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与焦达峰的家相距只有几华里。他住焦家桥,我住黄公桥。论年龄我比他长四岁。我俩都是老洪江会会员黎尚姜的得意门生。我俩从读私塾到进入县城南台高小直至东渡日本都是形影相随,不离左右,一直到投身民主革命参加洪江会、同盟会、共进会到举行湖南民国反正。他是领袖人物,我是他的贴身参谋,两人更为亲密,合作共事,人们赞为两只翅膀。他被谭延闿谋杀系我亲身所历事。
达峰自幼聪敏过人,气宇非凡,救国心切,这些天赋的资质至今数十年仍留在我的脑子里未敢忘怀。我记得他十三、四岁在南台读书时写的文章就不同凡响,卓有见地。在一篇反对君主专制的文章中写道:“禹受舜禅以位传之子,君主世袭由此始,开天下为私之端。为私则必争,争则必乱,此战争祸乱之所由兴也,从此天下非太平之世也。此为君主专制之封建社会。夫政由君出,君自私自利,为所欲为,于是暴政生焉。尧舜之后无尧舜,桀纣之后有桀纣,且有甚焉者,秦始皇是也。秦始皇之后又有秦始皇,历代无绝也,若是者何也?君主专制使然也。由是言之,君主专制是暴政之沅也,是当革也。”
达峰每谈到爱国志士谭嗣同、唐才常时,则肃然起敬,他把谭嗣同写赠友人“惟将侠气留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的对联念了又念,极为称赞。还说:“我将来也要继承谭、唐遗志,重整故国山河。”他爱朗诵“前后谭唐殉忠义,国民千古哭浏阳”的诗句。当时某些同学说他是谭嗣同复出。他也自豪地表示:“吾惟有步谭唐之后尘耳。”
达峰虽出身于富有的乡绅家庭,从事职业革命后,在任何艰苦环境中从无悲观情绪。在日本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组织的同盟会任交通部长。回国之后,他担任长江流域共进会支部领导人,他认为中国民主革命的基本动力是广大农民,有组织的会党又是农民起义的骨干力量。因此,他经常深入农民和城市苦力贫民中进行串连发动工作。一九一○年四月长沙发生抢米风潮,焦达峰在长沙已有彩色,难于立足,便及时转移到会党根基最好的萍乡、浏阳、醴陵一带活动。达峰带领我和周海文等人住在醴陵和丰客栈。生活接济不上来,会党成员又多系穷苦百姓,也无能力支持我们。我们只得把好一点的衣服拿出典当,留下几件破旧服装轮流穿,即谁要出外给淮穿。没有零钱,几个月不理发,头发蓄得很长。达峰为着去体会穷人生活,了解下情,曾与大叫花子一道住在大王庙里,每逢富有人家做喜事,就跟在叫花子群中一起去讨吃,农民收获季节,他带领我们去帮农民扮禾扦秧(扦二禾),他力气大又能耐劳,可当一个强力农民,农民都说焦达峰是个好劳力。当时栽扦季节迟,古历六、七月才打早禾,正碰上三伏炎天,累得厉害时他就哼着:“烈日炎炎似火烧,满垅禾稼尽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的诗句以此消遣。生活艰苦,我和海文有时有些不乐的表情,达峰就把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予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作为互勉互慰的座右铭。通过他培养教育起来的会党骨干,多数在民国反正运动中都充当了支援北伐的铁血军。
为适应革命情况变化需要,达峰又带领我们转移到长沙工作,为避免走露风声发生意外,我们经选择住在长沙近郊的湖迹渡李氏墓庐屋里。李氏墓庐只有几间矮小的屋子,四周是一片旷阔的荒山,人烟稀少,日日夜夜寂静无聊,仰望白云飞,静听鸟儿叫,是做联络点的好地方。我们在这里商讨推翻清政权的大事,尽管各地人来人往频繁,也来出过什么意外。达峰有闲时,就看书写诗,我记得他在这里写过一首古风,其中几句是:“造我新世界,还我旧乾坤,民国立,土地平,处处歌功颂义军”。达峰有时扮成挑柴卖木的苦力农民,进城刺探敌方消怠,便于得到各方面的第一手材料。由于浏阳、平江、醴陵各县来往的人员逐渐增加,口粮困难,供不应求,一些人只好轮流出去扯野菜,打野物充饥,生活越苦,达峰越乐观诙谐,从不露出一点不快乐的神情,他住在这几间小小屋子里心情仍很舒畅。一天,他挥毫写下“千年事业方寸内,万里乾坤掌握中”的对联,表达他是在做推翻清王朝缔造千秋大业的准备工作。他把这首对联贴在寝室壁上,用来鼓励我们为缔造新社会而甘心情愿忍受一切艰苦。
达峰对铁路工人中的会党骨干进行秘密培训,常常赤脚草鞋,单衣短裤,肩背布伞,在市区贾大傅祠前大大方方走来走去,清廷的巡防勇以为他是个乡巴老或修路工人,从来无人怀疑他的行迹,谁也不会料想到他就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未来的省府都督。
辛亥年四月,广州暴动失败后,达峰偕同我参加了在武汉共进会革命机关召开的两省领导人会议。我记得湖北方面有孙武、刘公出席;湖南方面达峰、杨任和我。会上,首先有人说:“马路消息:黄兴牺牲了(假报导)广州首义无望了。今后首义重任自然会落在我们两湖领导人身上,由我们承担起这一千斤重担,我们得由被动到主动,大家都赞成不?”达峰立刻站起来说:“当然赞成,中国假如没有广州难道我们就不干革命吗?假若黄兴哥真的死了,难道我们就不干革命吗?我们只有从自己两个省干起来,决不要再依赖外人了。”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对首义的勇气大大提高了,一阵子就达成了两湖不管那一个省起义而另一省必须在十日内响应的协议。
要搞铲除封建专制的大起义,动员大批军队和会党投入轰轰烈烈的运动,没有一笔巨款是不行的。俗话说,“财为树政之母”。如何筹集经费呢?有人提议,湖北某地有座达成古庙,庙内修有一尊全金佛像,如果取来拍卖,至少可值十万银元。决定派一批武士去窃取。达峰派我回浏阳调集了江庇右(武教师)、焦鼎牟(力可举起石臼)、黎廷杰(能挟起一头黄牛)和黎道义等六人连同焦达峰和我共八人,日夜兼程,几天之内到达了盗窃金佛象的目的地。古庙规模很大,上下几栋金壁辉煌,四周围墙高筑,铁门紧锁,无法盗取,加之夜雨不息,大家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怎么办呢?后来达峰要我们用人梯渡到墙上,再用竹竿撑下去,使用钢斧取下了佛象的双手双脚,还未全部肢解好,天将黎明,我们将它抬出古庙往外走时,天已大亮,和尚发现了作案现场,立即鸣锣集众追查,处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好将它丢到池塘里,各自逃离险境,吃了一肚子累,费尽辛苦,没有成功。
这年四月间,即将崩溃的清王朝,不顾全国人民的强烈反抗,竟然宣布铁路国有。全国各大城市的各界人民都纷纷起来罢课罢市,散发传单,众口一词,反对铁路国有。长沙在反清斗争史上从不后人,也正掀起一股罢课罢市的风潮,到处散传单,呼口号,反对铁路国有。这时,达峰和我刚从湖北回到长沙,借助革命人士的掩护住在玉皇殿陈作新家里。达峰眼见城内民气十分旺盛,拍着巴掌说:“助我革命成功的时机到了!”十月的一天,达峰召集有陈作新等二十余人参加的紧急会议,达峰说:“武昌首义已几天了,中国革命的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再不从速响应更待何时。”会上他作了具体分工,达峰和我去浏阳醴陵调集民军(并制造来福枪、大刀、梭标等)进城;陈作新策动新军起义。从那时起,达峰、作新、余昭常和我等一大批活动分子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奔走不息。起义条件已经成熟,决定十月二十一日,长沙城内以举火为号,各新军营内同时响应。
当时湖南立宪派首领(系省咨议局长)谭延闿企图指使其瓜牙拥戴巡防营总管黄忠浩为都统,各路受过革命教育洗礼和影响的巡防营代表,旗帜鲜明地提出以杀黄忠浩来参加起义为条件,否则,拒不参加。
达峰估计浏阳农民军(即洪军)23号才能到达,决计推迟举义时间。殊料21号清晨,省城某起义机关机密被泄露,加上达峰亲自派往水陆州巡防营的代表被捕(记不起姓名),又获悉湖南巡抚余诚格对起义风声有所察觉,定于22号将省城新军移防株洲,调虎离山后,紧闭城门,欲将城内革命党人一网打尽。处此生死成败关键时刻,达峰成竹在胸,召集紧急会议,当机立断提前一天举义。举义时,军队由小吴门攻城,一路夺取军械局的武器弹药,一路占领咨议局,两路得胜后,再集合抚台衙门。起义军队进入目的地之后,巡防营头目黄忠浩当场被我击毙,斩首示众。巡抚余诚格闻风遁逃,“汉”字大旗立即插上城楼。长沙光复,满城欢呼声和鞭炮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盛况空前。
达峰经各界民意推选为中华民国湖南省都督府首任都督。达峰就职后心中第一件大事是支援湖北。当时武汉政府虽已反正成功,但摇摇欲坠的清王朝仍在作垂死挣扎,老奸巨猾的清廷陆军大臣袁世凯在耍两面手法,处此革命和反革命斗争成败的关键时刻,达峰以全局为重,调兵六万(其中浏阳农军二万)出师湖北,前方实力迅速加强。可是湖南兵力大大空虚,这使谭延闿阴谋得到可乘之机。谭延闿系反正前湖南咨议局长、立宪派首脑,前清解元。这个狼心狗肺、野心勃勃清朝遗臣乘革命党人政权尚未巩固之时,便利用其党羽捧场攫取了都督府民政部长兼军政部长之后,他却大造反革命舆论,企图以此把都督权力夺过去。他精心策划,指使其爪牙们四处散布谣言,说焦达峰是当年萍浏醴起义的洪江会“匪徒”,只要是浏阳人就可当官,现在是浏阳人的都督府。还说焦达峰不重用反正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起义军队,蓄意排挤巡防营,用这套毁谤言词破坏焦陈的声誉。谭延闿打着民主立宪幌子,要求焦达峰效法英美设立参议院,借此控制都督的行政权力。这样就在政治上与都督平起平坐。他这一阴谋建议得到达峰同意后,在他的爪牙捧场下,湖南省参议院立即成立了。谭延闿当上了参议长。
一天,达峰召集我们开会,大家在会上揭露了谭延闿一系列阴谋活动,我提出先发制人的观点,主张杀掉这个阴谋家,以免养虎贻患。陈作新也积极赞成我的主张,谭人凤也赞成我的观点。达峰却不同意,他说:“我们光复湖南只杀了黄忠浩等三名公开抵抗革命的反革命分子,现在政局已经稳定,再行杀人,社会上会说我们不能容人,况且,当前压倒一切的大事应当是全力支援湖北,加速清王朝的崩溃,如果谭延闿想当都督我可让位,到前方去督战。”我又说:“你让位同志们不赞成。要知道,有你在谭延闿再想当也当不成。这就是他耍阴谋杀你的出发点。你不信忠告,总有一天会招致大难临身。”我们向他进行这一番忠告,他的心情有些激动,似乎思想上作了除害的准备。正在这时,共进会成员谭心休却说:“当今正需要安定的局面,如果我们再杀人,谁还愿跟我们走呢?”他这番话又把达峰的心变凉了,会议对杀谭一事就无结果。
不出意料,谭延闿终于策动黄忠浩的余党(营管带)梅馨制造出了和丰火柴公司挤兑纸票的纠纷假相,请都督出面弹压,达峰正主持讨论继续北进事宜,便派陈作新跃马来到和丰公司前,早被梅馨布置好了的百余名叛军乱刀刺死于马下。紧接着,这批叛军又杀气腾腾地冲到都督府前坪厉声呼喊要杀焦达峰。正在主持开会的焦达峰见来势凶凶,却镇定如常,临危不惊。在场人都劝都督暂避锋芒,他却慷慨激昂地说:“何避之有。我为汉族复兴而死,死亦英雄,我悔不听先诚,石屏之言。”言罢,从容不追走近叛匪前,叛匪将达峰劫持出府门,达峰面不改色地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要杀你”叛匪说。达峰不加半点思索回答:“要杀就在这里。”向“汉”字旗行了个鞠躬礼,昂首挺立,匪徒们对着他一阵乱刀将其杀死,年方二十四岁。
达峰为民主革命奔走国内外,十年中历尽千辛万苦,为缔造民国建立了伟大功绩。由于缺乏对敌斗争的警惕性,终于死于立宪派手里,同仁悲愤至极。
达峰惨遭立宪派谭延闿杀害后,我革命党人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讨论都督续任人选,一致通过请革命元老谭人凤(石屏)担任。谭人凤住在岳麓山,为人老成持重,见形势险峻,他本着“治则进,乱则退”的思想,迟迟不肯就职。谭延闿便乘机指使爪牙四城张贴“欢迎谭都督就职”的标语,他自己竟在欢呼声中坐镇都督府。谭延闿阴谋窃取了都督职权后,采用两面手法去迎合人心和镇压革命势力,亲自主持焦、陈两人追悼会。丧事完结,从国库里拨出两万两白银安抚死者家属,并扬言要缉拿凶手,为死者报仇;暗中却指使梅馨等党羽四处追捕密杀革命党人,我在焦、陈就义的当天,即化装离开了长沙潜往江西宜春避难。事后得悉有大批革命党人惨死在谭延闿党羽的屠刀之下。达峰的至交、战友周海文,从此也不问世事,念佛终生。
(此文系谢发达1960年访问黎先诚笔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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