作上独树一帜,形成了文学史上的湘乡派古文。桐城派的文学主张是“义理为经,而法纬之”,恢复韩愈的“文以载道”的传统。作为桐城派的继承者和发扬者,曾国藩将:“文以载道”的文学思想作了最彻底、最系统的发挥。他的这种文学主张,同样鲜明地体现了道统为本、以义理为宗的道学本色。

作为晚清时期一位坚定的道统捍卫者,他时刻不能忘记作为儒者价值信仰的“道”是一切的根本,无论是治国,还是修身,或是作文,均应以道作为终极的标准和归宿。所以,尽管“文是十分重要的,但它只是传道的载体,是学道的手段,他说:

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矣?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

他认为“道”是不能离开“文”的,道“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但是,“文”也不能离开“道”,不能载“道”的“文”只是一驾没有承载任何货物的“虚车”。

因此,曾国藩坚持以“道”作为衡量文章优劣的根本标准,他完全是以载道的多少来评价一篇文章的等级。他说:

聪明魁杰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杨、庄、列、屈、贾而下,次篇等差,略可指数。

按照这种看法,“道”的标准不仅重于“文”的标准。而且可以取代对“文”的独立衡量的可能。根据宋儒的道统,几千年中华文化历史中能被确认为道统系列者,其对道的承担和传递被认定为“正脉”者,只有寥寥数人。所以,能被曾国藩称之为“文”与“道”能够“兼至交尽”的文章,同样是寥寥数篇,他说:

自孔孟以后,惟濂溪《通书》、横渠《正蒙》,道与文可谓兼至交尽。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学记》、朱子《大学序》,寥寥数篇而已。

从曾国藩对文章的评价标准和评判结果来看,他完全是用道学的标准、道统的观念来思考和讨论文学的评价标准。

曾国藩重新申明、论证的“文以载道”,其根本目标仍是要将义理之学与辞章之学统一起来,尤其是要以义理去统帅辞章,以“道”去统帅“文”,以在晚清社会的大变革、大动荡的社会转型,作一个坚定不移的卫道之士。

在动荡、变革的中国近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各个领域均在发生重大的变迁,曾国藩要求以“道”去统帅经济、考据、辞章,以一个坚定的卫道者的身份崛起于晚清的政界和文化界,并且将个人的命运和衰落的清皇朝紧密联为一体。这样,曾国藩的原道意识、道统观念成为晚清思想文化领域中的一个复杂的文化现象,在当时及后来均产生了重大影响,甚至可以说,中国近代化的曲折进程与此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曾国藩坚持“道”必须统一到经济、考据、辞章中去,尤其是强调在经济之中落实道体,弘扬了湘学传统道器一体、体用一源的基本精神和思想趋向。特别是晚清的经世致用思潮衍生出了前后相承的洋务运动、维新运动等。可见,曾国藩的道学、实学实际上成为中国近代化运动的初始阶段——洋务运动的逻辑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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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湘学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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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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