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倓是湖南创办私立学堂的第一人,也是湖南近代教育界的第一位元老,对湖南教育,是具有相当影响的人物。笔者于1920年及1923年,先后毕业于长沙明德中学及汉口明德大学商科。明大毕业后,一直与明德保留着关系,因得与之经常接近。兹据笔者所见所闻所知和所汇集的材料,分述于下:
胡元倓字子靖,别号耐安,晚年自署“乐诚老人”,世居湘潭,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九,通称胡九先生。创办明德后,因其南北奔驰,到处筹募校款,故另有一众所周知的绰号,为“胡九叫化”(胡九乞丐)。他曾对黄兴(克强)说:“公倡革命,乃流血之举,倓办学校,则磨血之人也”,因又自号“磨血人”。他出身于经学世家。祖父胡筠帆,清同治年间做过广东南海县的知县。当时胡元倓的父亲锡燕(同生)和叔父伯蓟(蓟门)都随同在南海县署的家塾读书。塾师陈澧(兰甫)是广东番禺县有名的经史学家,着重传授“诗经”和“通鉴”,胡氏因之成为经学世家。伯蓟著有《通鉴校勘记》及《诗古音韵》。伯蓟的4个儿子,都是前清光绪年间的拔贡和优贡,均有很多关于经史的著作。在李肖聃(西堂)所写湖南大学讲义《湘学略》中,附载有《湘潭诸胡著作考》。胡子靖也是前清光绪丁酉科的拔贡。后因受到维新浪潮的冲动,才丢弃了科举,于1902年(清光绪廿八年)经湖南巡抚俞廉三选送日本留学。
是年冬,胡子靖由日本东京宏文师范学院速成班毕业。回国后,他立志要做中国的“祜泽谕吉”,坚持“三不”,即“不做官,不入党派,不怕困难。”终身尽瘁于教育事业,以挽救中国的危机。曾有句曰:“三田台上(日本教育家祜泽谕吉,创立“庆应义塾”所在地。)追遗则,莫谓神洲竞乏人。”又云:“此身誓已成千古,不为崎岖有变迁。”1903年3月,他与其表亲、攸县龙氏叔侄兄弟,前清刑部侍郎龙湛霖(芝生)及龙璋(砚仙,湛霖之子),龙绂瑞(萸溪•湛霖之侄)等共同创设私立明德学堂于长沙左文襄祠,继迁西园泰安里。迄1940年,逝世于四川重庆歌乐山,在43年的办学过程中,明德的范围,包括了4个部份,即小学、中学,专门、大学。中学部一直坚持到湖南解放后,于1951年,改为长沙市第三中学。大学部主要是培植财经干部,分设商科及银行科,于1912年,初设于北京,继于1919年,迁设于汉口,1927年停办。专门部于汉口明大设立时结束,小学部也是在中途停顿的。明德初成立时,总理是龙湛霖。1905年,龙湛霖病卒,由谭延闿继任,胡则自任监督。(民国成立后,监督改称校长,总理改为董事长),这时内部的事务,则由廖名缙(笏堂)负责主持。胡子靖在《耐安言志》第一集的序言中,有这样的几句话:“明德设立后,其初三年,元倓与萸溪同任校事,不敢一日离。后赖组安(谭延闿)、笏堂两友,担任校内事,倓遂终身为校款奔走。”这确实反映了胡子靖一生办学,其主要的任务就专是为学校筹募经费,虽为校长,但没有参加明德各部门的实际行政,也从没有讲过课。募款的经历,可划作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1903年至1911年。他首先是募得上海道袁树勋(海观、湘潭人。)一万元,在上海购置了理化仪器,及博物标本。但为了央求这笔捐款,曾向袁海观下了一跪。1907年春,因明德津贴停发,胡子靖驰往沈阳,向奉天制军赵尔巽(次珊)求助,得到一万元的捐款。是年冬,明德经费仍极困难。胡子靖去南京,恳请制军端方(午桥)向裕宁钱局借两万金;端作函,令持往九江向总办孙某商取,竟不能发。这时风雪横江,冬残腊尽,胡子靖大窘欲死。谭组安得讯,急电促归,因组“维持会”,教职员都有所捐助。次年暑期,新校舍落成,胡子靖由沪募款,偕同两侄胡迈及胡雅返湘。事务主任廖笏堂,置酒于新建的桥亭,纳凉夜话,胡子靖有诗云:“炎暑初收夜气清,楼台倒影碧波明(原注:傍池塘建西式楼房5层。)从今不作穷途哭,树蕙滋兰悦此生。”
第二阶段,是1912年至1923年。1913年,胡子靖以校产向实业银行抵借5万元,并向湖南省银行贷款2万元,用这两笔借款,扩建中学和小学的宿舍。在这一阶段,1922年9月3日,胡子靖从上海乘法国邮船,赴南洋群岛,为大学募集基金。动身时,他留别国内的朋友,有“持三日粮,为背水阵”的壮语。途经泰、新加坡、槟榔屿及缅甸等地。于同年12月23日,由新加坡起程,转香港返上海。各地华侨如郭仲和、曾上苑及黄伯始、仲涌兄弟等,都竭力提倡捐募。槟榔屿领事戴叔原、芷汀昆仲,本及先人忻然公的遗训,慨捐礼堂建筑费2万1千元。抵香港时,曾有《南游纪念诗》一首云:“骇浪惊涛等闻事,层岩砥道且流连(指香港),光阴百二真弹指,回首南天倍喑然。”1923年回湘,参加明德成立廿周年纪念,又募得湘岸淮商捐款1万5千元,以建筑图书室及理化实验室。胡子靖此时,于所编订《耐安言志》续集“序”中,有“自问精力尚足支持十年,成败固未可知,劳苦亦非所计云。”
第三阶段,1924年至1940年。1926年,获得中华教育基金委员会补助费1万元,作为补充中学部科学教育的设备。1929年,胡子靖以长沙泰安里中学校址低洼,连年都遭水患,认为必须另建新校舍。在当时的首都南京,与董事长谭延闿筹措。谭时任行政院院长,因得请准国民政府,于中俄庚子赔款内,拨给15万元。1932年,新建筑的教学大楼落成,明德校友为了纪念胡子靖,因命名为“乐诚堂”。同年,湖南实业银行结束,将明德所抵借的5万元,连同历年利息,全数作为捐款。抗日战争发生,明德开始搬迁。胡子靖于1938年,被聘为临时国民参政员,在长沙规划了迁校的布置后,赴汉飞渝,从此再未返湘,结束了终身奔走,筹募校款的“叫化生活”。
再胡子靖因湘汉两校经费,经常不够周转,向外临时挪借。明大校友李夙池(号友梧,浏阳人)赞助最多。李在解放前,历任公司银行,及厅局会计部门要职,并在长沙设有浏阳编炮庄,对金融界具有信用,曾于1934年至1936年,担任明中事务主任。保存有胡子靖签名乐诚老人的亲笔手书数十封,其中三分之二,都是谈的有关借贷抵押事项,兹摘录数封于下,以见一般。
(一)“兄(胡自称)近日打会,得叶某(叶开鑫)赞助,声势稍振,然组合10人,尚需时日,现已写定5人,取款又需时,因系一说帖,请诸人签名盖章后,再送借券取款。前承代借千元,送半月薪水,支持至今,又须送薪,而伙食仍日打饥荒。会款集成,总在月外,本月只有12日,代假之款,乞设法挪至阳历11月底,稍出息亦可……。”
(二)“此次回湘,端节前后,赖弟暂挪款项,使汉校教员,略有分润,保全信用不小……。”
(三)“近日为500元,将契请人抵押,仍办不到,兹将契送上,乞足下代图之……。”
(四)“吾老矣,实不能终日过比(过比,意即需钱应急。),孤身办学数十年,仍如池上浮萍……。”(附注,原信只有月日,而无年号,因均从略。)
在上述一束遗书中,还夹有约中午或晚间谈话的便条,据友梧面告,都系商谈临时挪款,以应急需。
又胡子靖借钱,有时是不择手段的。记得在1924年4月的一天下午,他去找湘雅医院会事务主任赵运文(曾任明德的英文教员),当时我担任医院的文牍,与赵同在一个办公室。他一进门便对赵说:“运文,请你找止斋(肖元定,湘雅外科主治医师,明中毕业校友。)替我(胡自称)施手术。”赵惊问:“胡校长,您老有什么尊恙,请先在这里谈谈。”他说:“因急需600元过关,一时借贷无门,急得患了‘阑尾炎’,异常痛苦。”赵笑说:“这个不难办到,我先去和F•c•(颜祜庆院长英文名字简称。)商量,一定能应您老的急用。”赵去不久,即和颜同来,交给他600元,也没有要他立借据,后来这笔数,即作为湘雅对明德的捐款。又1925年,明德常款支纳,势将停办。胡子靖去北京,请求教育总长范源廉援助,范避不见面,他便将被卷搬到教育部的传达室,声言不见到总长,就在这里绝食。范闻讯,只得请他到家里去吃便餐,并由范的夫人捐赠金钏一对(约值数佰元)解围。
要特别提出的是胡子靖毕生募捐借债,都全部用于学校的建筑和设备,及补充经常的开支,从没有假公济私,供个人的挥霍享受。他衣食都很俭朴,外出旅行,多借居亲友或学生家中,不常住旅社,其船车票大多由校友购赠。继配王夫人,持家勤俭,洗衣烹饪,都系亲自掺作。
胡子靖办学,毕生精力,几全部用于筹募校款方面。在他主办教育事业的过程中,思想上的表现,及所受社会关系的影响,可概括作下列的两个时期:
第一时期:胡子靖在民国成立以前,看到前清末年,必须变法维新,废除科举,兴办学校,方能复兴民族,抵抗外侮,因而极端崇拜日本教育家祜泽谕吉。明德创办的初期,他坚持与王先谦(益吾)及叶德辉等旧派作斗争。并选聘当时具有维新思想的学者,如周震麟(道腴),王正廷、张继(溥泉)、及苏元瑛(曼殊)等分任各科教师,还聘请了日本学者掘井觉太郎及江永正直讲授理化与博物两科。为了坚留陈介(蔗清)担任翻译日语的助教,又曾一次跪地请求。更突出的是他积极地维护黄兴在明德从事“华兴会”的革命活动,并另组“经正学堂”(民国成立与明德合并),作为第二基础。幸赖湘省学务处总办张鹤龄(筱浦)的维护,得获安全。1907年,胡子靖在南京高等商业学校悼张筱浦的挽联,曾这样写道:“公死吾焉用生,念当年百计保全,因惜余生存学校。”可以说是纪实。胡子靖在1910年,曾一度任留日学生监督,但次年即辞职返国。1923年,胡子靖赴南洋募款,在新加坡华侨林又顺的“湛华别墅”,见有黄克强所写的三首词,曾题诗一首云:“让君只手回天地,凄绝难为后死人,敬写遗词诏来学,淋漓元气互千春。”抵沪,手书一长卷付石印,并附述当年事实,分发学生,作为纪念。
第二时期:自民国成立,至对日抗战。胡子靖的思想,始终局限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范畴。由于谭延闿的关系,靠拢了国民党。胡受谭的影响很深,谭对明德的渊源,与所资助,以及相互勗勉,具见胡子靖所作“慈卫先生五十寿言”。但谭系一官僚,其维护明德,由任总理到董事长,乃系借胡子靖在湘教育界的地位以自重,胡亦因势利用,因之在寿言中颇多谀词。再胡子靖因社会关系,而受到影响更深的,则由于陈果夫及陈立夫,都系明德的校友,后来陈果夫并继任明德董事长。胡子靖虽以超党派自诩,但为了取得明德在中央的地位,故多年都与陈氏兄弟交往密切。因此,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等对明德都颇为关注。明德在湘的常务董事彭国钧(皋舫),夏开权,以及主要教职员谢祖尧、王夙喈、曾省斋、及陈大榕等,也都是与陈氏兄弟交往密切的人物。胡子靖由于是湖南私立学堂的创始人,又有陈氏兄弟的支持,故湘省的教育厅长,都与胡子靖先生关系十分密切:或与明德学堂有渊源关系,如黄士衡、朱经农、曹典球及王夙喈等,或为胡子靖契友,或曾任明德教员。
胡子靖曾数度借寓胡彦璋在湘雅的住宅消夏。胡彦璋为医院的注册主任,是我在湘雅任职时的同事。当时,我常顺道去看他。
有一次记得是晚饭后,胡子靖与彦璋和我3人,坐在住宅前草坪内藤椅上纳凉,谈到明德的经济和教员问题。我说:“在明德开办的时候,听说校长向袁树勋募捐和坚持留陈介教学,都下过跪,现在已经传遍了。”胡掀着飘拂的白须笑着说:“我在上海时,曾偶从《新民晚报》上,看到《咏三湘人物打油诗》,中有一首云:“四海扬名胡叫化,办学天天打背弓,屈膝求师兼募款,南方武训乐诚翁”写得很有趣味,也可说是写实,只是艰苦办学的精神,还远不能及武训……。”又一次我对胡子靖说:“我在明中和明大肄业的期间,听过校长很多次的训话,主要都是指示我们,要发扬“坚苦真诚”的校训,和不辜负您老磨血的精神,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说:“流血革命险而易,磨血办学稳而难,尤其是要清除过激的思想,做到“纯一不杂”。在事业方面,必须能够“从苦打出”,坚定不移,既要有“忍耐力”,更要有“希望心”……。(胡子靖曾刻有“纯一不杂”,及“从苦打出”的印章,并在乐诚堂悬有“忍耐力,希望心”装配玻璃镜框的横幅。)还有一次,是胡子靖要彦璋约我去谈话,为了是要我负责办理登记明德的校产。这时我兼任长沙市政府教育科科长,他交代了登记校产的事件以后,对我讲了这样一段话:“你现在掌管全市的小学教育,儿童是最容易受到感染的,像古人所说,如同素丝一样,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土匪出身的何键,他懂得什么“八德”,切不要谬种流传。可常与彭皋舫和谢祖尧先生联系,接受他们的指导,不要与谭九思及毛松园(飞)等人(都是当时属于何键一系的湖南省党委。)同污合流,希望你能够持正不阿,发扬“明德人”的精神……。”胡子靖还曾赠给我一张小照,是站在明德瑭边拍摄的,并题有五绝一首云:“华发笑盈颠,池坪春色妍,桑榆堪自慰,桃李满庭前。”
在明德初期附设的速成师范班,以及“明大”、“明中”,历届毕业校友中,为胡子靖所信任的,有彭国钧、周安汉(勃丞)、向绍轩(复庵)、谢真(祖尧)、刘永济(弘度)、李凤池、俞劲(慎初)、何泾渭(公望),及邬朝宪(干予)等人。彭国钧任明德驻湘常务董事会的主任,直到明中结束。向绍轩曾留学英伦,任汉口明大副校长,自开学以迄停办。谢真曾留学东京,主持明中的教务最久,后兼任副校长。周安汉、何泾渭,及俞劲,均经先后代理明中的副校长职务。邬朝宪曾任中学教务及训导主任,李风池曾任中学事务主任,刘永济执教明中。再白屋词人吴芳吉,四川籍,清华大学毕业,为明德负有盛誉的国文教师,胡子靖最欣赏吴的诗词,住室中张贴几满。后吴返川,卒于江津聚奎中学校长任内,由周光午继任。胡子靖于1938年,应国民参政员之聘,旅居重庆时,曾有信致校友李风池云:“渝城空袭,较长沙尤甚,二月四日,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午来渝,迎往江津白沙,校地在山上,风景绝佳,不觉一住五旬。暮春时节,曾至芳吉先生坟前凭吊,并题一诗云:“众卉多零落,一株独盛开,诗人墓咫尺,应有魂归来。不胜怅触……。”
1932年,胡子靖在上海,寓居陈介家中。陈介对他说:“公办明德数十年,一生精力,尽瘁于是。然世态如斯,公年已老,于公于私,似宜早谋退休之道,速组健全之校董会,物色校长后继人物,庶先生倘死,明德仍得不死。如一时未能决定,公可预立遗嘱,余或后死,愿为保存……。”胡子靖采纳了陈的建议,自该年起,直到入蜀逝世的前一年,写寄陈介的遗嘱,经过5次修订,除维持员和董事,屡有补充或更易外,继任校长,初拟刘永济,继改谢祖尧,最后认为:“细思明德之事,彦远(胡迈)情形最熟,现与在校诸人接近,又无别的野心,决定推为校长之继承人……。”1940年,胡子靖在重庆逝世后,董事会遵照遗嘱,推定胡迈继任明德校长,直至1951年明德改为长沙市第三中学后去职。
1940年5月,胡子靖在重庆患脑充血,有信致李凤池,述及病况云:“余忽于5月18日晨,患极轻微之中风,竟失知觉,神志不清有五六日,即入中央医院,住院两旬余,经过诊治稍愈。近住歌乐山,山上佃屋静养,精神较前稍好,不能执笔作书,欲书之字,几均忘记。两腿无力,非人扶,不敢走……。”款署乐诚老人。但这封信,系由胡的随从校工毕成所代书,毕具有相当的文化程度,所写的字,完全模仿胡子靖,一模一样,几可乱真。胡子靖中风后,一直未能痊愈,延至同年11月24日午前十一时去世,年69岁。在这以前,李凤池由贵阳到了重庆。据李所谈,胡子靖遗体入殓时,他在歌乐山八块田胡的寓所,帮同料理丧事。同时在侧边的,有胡子靖的侄儿胡迈(彦远,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胡彦华(交通银行行员),长子胡牧(彦尊,大陆银行会计主任。)、长媳张孝秉,以及亲戚范旭东(久大精盐公司总经理)等人,棺木系由胡彦华运来的。由于当时抗战军事紧张,没有举行任何的丧仪,只将棺木浅存。抗战胜利后运梓回湘。1949年春,石墓建成,迁葬岳麓山峰。
胡子靖遗著,《修身约言》,现已绝板。《耐庵言志》,系由校友龙文蔚手书石印,一至三集,合订一卷,分赠校友,并未发售。四集遗稿未刊,首集录诗十二首,自1906年至1911年,多咏外出筹款的辛劳;续集录诗十四首,自1922年至1924年,其中十一首,均系由上海赴南洋群岛募捐,沿途的纪事诗;三集录诗廿七首,自1926年至1931年,有悼亡感逝诗七首,及悼念谭组安诗,余均南京,杭州纪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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