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6月间,我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资料馆在整理本馆旧藏时,发现一批信件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毛笔直书于彩笺,彩笺裱糊在白纸板上,布面函套包装。函套题签和目录卡片均写作“曾国藩书信抄件”。这批材料引起了我的注意:
其一,信件作者是否曾国藩?其二,如果作者无误,是抄件还是真迹?
针对以上两点疑问,我从馆藏中找出已刊行的曾国藩手书影印件,进行字迹对照。经反复比较分析,我初步认定,这是曾国藩的亲笔。1994年10月,我们与主持《曾国藩全集》出版工作的岳麓书社编审唐浩明先生进行了电话联系,请其在方便时派员来京鉴定。适逢《曾国藩学刊》主编、湘潭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副教授王澧华同志有赴京组稿之行,唐先生乃将此事托付与他。澧华同志近年负责曾氏书信整理工作,接触过大量的曾函手迹,他从笔迹、墨色、纸张、裱装板式(此板式与湖南图书馆所藏曾氏家书原件完全相同)以及内容诸方面考证,确认为曾氏家书真迹,从而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现将有关情况披露如下:
一 手稿情况
经核对,这批手稿共64页,包括19封家书,都是曾国藩写给其胞弟曾国荃、曾国葆、曾国潢等人的。其中有一件注有“密件”字样。
这64页彩笺均有梅花、兰草、器物等图案,一部分印有浅色栏格,有些还有制作店铺牌记,如有容堂、缦云阁、伴吟轩、云蓝阁、青云阁、尚卿居等。彩笺通高在22.5—23厘米之间,宽在11.6—12.6厘米之间,字迹为右起竖书,每页多为6行,每行在16—20字间。有些信笺注有收到月日,个别甚至记录收到时刻,十分认真。
出于保护的目的,当年的收藏者将64页彩笺一一贴在白板纸上,两页一组。白板纸通高28.5厘米,宽33厘米,每张板纸左右分贴两页彩笺,中缝处对折。折起后信笺不外露,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
原收藏者在信笺左下边口处盖有骑缝章,一般是三页一组。印为长方形,高23厘米,宽11厘米,阳文篆刻。岁月流逝,印文已难辨识。
这批信笺在裱于纸板之前,已遭虫蛀,仅有四页幸免。虫蛀处集中在左下、右下及左上方。凡虫蛀之页,几乎均有文字残缺。
二 与已刊本进行核对
为鉴定异同,判定这批新发现手稿的价值,笔者将其与1985年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家书》(以下简称《家书》)进行了初步的比较核对,有以下情况值得重视:
1.19封手稿中,有18封已为《家书》所收。其中17封是《家书》编辑者据湖南图书馆所藏抄件排印,2封据清光绪五年(1879)传忠局刻本排印。
2.《家书》所收18封信札,写于咸丰十一年三月至同治四年十月。其中,咸丰十一年三月2件,同治二年四月至至八月10件,同治三年二月至四月4件,同治四年十月1件。
3.这18封家书中,有16封是写给曾国荃的,1封是写给曾国荃、曾国葆两人的,l封是写给曾国潢、曾国荃两人的。
4.原收藏者在裱糊过程中,已将手稿写作时间顺序排乱,(详见附表)。有一封手稿为残件,中间有一页丢失。
5.手稿可以校正和补充《家书》者,有以下方面:
(1)同治三年三月十七日(1864年4月22日)《致沅弟》“密件”一封,《家书》失收,详后。
(2)同治四年十月初五日(1865年11月22日)《致沅弟》,《家书》与手稿互为残缺,又互为补充,详后。
(3)《家书》所收17件中,在文字上多有讹、夺、增、乙之处,计百余字(不含节录时有意略去之文字)。
三 这次手稿发现的意义
1.史料价值。曾国藩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对当时和后世均产生了重大影响。是耶非耶,多少年来,海内外一直在研究评说。而且,这种研究评说尚未有终期,这是不争的事实。要研究,要评说,首先必须以史实为基础。史料是记载史实的载体,第一手史料更显珍贵。迄今为止,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家书》是收录曾国藩家书最多的出版物,共收入曾国藩家书1459件,而其中直接据原件排版者,仅25件。此次竟能一次发19件,其数量应谓可观,且其内容亦多涉及战略部署、粮饷供应与人事纠纷,“密件”一封,内容尤为隐秘,前此从未公开,尤具史料价值。
2.校勘价值。从事历史研究,须臾离不开史料。而史料的使用又必须经过认真辨别真伪和校勘讹误。新发现的19封曾国藩家书,极富校勘价值。
下面略举数例:
校正讹误。《家书》同治二年七月二十七日(1863年9月9日)《致沅弟》函附言:“余新造守营劈山,兹寄出三尊。“出”字为“去”字之误。同治三年三月十二日(1864年4月17日)《致沅弟》函,“将来沪局劝捐,恐又得与余处龃龉。”“得”字为“将”字之误。
删去衍文。也许是当年过录者仓促从事,今以手稿与《家书》对校,发现《家书》有增衍现象。试举两例:同治二年七月二十七日《致沅弟》函末,“此三事中,弟有法可以补救一二否?”《家书》衍一“否”字,而“法”前则夺一“何”字。
改正倒乙。同治二年八月初五日(1863年9月17日)《致沅弟》函之附言“家信二件、代山信二件寄去。云仙信寄还。道因碑、水晶山子寄纪泽收。”《家书》倒乙为“道因碑,水晶山子寄纪泽收。家信二件、代山信二件寄去。云仙信寄还。”
补足遗文。前面已经说过,岳麓书社版1985年本《曾国藩全集•家书》,多是依抄件排印,所以遗漏之处颇多。如咸丰十一年三月十四日(1861年4月23日)巳刻《致沅弟季弟》函中,于“我军惊溃者八营”之下,原有自注:“强中三,老湘三,湘前一,震字一”,这十二个字十分重要,一一列出了“惊溃”之营的名称,而不仅仅是个笼统的数目。抄本则无此自注。又如同治三年四月初六日(1864年5月11日)《致沅弟》函中有一自注,原文为“王可陞报丹阳克服,亦已入奏,并奏常州有克服之说。”而《家书》不见“并奏”二字,致使文生歧义。同治四年十月初五日《致澄弟沅弟》函,《家书》系据光绪五年传忠书局刻本排印为节录本。现据手稿残件,知此函至少脱去38字:“潘琴轩廉访鼎新于初三日迎击大胜,杀贼千馀。自此贼非西窜河南,即当回雉河老巢。吾十九日”。这些都是难得的第一手材料。
3.研究价值。在一定意义上讲,历史研究的第一步,也是基础的和最重要的一步,是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拂去岁月的风尘和人为的雕饰加工。和历史研究的其他环节一样,这“还原”的工作必须,也只能以史料为依据。曾国藩是汉臣,死后予谥“文正”,所谓御撰祭文赞誉他“学问纯粹,器识宏深,秉性忠诚,持躬清正”,称为“老成硕望”。在御赐碑文中,又称他“秉性忠纯,持躬刚正”。官场中有人说他一向“推贤让功,和衷共济”,说他每当“谈及安庆收复之事,辄推功于胡林翼之筹谋、多隆阿之苦战。其后金陵克服,则又推功诸将,而无一语及其弟国荃……谈及李鸿章、左宗棠一时辈流,非言学问不及,则曰谋略不如。”(何璟《查明事迹疏》)其门生故吏与族人后辈,对他更是推崇有加,视其为楷模完人。而事实上,如同封建社会中一切官场人物一样,曾国藩的内心是复杂的,人格是多重的。表面上,他绝不臧否人物,不言欲利,而内心里难免有欲火升腾,对“一时辈流”不利于自己之处难免有怨谤与疑忌。只不过,这些胸中磊块平时被包裹得极严,从不肯轻易形诺言表罢了。《家书》失收的同治三年三月十七日致曾国荃的“密件”,为我们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使我们看到了曾国藩的另一面,或说看到了一个丰满而真实的曾国藩。在该“密件”中,曾氏对霭亭、紫三、秀一、辅卿等“一时辈流”大发议论,恨怨之辞不一而足。称这些人以“凌人为要诀”,“结纳甚深,意气其盛,其心中均大不以余为然”,“皆足以排挤鄙人”。并指责篪轩“精神极弱,懒于见客,又瞻循情面,绝无担当(自注:遇怨谤利害切身处,断不能过硬)。”这封“密件”让我们窥见了曾国藩内心深处的秘密,让大家看见了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封建官场大员。有了这样的材料,我们对曾国藩的研究无疑会更符合历史的真实,做出更为合情合理的评判。
4.文物价值。一百三十多年前曾国藩家书手迹能完好地保存至今,重见天日,实属可贵。尤其是“密件”一函,更是珍品、绝品。这批东西当然是难得的历史资料,亦具有勿庸置疑的文物价值,应当妥为保存。
关于这批手稿的来源,这里只能简略地交待几句。经查知:这批手稿系我馆于1957年上半年从北京书摊上购得。至于它们是何时又怎样流入了书摊,几十年前的旧事,世事沧桑,人员流动,一时已难查考。
此外,还能提供的意见是,这批曾国藩家书在被我馆收藏以前,已经是几易其主。这从裱糊者排错手稿顺序可以看出。因其顺序错了(详见附表),说明这不是收件人所为,也不是对曾国藩有所研究之人所为。另外,从同治四年十月初五《致澄弟沅弟》函,中有丢失的情况看,这批手稿必是几经易手,中间出现了某种情况,才发生了丢失,最后落入书商坊贾之手。至于它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知情人是谁,也许经本文披露之后,会引起研究者的兴趣,引来知情人的发言,获得新的线索和证据,那将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佚闻趣事,我们期待着。
最后,为了资源共享,为了满足各位学界同仁研究工作之需要,特将曾国藩同治三年三月十七日致曾国荃密函标点整理如下,并附以真迹照片一并发表:
沅弟左右:
十三日接弟初十夜信,十四日接十三夜信,具悉一切。
弟见霭亭本家与紫三相同,与余之见恰合,而愤懑亦兄弟相□□。弟见余三月十二日一疏,必首肯矣。余默察天地气机,如紫三与霭亭本家、秀一本家、辅卿本家及竺虔之老管家,皆结纳甚深,意气甚盛,其心中均大不以余为然。始而薄视,继□□□,终且悍然不顾。□虑此数人之党,必得志于时,外间相率以客气凌人为要诀。其气□□皆足以排挤鄙人。故十二日之疏虽发愤以自鸣不平,而又虑激动此数人之客气,将生无穷[之波]澜也!自今以往,吾兄弟益当发愤自立,处处出以敬慎。
十三、十六日两次恭奉寄谕,饬余赴金陵督剿。余拟于十日内前往金陵,与弟会晤一次。一则略道时□□□客气用事,共抒心中磊块;一则恐弟忧灼焦躁,将以好言面为劝慰。一面复奏。金陵□□仍交弟一手经营,余但亲巡东坝、宁国、句、溧、丹阳等处,布置富部与冯、鲍诸军各驻要地,以防城破冲出之贼而已。
淮北盐务,现正拟改新章。且待万、忠会详到日再行核办。弟可便中一催篪轩,速详乔之弊政,有应更改者,余断不劝篪因循不改。特箎之精神极[弱],懒于见客,又瞻徇情面,绝无担当(自注:遇怨谤利害切身处,断不能过硬),恐画狗(按:原文如此)不成反致类狗。
下游弊政,自裁冗员(自注:顷已发一札,令裁冗员)、减浮费,始恐口与晋鹤参商,而先已与富、吴及各委员水火矣!元年,余令孙、刘革紫三之弊政,丝豪不能革。而紫三俯视孙、刘如隶。亦前鉴也。
张仙舫办事极为精细,而在徽劝捐,声名平常。余恐为少荃所轻,故未遽札。又恐冯、沈不能查营员之私也。余不一一。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密件 三月十七日
以上文中加口者,为虫蛀导致之阙文;以[ ]括入者,为手稿上依稀可辨之文字,由笔者按自己判断的写出。文中标点为笔者所加。原件不曾分出段落,笔者试分之。
一般说来,曾国藩的奏稿书牍之类,当时即会有人录副保存。所以我们所见的《家书》,共收入家书1459件,其中1430余件均是直接或间接依据抄件排印的。而我们上面录出的同治三年三月十七日《致沅弟》函所以失收,当是因其无抄件存世。为什么唯独是这件没有抄录呢?因为这是“密件”,内容不能为外人所知。信中所称之“紫三”、“霭亭本家”、“秀一本家”、“辅卿本家”、“竺虔之老本家”,似皆隐语。其所隐晦又与“十二日疏发愤自鸣不平”有着密切联系。今检其《奏稿》,知此疏所奏乃与江西巡抚沈葆桢争夺厘金之事。于此看来,信中之化名当有隐指沈葆桢者。人称曾国藩为理学纯臣,实则其人刚狠倔强。成丰三年以丁艰在籍之身,与湖南官场形同水火,自今观之,曾国藩之意气用事,不恤人言亦颇令湘省大吏难堪。咸丰五六年在江西,则又与巡抚陈启迈、藩司陆元娘、臬司文俊争强斗气,甚至一封章,参掉了陈启迈的乌纱帽。及至成丰八年再出领兵,声言以黄老柔弱之旨为行为准则。而此次与沈葆桢争夺厘金,则又重现峥嵘之态。唯因权位日隆,又恐激发老弟之狂躁,才不得不以“敬慎”为嘱。又据“金陵口口仍交弟一手经营,余但亲巡”一层,则曾氏兄弟不愿他人(甚至包括李鸿章)插手金陵战事之良苦用心亦表露无遗。原来,因曾国荃屯兵金陵城下旷日持久,老师糜饷,外间多有不满之词。而左宗棠指挥的浙江战场,李鸿章指挥的苏、常战场却捷报频传。因此,曾氏兄弟为避免富明阿、冯子材及鲍超前来争功,故尔有意将此数军置于外围防堵,而复奏仍以曾国荃“一手经营”金陵战事。如此“密件”,当然不能录副。从有关材料知,曾国藩写好此函之后,立即交手下的饷船哨官王三锡带给曾国荃。当日夜里,即三月十七日夜里,又给曾国荃写去一信。信很短,只有百多字,但却两处提到这份“密件”。特别是附言有云:“信一件,弟阅妥否?”反映出曾氏对此函的格外关心与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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