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兵制，各省新军防营，参错驻扎。湖南新军，编制为第二十五混成协。协统萧良臣，北人也，部属不尽服从。巡防营区分为前、后、左、右中五路。中路巡防统领黄忠浩者，黔阳人，武昌起义后，用之以资镇抚者也。忠浩颇负湘望，既握兵符，隐以曾国藩平洪杨自命，反对革命最力。亲友说之，辄曰：“吾为清室大员，当效死，不能移也。”湘抚余诚格倚之若长城，军事悉取决焉。然鄂军兴，湘省已动，余抚访得粟戡时等数人，将捕治之。谭延闿入日：“是不可！是不可！是激变也。”遂中止。焦达峰者，浏阳人，高等小学生，喜游侠，恒与洪江诸魁黠相结。浏醴事败，黄兴辈资之以游日本，学程低，无校可入，入体育会，练习数月，始与诸言革命者游。归国人望不孚，学界上流社会鲜通款者。陈作新颇交欢，作新亦浏阳人，兵目学堂学生也，尝充四十九标二营排长，颇工铁笔篆刻摹汉印，因得与学界游处。黄瑛第利用之，瑛辄出银三百元，畀作新以运动军队。时武昌派代表来湘，日有至者，其言曰：“鄂四战之地，湘苟不应，必自溃，天果不欲兴民军乎？湘何能坐视？”于是湘人蓄虑待发有日矣。黄忠浩度新军官长多日本学生，兵卒皆教练有方，必受运动不可恃，乃与余抚谋调遣各营分驻常、辰、衡、永各处，日有遣发，率不给子弹，其野炮子弹悉收闭。更调机关枪四挺入抚署，令卫队领之；复派夏占魁、王鼎华各领巡防一营至汉口，会清军攻武汉；派吴跃金守岳州，驻防蒲圻各要害，用其弟子廖名缙接领左路巡防，驻长沙上游。防之愈密，而民党之谋之者愈急。或曰：使其时无炮队营李金山等之冒险攻城，湖南反正一再迟缓，武昌必危，民国必不能成立。虽曰天幸，固亦在人谋欤。
初，黄翼球、吴作霖、李德群等，赴各营称说革命，有信之者，未遽从电。谭延闿为人天资高，明于利害，故持重；然见事势已极，亦引大义以言于众曰：“文明革命与草窃异，当与巨家世族，军界长官同心努力而后可。”延闿故世家子，咨议局议长，物望之所归也。兵子闻延闿言，则群与欢曰，谭翰林且言之，大事可行。由一传十，而百而千，不数日而新军巡防不啻如响斯应矣。焦达峰、杨任、谭心休、文斐等，以邵阳中学曾杰处为集地，是为一党。左学谦、黄翼球、李德群、刘善渥等集合于长沙学宫；吴作霖、常治、黄瑛、王猷、曹耀材等集合于贾太傅祠；文经纬、刘嵩衡、洪荣圻、阎鸿翥、鸿飞等集合于富训商业学堂。三处为一党。8月27日夕，城外炮队营举火，马队营应之，整队将出，而辎重队不应，城内亦无举火者，盖黄忠浩治军颇严，部下虽已通，未敢行也。28日，各营代表杨玉生、安定超、李金山、丁炳尧、易文彬、刘安邦等36人复集会于福寿茶楼，议永不决。群以责陈作新约期不实，陈长涕曰：“事至此，有死耳！”李德群拍案叫曰：“等死耳，坐以待死？即急行，可不死。”众拍掌和之，即定九月初一早举事。焦达峰犹言九月初二晚间为期，然自是焦达峰遂与左学谦等握手共生死矣。九月初一黎明，城外新军全队分途攻小吴门、北门。城内闻警，作防守计。黄忠浩入抚署，令巡防各营准备炮击。余诚格用电话假咨议局开会事，召谭延闿入，遽曰：“此座让君坐矣。”谭闻然变色曰：“乌！是何言！”余曰：“城外已高揭军政府谭告示，盍讳为！”即呼卫兵整队，自入内从后门遁，而新军兵队已拥入抚署矣。至又一村遇黄忠浩，其护兵大呼曰：“此黄军门，尔辈毋得尔！”意故使众等知为黄也。炮兵李金山遽前刺之，曳至小吴门城楼，忠浩犹负痛开导民军。焦达峰在咨议局议事，饬属缚忠浩至局议办。令至，忠浩已断首矣。盖民军初不欲戕忠浩，必不从则囚之。于其死也，湘人士多惜之。
当新军之分路攻城也，吴作霖、黄瑛在贾太傅祠举火，城上兵多已应；其未应者，望见新军过山炮，咸惊遽失措，其实有炮无弹，弹固在城内火药库也。炮兵易文斌领队抵小吴门，门闭，举巨石撞之，洞入一人，门启，黄瑛、常治、黄翼球即用白布书汉字为旗，率队整行。至抚署，卫兵均逃散，如入无人之境。抚署幕友某之仆人为其主携一皮袍出，兵疑为盗，立斩之。因是城市安然，无敢肆劫者。同时陈作新领新军入北门，取军械局，遇焦达峰于途，指挥略定，经往咨议局寄宿舍会议。军学绅商均未至，入座者约20人，焦即宣言曰：“吾在湘谋革命多年，当为正都督；陈作新运动巡防，功亦大，当为副都督。”文斐即如其言，红纸大书粘于壁曰：“正都督焦达峰、副都督陈作新。”无梗者。焦、陈始剪辫发，更穿清制之协统服，称都督，坐堂皇，发命令焉。
凡湖南军学人士同谋革命，痛恶清政昏暴，为政治关系，初非有党籍势力之驱使也。原议举事后大会于咨议局，推谭延闿为都督，黄忠浩为镇统，并决议不杀官吏，不杀旗人。及焦达峰自为都督，咸相与惊异之，多有不知焦为何许人者。故是日午前告示为谭，而午后告示为焦，以各有所拥戴也。陆军小学校校长夏国桢，因焦达峰调学生事不服，率全校学生至咨议局，直言反对，军界和之，几哗变。谭延闿出席语众曰：“今非争都督时也，民军方在萌芽，天下之大，举义旗者仅一、二省，且改革政治以谋幸福。焦都督既举定，自以合力进行谋建国家为前提，某当与公等竭力维持秩序，保全治安而已。”于是众军始静。或建言于众曰：“今大事既举，然治事无法纪，无权限，何以进行？且湖北以汤化龙为政务部长，今不举谭延闿任政务，其事必偾。”唐乾一为列表解释，主张军民分治，设军政部长与都督对待，部长以下分总务、财政、交通，民政、教育、盐政、普政各科；都督以下分军务、参谋、军法、军械各科，各率其职，不相侵犯。所草创规则，胡迈、刘武、文斐等赞成之，持商于洪荣圻、粟戡时。洪默然良久，乃曰：“是诚善，但今日之事，均已属都督，必请焉而后可。”洪即同刘嵩衡竭焦达峰商可，比返咨议局，夜漏三时矣。复同诣谭延闿，天雨街泥泞，藩司黄以霖犹拥兵驻署，城外水师因余诚格遁，泊舟水陆洲，亦未挂白旗反正，故城中戒严，街巷民军盘诘行人甚密。当唐、洪、刘、粟、胡诸人出咨议局时，一兵前曰：“公等不知口号，必护送去乃可。”执礼甚谨，若事长官然，途中诸兵露立雨中，皆举枪为礼。兵或曰：吾辈无知识，但知破坏耳；从此建设，是在帮人君子，其乌可不敬。兵队凡遇人，辄和颜言勿惧，皆同胞也。街市妇子尾其后，若观戏事者然，各兵能识大体，举止文明如此。比唐、洪、刘、粟、胡等晤谭延闿，告以军政部长及组织法，再四请，始允。唐授小印与唐乾一，令任总务科事务，刊撰文电，布告地方，大事确定。
二
当铁路国有议，清廷虑湘，亦犹失蜀也，用郑孝胥为湖南藩司，履任八日，遽入都，而武昌军起。又十日而湘军起，代藩篆者为提学黄以霖。民军既取抚署，黄率卫兵居藩署，遣人至舟中与余诚格计划，欲令飞翰，选锋雨水师外攻内应，以图恢复。民军过藩署，辄被击，伤者数人。焦达峰麾机关枪围攻之，谭延闿急止之曰：“吾辈但取政权，不杀官吏。今长沙令沈瀛及督练公所王毓江，申锡绶等，已被蒋国经所戮，杀机不可逞。且藩署附近街市繁盛，居民多，枪弹所忌，黄易与耳，盍往说之？”于是谭延闿入见以霖，请仍任提学司，不允，遂以兵送之出城去。余诚格逃泸，其辎重皆保存而畀予之。焦达峰既为都督，即在咨议局楼上画状，始任余钦翼为一镇统制。其时都督印信未刊，随取草纸一方，上书都督焦临时命令，委任某为标统，某为营官，下盖“四正”小印。“四正”合之即“罡”字，其洪江会暗号也。起义口号亦即用此。日必委任十数人，至数十人。一时城中庙宇、公所、客栈，无不高悬招兵旗帜，车轿担役、流氓、乞丐，皆相守投营当兵矣。无器械，无戎装，则皆高髻绒球，胸前拖长带，以为是汉宫威仪，若戏剧中之武伶装然。自都督府以至市廑街巷，无处无之。有冯廉直者，积盗也，犯无期徒刑，囚已三年，出狱，得充标统，驻湘潭，已募三百人。寻杀仇家，棼恶甚，湘潭几为闭市。知事余屏垣电告到省，潭民代表黎丹诣谭延闿，延闿以质于焦，焦自知误，不认委任。谭曰：“若然冯可斩也。”焦默许。谭乃以军政部长之命令，令驻潭选锋水师管带陈开云会同巡防营，率所部佯为拜访者，狙杀之，潭市乃安。时陈家瓒充财政科员，与陈文纬、李达璋清理大清银行湖南官钱局事务，以各军取饷纷扰无礼，支拥滥，愤然辞职。焦都督府中羼杂异常。曾杰、杨守贞、文斐为秘书，谭人凤、谭心休、任震等为之筹划，言之匪艰，行之维艰，革固鼎新，盖亦非一时一人之事也。人众如蚁附膻，日给饭至四百余席，无昼夜，流水浮埃，殆同一大剧场。即都督亦不能与人为片晷之谈。府中所募学生队、国民军卫队、马弁等约三千人，无编制，秩序混乱，不可究诘。惟军政部规则新定，略有条理，则陈炳焕、俞诰庆、唐乾一等之所组织也。军学绅界群然愤事权之不一，其败可立致也，乃议组织参议院，以谭延闿为议长，设立军务、参谋、军需各部。凡蓦兵发饷械，须各部许可盖印，而取决于参议院，不得已而出此救济之法。焦达峰亦非有心凌乱者，特起自草茅，骤膺军国，遇事扦格，无当于是非。陈作新自翊为军人，任意行动，而其附从者，皆平素相等夷，请事率无可却夺，日辄更数令，使人无所适从。黎书扆者，年十五，为银行总经理，遽改大清银行为大汉银行，剪毁大清纸币无数，条示禁用，市面几乱，此其一端也。
昔，陈涉之母谓涉曰：暴富贵不祥。然陈桥之役，赵匡胤氏黄袍加身，遂鹰天命矣。成败休咎。庸有据乎？焦、陈为都督，尝各以黄缎绣龙制衣裤，略似军服而长，偶着以临众。谭人凤见之，顿足大骂曰：“死期殆不远矣！”无何，二十五混成协第五十标二营管带梅馨从益阳归，谒军府问计划。焦谓吾湘当出兵二十万平定北方。问以械与饷何在，则茫然无以答。梅视其左右及城内外新募兵多无赖，遽拂衣起曰：“湘事尔好为之，苟有他变，吾不与也。”出即语于众曰：“焦非元帅，陈酒疯也。”因是流传五十标，不认焦、陈为都督矣。先是刘邦骥任参谋时，与余钦翼均不善焦、陈所为，拟初五日至咨议局投票公举谭延闿，延闿固执不可，事遂寢。至是，延闿复过各营引前义，谓鄂事方急，无论都督如何，当服从之，断不可讧。然焦、陈自知不能居人上，九月初七日发布辞职书，请别举贤能。陈且出府不视事。阎鸿飞辄劫持焦达峰不得去。曾杰、谭人凤虑事权不一，必致败亡，建议取消参议院军政部，另订章程。凡军事，行政、理财、司法，悉由都督掌之。盖人凤为同盟会党，与宪政党有异，又将以焦为傀儡，而自行其政策也。焦亦曰：“五十标不过数百人，今吾兵计达六万，可恃者五千，以数人杀一人，有何不能？”梅闻之，开军事秘密会，议杀焦、陈。无敢诺者。镇统余钦翼曰：“兹事体大，请不赞成亦不反对。”梅曰：“如约。”九月初十日，焦达峰召各营长及学政诸人士至咨议局议事，定时十二点钟，禁军人武器入会。会次，谭人凤、阎鸿飞，任震等宣布宗旨：取销各机关，悉集权于都督府。谭延闿出席，辞参议院军政部诸职。会毕，梅馨侦知焦返府，陈往北门，乃分二队，以吴家铨领一队至府杀焦，以袁富荣领一队趋北门杀陈于途。
编者按：作者唐乾一系谭延闿幕僚，所写见闻，明显偏袒于谭。但从他记述的事实中，足见清府旧官吏，内心是仇视辛亥革命的，终于导致了焦、陈的被惨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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