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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曾国藩的学术观审美观及其与桐城文派的关系
作者:羊春秋
【摘要】曾国藩是湘乡派的开山,湘乡派是桐城派的分支,近代学者论述已经很多了。然曾氏撷汉宋之英,擅韵散之长,上摩班固、韩愈之垒,下跻半山、山谷之堂,学问赡博,根柢深厚,诙诡雄奇,纵横跌宕,气骨遒劲,有壮美之致;音调铿锵,有唱叹之音,实足以睥睨桐城而凌驾晚清。故章太炎誉其碑版传记为近世之选(见《菿汉微言》),钱子泉赞其诗歌创作“有开新之功”(《现代中国文学史》)。……
  曾国藩是湘乡派的开山,湘乡派是桐城派的分支,近代学者论述已经很多了。然曾氏撷汉宋之英,擅韵散之长,上摩班固、韩愈之垒,下跻半山、山谷之堂,学问赡博,根柢深厚,诙诡雄奇,纵横跌宕,气骨遒劲,有壮美之致;音调铿锵,有唱叹之音,实足以睥睨桐城而凌驾晚清。故章太炎誉其碑版传记为近世之选(见《菿汉微言》),钱子泉赞其诗歌创作“有开新之功”(《现代中国文学史》)。实在是公允之论。本来他的诗文,应该在晚清文学史上占一席重要的地位,但因为他处理天津教案、镇压洪杨起义,攘尤蒙诟,被斥为“汉奸刽子手”,于是曾氏的著作被视为洪水猛兽,即其四大弟子吴汝纶、章裕钊、黎庶昌、薛福成以及他的门客故吏所形成的湘乡文派,亦被削籍于中国近代文学史中。其时言之足以贾祸,书之足以破家,有识者三缄其口而不敢言,无识者则如矮子观场随人短长而已。这就是曾氏及其湘乡文派的研究,绝响几近半个世纪的原因。今者文禁大开,学运丕昌,应该还曾氏以本来面目,恢复其在晚清文学史上的应有地位了。故敢放言高论,为曾氏洗刷尘垢,并以质诸海内外的方家。

  一  曾氏的学术背景

曾氏活跃在道光、咸丰、同治年间,其时独尊汉学、排斥宋儒的学风,已经有所转变。曾氏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旗帜鲜明地提出“国藩一宗宋儒,不废汉学”(《复夏教授》)。宋学是曾氏学术思想的本体,也是他在学术创获上的第一次飞跃。引导他致力于宋学研究的,自然首推他的乡先辈唐鉴(镜海)先生。他说:

吾乡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闽之学,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岁庚子,以方伯内召为太常卿。吾党之士三数人者,日就而考德问业。虽以国藩之不才,亦且为义理所熏蒸,而确然知大闲之不可逾。(《送唐先生南归序》)

这就清楚地说明曾氏曾经向唐鉴“考德问业”,并为唐氏所讲的“义理所熏蒸”,从而知道哪些“大闲”是“不可逾”的。“考德问业”的内容是什么呢?在曾氏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1841年8月30日)的《日记》中有着详细的记载:

又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治经宜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能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读《易》。又言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即在义理内。……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

唐先生的耳提面命,曾氏大半是身体力行了的。当然在曾氏的朝惕夕励、进德修业的过程中,对于考核学的再认识,词章学的大发扬,修正和丰富了唐先生的学术见解,也是势有必至,理有固然的。但他始终对唐先生是极尽景行仰止的虔诚的。他说:

我朝崇儒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篇,大率居静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辙,或变王氏而邻于前王者之蔽,则皆厘而别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各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餍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亦已矣。若其有意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自标,无以方隅自囿,不唯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矣。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书〈学案小识〉后》)

曾氏在这里对于唐先生所编著的《学案小识》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既肯定了他是“三者交修”,又认定它是学者“取途”的最好教科书。仰止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影响曾氏对宋学的深入钻研的,还有邵懿仁和倭仁。他在道光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一日(1840年12月14日)《日记》中说:

辰饭后走许师处,邵蕙西处,谈及理学。邵言刘蕺山先生书,多看恐不免有流弊,不如看薛文清公(瑄)、陆清献公(陇其)、李文贞公(光地)、张文端公(英)诸集,最为醇正。自惭未见诸集,为无本也。

薛瑄、陆陇其、李光地、张英皆清初的“理学名臣”,他们的著作是当时公认的理学入门的教科书,而在邵懿辰未加介绍之前,曾氏竟未见其著作,因而自惭其为“无本”之学。曾氏在《仁和邵君墓志铭》中,对邵氏之学也作出了很高的评价。他说:

位西之学,初以安溪李文贞公(光地)、桐城方侍郎(苞)为则,摈斥近世汉学家言。为文章务先义理,不事缛色繁声、旁征博引,以追时好。

曾氏与邵懿辰结交二十余年,彼此肝胆相照,疑义共析,离居则互相怀念,接席则相与责难,故对邵氏之学,了然如指诸掌。至于与倭仁的关系,始则从唐鉴处,得悉:“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为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见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记》)继则在吴竹如的怂恿下,搬至城内,与倭仁交往极密。他说:“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挟持,虽懦夫亦有立志。”(见《致四位老弟书》),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曾氏正是这样在“师友挟持”下步入宋学的殿堂的。自是曾氏在道咸间不断为宋学辩诬,为宋学鼓吹,未尝一日稍懈。他在《书〈学案小识〉后》中说: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栋)、戴东原(震)之流,钩研诘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

在《重刻〈茗柯文编〉序》中又说:

自考据家之道日昌,说经者或专宗汉儒,厌薄宋世义理、心性等语,甚者诋毁洛闽,披索疵瑕,枝之搜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遗其源。临文则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数千万言不能休,名曰“汉学”。

在《致刘蓉》书中还说:

自孔孟以后,惟廉溪(周敦颐)《通书》,横渠(张载)《正蒙》,道与文可谓兼至交尽。其次如昌黎(韩愈)《原道》、子固(曾巩)《学记》,朱子(朱熹)《大学序》,寥寥数篇而已。

在《复夏弢甫》的信中则说:

乾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疏;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鄙意由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该,源流毕贯。

以上这些,都是为宋学正名,为宋学呐喊,至以周敦颐、张载为传孔孟之道的正宗,是“道与文交至兼尽”的煌煌大著,其推崇宋学者至矣尽矣,无以加矣。宋学在道、咸间飙然兴起,大放异彩,未始非曾氏强有力的呐喊有以促成之也。至在《复夏弢甫》的信中,已欲使汉学与宋学互相为用,不宜互相鄙薄,才能“本末兼该,源流毕贯”,则是曾氏治学历程中的又一大飞跃。

汉学是曾氏学术思想的根柢,但在认识上却有一个明显的转变过程。他从唐鉴那里得知“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对于以考据为能事的汉学,采取鄙夷的态度。他在《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的信中说: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途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

曾氏在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1843年2月15日)所写的这封信中,公开声称“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其薄汉学而不为,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但曾氏在治学的过程中是不断扩展、不断进取的,决不肯墨守师道、方隅自囿。他发现读书必通小学训诘,为文亦必精于小学训诂,他一生最崇拜的班固与韩愈,都在小学训诂方面有精湛的造诣,于是在道光二十六年(1864年)开始攻读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并教导其子弟读《尔雅》,读《说文》,读高邮王氏父子之书。他在《日记》中大量记录了攻读清初汉学家的著作,诸如王引之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王念孙的《读书杂志》,段玉裁的《经籍纂诂》,江藩的《汉学师承记》等,无不是他案头的常读之书。兹录其教导曾纪泽有关攻读小学训诂的书信数则,以说明其对小学训诂之学的逐渐认识的过程。他在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1856年12月2日)《谕纪泽》的信中说:

看《汉书》有两种难处,必先通于小学训诂之书,而后能识其假借奇字;必先习于古文词章之学,而后能读其奇篇奥句。……欲通小学,须略看段氏《说文》、《经籍纂诘》二书。王怀祖先生有《读书杂志》,中于《汉书》之训诘极为精博,为魏、晋以来释《汉书》者所不能及。

这是把小学训诘作为治《汉书》的敲门砖,认为只要略看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就可以扫除读《汉书》的拦路虎——假借奇字。到了咸丰八年九月二十八日(1858年11月3日)《谕纪泽》的信中,就悔恨自己戎马倥偬,军书旁午,不能致力于诂释笺疏之学了。他说:

十三经外所最宜熟读者莫如《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予生平爱好此四书,嗜之成癖,恨未能一一诘释笺疏,穷力讨治。

他要“诂释笺疏”“穷力讨治”《史》、《汉》、《庄》、《韩》四书,说明他自己也要致力于汉学的研讨了,而且自恨不如王念孙,希望他的儿子曾纪泽做王引之。他在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1858年11月30日)《谕纪泽》的信中说:

高邮王怀祖(念孙)先生父子,经学为本朝之冠,皆自札记得来。吾虽不及怀祖先生,而望尔为伯申氏(王引之)甚切也。

说明曾氏对于汉学,已经“嗜之成癖”,自己不能达到高邮王氏父子那样的造诣,希望儿子能够完成他的未竟之志。并且对中唐以后不讲训诂,宋以后不明故训,提出了批评性的意见。他在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四日(1860年4月30日)《谕纪泽》的信中说:

《说文》训诂之学,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讲,宋以后说经尤不明故训,及至我朝巨儒始通小学。段茂堂(玉裁)、王怀祖两家,遂精研古人文字声音之本,乃知《文选》中古赋所用之字,无不典雅精当。尔若能熟读段、王两家之书,则知眼前常见之字,凡唐、宋人误用者,惟《六经》不误,《文选》中汉赋亦不误也。

他对中唐以后的文人不讲小学训诂,不明故训,提出了非议,而对汉人精于小学训诂,则由衷地加以赞美。他在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1862年6月10日)《谕纪泽》的信中说:

余观汉人词章,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诘者,如相如(司马长卿)、子云(杨雄)、孟坚(班固)于小学皆专著一书,《文选》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予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韩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学训诘,不妄下一字也。

“不妄下一字”,是曾氏对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司马迁、韩愈的文章所作的崇高评价,也是他为文所追求的伟大目标。所以他在同治元年十月十四日(1862年12月5日)《谕纪泽》的信中,对汉学作了总结性的概括,说:

小学凡三大宗:言字形者,以《说文》为宗。古书惟大小徐(徐锴、徐错)二本,至本朝而段氏特开生面,而钱坫、王筠、桂馥之作亦可参观。言训诘者,以《尔雅》为宗。古书惟郭(璞)注邢(昺)疏,至本朝而邵二云(晋涵)之《尔雅正义》,王怀祖之《广雅疏证》,郝兰皋(懿行)之《尔雅义疏》,皆称不朽之作。言音韵者,以《唐韵》为宗。古书惟《广韵》《集韵》,至本朝而顾氏(炎武)《音学五书》乃为不刊之典,而江慎修、戴东原、段茂堂、王怀祖、孔巽轩、江晋三诸作,亦可参观。

说明曾氏由对于考核之学从“无所取焉”,到精研文字、训诂、音韵之学,是有一个逐渐认识、逐渐转变的过程的。

词章,是曾氏学术思想的综合体现。曾氏虽曾受过唐鉴“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苟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的影响,但曾氏对于诗文之研究,用力极勤,诗则有《十八家诗抄》之选,文则有《经史百家杂抄》之编,并颇以此自负,居尝教导其子弟读是二书,以提高其阅读能力和创作水平。他在《加李如片》中宣称:

早岁有志著述,自驰驱戎马,此念久废。然亦不敢遂置诗书于不问也。每日稍闲,则取班(固)、马(司马迁)、韩(愈)、欧(欧阳修)诸家文,旧日所酷好者一温习之,用以养吾心而凝吾神。曾氏读书得法,治学有术,他把读分为朗诵与涵咏,认为“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见《谕纪泽》)他有两个非常生动形象的妙喻,来说明朗读与涵咏的不同,他说读书“如煮饭然,火歇则冷,火小则不熟,须用大柴大火乃易成也”。(见《致澄弟》)又说:“涵咏二字,最不易识。予尝以意测之:曰涵咏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勃兴。”(见《谕纪泽》)可见曾氏于读书深有体验,他主张由博返约,而反对泛滥无归。他说:

韩退之为千古大儒。而自述其所服膺之书,不过数种:曰《易》、曰《书》、曰《诗》、曰《春秋左传》、曰《庄子》、曰《离骚》、曰《史记》、曰相如、子云。柳子厚自述其所得,正者曰《易》、曰《书》、曰《诗》、曰《礼》、曰《春秋》;旁者曰《◇梁》、曰《孟》、曰《荀》、曰《庄》《老》、曰《国语》、曰《离骚》、曰《史记》。二公所读之书,皆不甚多。本朝读古书者,余最好高邮王氏父子。今观怀祖先生《读书杂志》中所考订之书,……凡十六种,伯申先生《经义述闻》中所考订之书……凡十二种。王氏父子之博,古今所罕,然亦不满三十种也。余于《四书》、《五经》之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好之十余年,惜不能熟读精考。又好《通鉴》《文选》及姚惜抱所选《古文辞类纂》、余所选《十八家诗抄》四种,共不过十余种。早岁笃志为学,恒思将此十余书贯串精通,略作札记,仿顾亭林、王怀祖之法。今年齿衰老,时事日艰,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愧悔。

这一张书目,是曾氏开给他的儿子曾纪泽的。总的精神是要善于取精用宏,由博返约。所以他在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1862年4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

五古拟专读陶潜、谢朓两家,七古专读韩愈、苏轼两家,五律专读杜甫,七律专读黄庭坚,七绝专读陆放翁。以一、二家为主,而他家则参观互证。庶几用志不纷。

又在《致温弟》的信中说:

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诗,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家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

这是曾氏习文、攻诗的实践经验,也是他经常向其子弟耳提面命的读书方法。他还要求他儿子曾纪泽在读《文选》时,将其中的“零字碎锦,分类纂抄,以为属文之材料。”“宜略抄典故藻汇,分类抄记,以为馈贫之粮。”(均见《谕纪泽》)他认为不仅读《文选》要如此,即读其他的著作也应该如此。他说:

尔作时文,宜先讲词藻。欲求词藻富丽,不可不分类抄撮体面话头。近世文人,如袁简斋(枚)、赵瓯北(翼)、吴◇人(锡麒),皆有手抄词藻小本,此众人所共知者。阮文达公(元)为学政时,搜出生童夹带,必自加细阅。如系亲手所抄,略有条理者,即予进学;如系他人所抄,概录陈文者,照例罪斥。阮公一代鸿儒,则知文人不可无手抄夹带小本矣。昌黎(韩愈)之纪事提要,纂言钩元,亦系分类手抄小册也。

这是曾氏《谕纪泽》的信,说明他对于词章之学是用力甚勤的。所以他在词章方面的造诣,高踞晚清之首。他在写给曾纪泽的信中,非常自负地说:“予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在军鲜暇,未尝偶作,一吐胸中之奇。”岂止“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已,也不止是要“一吐胸中之奇”而已,他还有更加伟大的设想,即“以精确之训诘,写朴茂之文章”。他说:

余尝怪国朝大儒,如戴东原(震)、钱辛楣(大听)、段茂堂(玉裁)、王怀祖(念孙)诸老,其小学训话实能超越近古,直逼汉唐,而文章不能追寻古人深处,达于本而阂于末,知其一而昧其二,颇所不解。私窃有志,欲以戴、钱、段、王之训诘,发为班(固)、张(衡)、左(思)、郭(璞)之文章。……

这是同治二年曾氏《谕纪泽》的信。正因为他撷宋学之精,掩汉学之长,熟读马、班、韩、欧之文章,所以他的文章及其所创建之“湘乡派”,根柢之深厚,词藻之典丽,实已驾桐城派而上之。

  二  曾氏与桐城文派

如上所述,曾氏的学术,是以宋学为体、汉学为用、词章学集其大成的。这显然是受了桐城姚姬传的影响。他曾经说过:“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见《圣哲画像记》)即此可以见其渊源所自了。其所以能超越桐城者,在于他的学术植根于六经,沾溉于汉学,发皇于词章,致力于经世致用,故其实益充,其声益闳,其光益晔,骎骎乎可以追攀班、张,方驾韩、欧,远非桐城文派所能囿限。但饮水思源,曾氏对桐城文派的开山方(苞)、刘(大櫆)、姚(姬传),一直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推崇,而对姚氏尤为景仰。一则说:“国藩之粗识文字,由姚先生启之也。”(《圣哲画像记》)再则说:“盖仆早不自立,自庚子(道光二十年,1840年)以来,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读之。”(《致刘蓉》)三则说:“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学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之‘江西诗派’也。”(《欧阳生文集序》)四则说:“桐城姚姬传郎中鼐所选《古文辞类纂》,嘉道以来,知言君子群相推服,谓学古文者求诸是而足矣。国藩服膺有年,窃见其中亦有小谬误。”(《古文辞类纂正误》)从曾氏这些自述其学习“古文辞”的过程中,可以看出他是继承姚鼐的衣钵的。曾氏的不可及处,是他虽然服膺于姚氏,但并不讳其所短,是其所非,如他在《复欧阳兆熊》书中说:

姚氏要为知言君子,特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其《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大櫆)氏,稍涉私好,而大体固是有伦。其序跋类渊源于《易》,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不刊之典也。

在《复吴敏树》的信中又说:

惜抱于刘才甫(大櫆)不无私阿,而辨文章之源流,识古书之真伪,亦实有突过归(熙甫)方(苞)处。”

在这里,曾氏既指出姚先生的“才力薄弱”,又指出姚先生在编选《古文辞类纂》中“不无私阿”,这种直率的诤言,是学术界立门户者所不欲言的。其于方苞之评论,亦复持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既肯定其崇高的学术地位“为国家两百余年之冠”,又指出“其经世之学,持论太高,……多见谓迂阔而不近人情。”他说:

望溪(方苞)先生古文辞为国家两百余年之冠,学者久无异词。即其经术之湛深,八股文之雄厚,亦不愧为一代大儒。虽乾嘉以来,汉学诸家百方攻击,曾无损于毫末。惟其经世之学,持论太高。当时同志诸老,自朱文端、杨文定数人外,多见谓迂阔而不近人情。此疏阅历极深,四条皆切实可行,而文气深厚,则国朝奏议中所罕见。

这是曾氏读《方望溪集•矫除积习兴起人才札子》的批语。与《札子》有关者,仅结尾四语而已。前面的主要篇幅,显然是曾氏借此为方苞,也就是为“桐城文派”游扬鼓吹的。他在《送周荇农南归序》中还说:

康熙、雍正年间,魏禧、汪琬、姜宸英、方苞之属,号为古文专家,而方氏最为无◇。纯皇帝文功武德,壹迈往古,征鸿博以考艺,开四库馆以招贤俊,天下翕然为浩博稽核之学,薄先辈之空言,为文务洪丽,胡天游、邵齐焘、孔广森、洪亮吉之徒,蔚然四起。是时郎中姚鼐,息影金陵,私淑方氏,如硕果之不食,可谓自得者也。沿及今日,方、姚之流风稍稍兴起,求如天游、齐焘辈洪丽之文,阒然无复有存者矣。

这里有两点最值得我们注意:一是推崇方苞为康、雍间的“古文专家”中“最为无◇”的;二是说“方姚之流风稍稍兴起”,而那些务为“浩博稽核之学”的,“阒然无复有存者矣”。前者表现了曾氏对桐城文派的衷心景仰之情,后者表现了曾氏看到桐城文派的中兴,所油然产生的欣慰之感。尽管曾氏曾经声称:“往在京师,雅不欲混入梅郎中(伯言)之后尘。”(《复吴敏树》)梅伯言是姚姬传主讲钟山书院时的高第弟子,与管异之、方东树、姚莹齐名。说明曾氏亦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生活,但其与桐城派之渊源关系,则是脉络分明的。曾氏在《欧阳生文集序》中详尽在叙述了姚先生之学是慕效方望溪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大櫆及姚范。姚又以其所学,授之于上元管异之、梅伯言、桐城方东树、姚莹四大高第弟子;四大弟子又各以其所学,传授其门徒,于是桐城文派便流衍于江西、广西了。曾氏还认为巴陵的吴敏树、武陵的杨彝珍、善化的孙鼎臣、湘阴的郭嵩焘、溆浦的舒焘伯,以及湘潭的欧阳勋,虽未列弟子籍,而皆服膺其学,笃好而不厌,实亦桐城文派中人。除吴敏树不愿以桐城文派自居外,其他皆默认为姚氏的私淑弟子,将姚氏之学传于湖南。而吴、杨、孙、郭、舒及欧阳,皆与曾氏相友善,则曾氏之私淑姚氏、承传姚氏,不待言而自明矣。

曾氏不但接受了姚姬传“以为义理、辞章、考据,三者不可偏废,必以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的学说,而且对于姚先生提出的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文艺理论,服膺备至,多所发挥。其咸丰十年三月十七日(1860年4月7日)日记中说:

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两种。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类言之:论著类、词赋类宜喷薄,序跋类宜吞吐;奏议类、哀祭类宜喷薄,典志类、杂记类宜吞吐。其一类中微有区别者,如哀祭类宜喷薄,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吞吐;诏令类虽宜吞吐,而檄文则宜喷薄;书牍类虽宜吞吐,而论事则宜喷薄。此外各类,皆以是推之。

这是曾氏将姚先生的“阳刚阴柔”之说,既从理论上加以概括,又从文体上加以区别,使之由抽象变为具体,辨析毫厘,察而可识。是百世不易之确论。他在《圣哲画像记》中,又从两汉、唐宋名家之文章风格,区分为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他认为“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然不同。……若非其貌其神,迥异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谕纪泽》)正是从这种认识出发,他才对姚先生这个著名的文艺理论,作出了极其精湛的阐释。他说:

西汉文章,如子云(扬雄)、相如(司马长卿)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颓矣。韩(愈)柳(宗元)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修)、曾氏(巩)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曾氏既从文体之类别,又从作家之风格,阐述了何者为阳刚之美,何者为阴柔之美,并认为尽管文章变化,莫可穷诘,但任何人也跳不出阳刚与阴柔的圈子。他在《笔记二十七则•文》中,又进一步从造句之雄奇与惬适两个方面,阐明阳刚阴柔之说,他说:

造句约有二端:一曰雄奇,二曰惬适。雄奇者,瑰伟俊迈,以扬、马为最;恢诡恣肆,以庄生为最;兼擅瑰伟恢诡之胜者,莫盛于韩子(愈)。惬适者,汉之匡、刘,宋之欧、曾,均能细意慰贴,朴素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能强企;惬适者,诗书酝酿,岁月磨炼,皆可日起而有功。惬适不必能兼雄奇之长: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学者之识,当仰窥于瑰伟俊迈、恢诡恣肆之域,以期日进于高明。若施手之处,则端从平实惬适始。

曾氏在这里所讲的“雄奇恢诡”,即是指阳刚之美;“惬适熨贴”,即是指阴柔之美。扬、马、庄、韩,以雄奇胜,是得于阳刚之美者;匡、刘、欧、曾以惬适胜,是得于阴柔之美者。在曾氏看来,阳刚之美得之于天授,阴柔之美成之于人力,学者当追求雄奇之境,而从惬适着手。这自然是曾氏考之于古人,验之于实践所提出的结论,虽未必为学者的共识,但却是很有见解的笃论。

以上这些,都说明曾氏及其所创立的“湘乡文派”是祖述姚氏及其所创立的“桐城文派”的。

  三  曾氏之审美观

曾氏平生嗜《史记》、《汉书》、《庄子》、韩文成癖,以其雄奇恢诡,为他人所不及。他曾多次在《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的信中说:“予论古文,总须有崛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韩愈)、半山(王安石)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又说:“平沓最为文家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笔气爽利,近亦渐就范围。然词意平庸,无才气峥嵘之处。”究竟如何才能避免平沓,达到雄奇的境界,他从韩愈那里撷取“文气”说,不惮其烦地在《谕纪泽》的信中说:

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其粗处全在造句选字也。予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为第一,扬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至于人事之精能,昌黎则造句之工夫居多,子云则选字之工夫居多。

这就具体指出了雄奇之要点,在于行气、造句和选字,而以行气为上。所以他又在《谕纪泽》的另一信中说:“行气为文章第一义,卿、云之跌宕,昌黎之崛强,尤为行气不易之法。”以气论文,始于曹丕的《典论•论文》,其后《文心雕龙》的《气骨篇》、《颜氏家训》的《文章篇》,虽有所阐发,然韩愈在《答李诩书》中提出的“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尤为深造自得之言。曾氏又在韩愈“文气论”的基础上,加以具体阐发,而义蕴无余。他还告诉曾纪泽说,要使诗文有声响,有光芒,“其要不外意义层出,笔仗雄拔而已”。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于韩愈诗文的“怪奇可骇处,诙谐可笑处,细心领会”。(并见《谕纪泽》)可见曾氏的审美观,以“雄奇”为第一要义,从他的《读书录》中的批语来看,雄奇具有跌宕、傲兀、层折、狡狯、遒劲等特点。所以他认为李太白的作品有“一种跌宕飘逸之气,独迈群贤”。韩昌黎的作品,往往“别出奇径,跌宕自喜”,“善用缩笔,纾馀跌宕,如将不尽”。特别对于韩诗文的“傲兀自喜”,“字字峭立”,“层折不穷”,“低回唱叹,深远不尽”,“恢诡瑰伟”,“狡狯不测”,以及“笔端崚嶒”,“文气绝劲”,“骨气峻上”,有“崚嶒之气”,“雄直之气”,“豪横之气”赞不绝口,爱不忍释。而对于曾巩《元丰类稿》中的某些篇章,“文气平衍”,“少奇崛之趣”,则深致不满。

曾氏审美观的第二个要点是“珠圆玉润”。他认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江淹、鲍照、徐陵、庾信四家,推而广之,“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他在写给曾纪泽的信中说:

至于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子长、卿(当作“迁”)、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尔于古人之文,若能从江、鲍、徐、庾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从他《读书录》中的批语来看,大抵“珠圆玉润”具有情韵隽永、声调铿锵、形象鲜明、语言藻丽、起结得法诸特点。情韵隽永,是他所强调的审美标准。他在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九日(1868年5月21日)的《日记》中说:

予昔年抄古文,分气势、识度、情韵、趣味四属,拟再抄古近体诗,亦分四属,而别增一机神之属。机者,无心遇之,偶然触之。……神者,人功与天机相凑泊……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龙标之逸,昌谷之奇,及元、白、张、王之乐府,亦往往有神到机到之语,即宋世名家之诗,亦皆人巧极而天工错,径路绝而风云通。盖必可与言机,可与用神,而后极诗之能事。

在这里,曾氏花了极大的篇幅,阐述了他的另一种审美标准——“机神”,但他在开篇前把“情韵”作为诗和文的审美标准提了出来,列为他所抄诗文的“四属”之一,说明他是非常重视这一审美标准的。所以他在韩愈的《罗池庙碑》的批语中说:

此文情韵不匮,声调铿锵,乃文章第一妙境。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声,声亦足以引文,循环互发,油然不能自已,庶可渐入佳境。

曾氏把“情韵”这一审美范畴,提到“文章第一妙境”的高度来评价,而对韩氏的《处州孔子庙碑》的缺乏“远神遥韵”表示“不无遗恨”,正好说明“情韵”在曾氏的审美观中所占的地位是很重要的。

声调铿锵是“珠圆玉润”这个审美范畴的一个重要侧面。他对韩昌黎、欧阳永叔的某些作品,具有音韵铿锵、一唱三叹的妙致,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韩愈的《送杨少尹序》“唱叹抑扬,与《送王秀才序》略相类,欧公多似此种”。《题李生壁》“低回唱叹,深远不尽,无韵之诗也”。这里所说的“叹唱抑扬”,“低回唱叹”,就是说的音调铿锵。尤其对于陆贽的骈文,更是爱不释手。他在评《陆宣公集》说:

陆公文则无一句不对,无一字不谐平仄,无一联不调马蹄。而义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气势之盛,亦堪方驾韩苏。

所谓“谐平仄”,“调马蹄”,自然也是说的音韵铿锵。

形象鲜明,也是“珠圆玉润”审美范畴的一个方面。他认为韩昌黎的文有“生气”,有“真气”,苏东坡的诗“善设譬喻”,故能“状难状之景,显难显之情”,以增加形象的鲜明性与生动性。他说韩愈《题炭谷漱祠堂》“凛凛有生气”。《送浮屠文畅师序》“立言有本,故真气充溢,历久常新”。《与孟东野书》“真气足以动千岁下之人,韩公书札不甚矜意者,其文尤至”。他还在评苏东坡《代东方平谏用兵书》中说:

东坡之文,其长处在征引史事,切实精当。又善设譬喻,凡难显之情,他人所不能达者,坡公辄以譬喻明之。如《百步洪》诗,首数句设譬八端,此外诗文亦无几篇不设譬者。

所谓“生气”、“真气”,是说诗文中刻画的形象栩栩如生,形神逼真,所谓“善于设譬”,就是善于用具体形象去写景、去抒情。

语言藻丽,也属于“珠圆玉润”的审美范畴。曾氏历来主张诗文要词汇藻丽,语句瑰伟,并一再教育其子弟要分类“抄撮体面话头”,以医“笔下枯涩之病”。认为韩愈《送幽州李端公序》“骨峻上而词瑰伟,极用意之作”。从他的《读书录》中的批语来看,大抵还要雅洁、简炼、无俗字、闲字、秾丽字、冗句、弱句,才能使造句选字没有遗憾。他认为杜少陵《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叙事雅洁,极不易学”。韩昌黎的《故相权公庙碑》“矜慎简炼,一字不苟,金石文字之正轨也”。他还指出韩愈的《科斗书后记》“叙述无一闲字”,《为韦相公让官表》“为四六文,亦不厕一俗字,欧、王效之,遂开宋代清真之风”。《祭郴州李使君文》“不使一秾丽字,不着一闲冗句,遂尔风骨道上”。《司徒兼侍中中书令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首尾无一字懈,精神奕然”。

曾氏还极注意文章的起结,认为起得有势,结得有法,承接得当,才是诗文的上乘。这也属于“珠圆玉润”的审美范畴。他说韩愈《魏博节度使沂国公先庙碑铭》“起最得势,朴茂典重,近追汉京,远法《尚书》”。《郓州溪堂诗序》“‘公私扫地赤立’,能造难状之语。‘于是天子以为尚书右仆射’,接法太史公”。《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仍作双收”。《考功员外卢君墓志铭》“起笔逆,接笔亦逆”。凡此等等,都给予很高的评价。而对方苞《送左未生南归序》的“而‘孙之死’二句,承接牵强”,则不无微辞。

曾氏审美观的第三个标准是入情入理,感人肺腑。他认为陆贽《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的“积憾已甚或忿形谤渎”节,“款款入情,娓娓动听,此等处最不易及”。韩愈《与崔群书》的“‘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节,悲感交集,王荆公《与段缝书》中段为曾子固代鸣不平,文气脱胎于此。‘人固有薄卿相之官’节,愤激出奇想,沉痛至矣。‘仆无以自全话者’节,后路绝深痛”。《与鄂州柳中丞第二书》“砉然入人之肺腑,故足以作忠孝之气”。盖有真感情,斯有真境界,有天下之至情,斯有天下之至文,这是词章家的共识,而曾氏在学习的体验和创作的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的一整套审美标准,则是不易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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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曾国藩学刊》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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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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