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有各种版本的《曾国藩诗文集》中，有一首《题季仙九师采兰艺菊图》的五言古体诗。1990年，我在从事《曾国藩诗文系年》时，发现这首诗有一个张冠李戴的错误：它不是题赠季仙九（名芝昌，字云书，仙九是其号）的，而是曾国藩为他的老师黄琮（字象坤，字矩卿）而作。此诗当改名为《题黄矩卿师采兰艺菊图》。

　　一、曾诗所言与季氏生平不合

为论述方便起见，先将曾诗移录于此：“灵仪耀德辉，昌期偶一造。翙羽时倦飞，丹穴仍高蹈。吾师生民杰，莹粹迈珪瑁。文章养其源，木鸡极啄菢。诗老昔采风，滇海蒸英髦。圣皇豁四聪，淳朴信所劳。文轸驰西南，武库职旌纛。夷然镇庙堂，群士息浮躁。秋月照琴心，忽理思归操。东篱菊更肥，南陔兰可芼。翩然谢綦簪，巾车已复膏。小子秉孱薄，上墙备洒扫。追随漫十年，未洗缁尘眊。稻粱逼旅怀，诗礼荒庭诰。赋诗镌此心，摇摇如植◇。”

1．诗称“诗老昔采风，滇海蒸英髦”，而季氏世居江阴，遍查其《丹魁堂自订年谱》以及曾国藩所撰《墓志铭》，祁隽藻所撰《家传》与《清史稿》本传，也找不到季芝昌有任何与此相关的记载。

2．诗称“文轸驰西南，武库职旌纛”，亦与季氏生平牴牾。季芝昌先后担任过山东、浙江、安徽学政，江西乡试主考，却与西南毫无关系；至于季氏与兵部（武库司属兵部，此处代指兵部）的关系，仅限于他任山西巡抚与闽浙总督两次，清律，巡抚得兼兵部侍郎衔，总督兼兵部尚书衔，但却不是真的任职，而且这两次兼摄的时间也与曾诗有出入，说详下。

3．诗曰“秋月照琴心，忽理思归操”，又曰“追随漫十年”，这与季氏生平更加矛盾。季芝昌为曾国藩戊戌科会试房师，时在道光十八（1838），追随漫十年，则季氏之辞官当在二十八年（1848）前后，而此时他却是道光帝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季芝昌自从道光十二年（1832）中第一甲第三名进士，次年散馆，又得道光帝以丹笔书“魁”字于其卷，以后一直以文学受知于上，季氏也屡有纪恩诗相炫耀。而后来道光又以其“忠谨廉介，可任艰巨，不复欲以校文角艺相属……二十八年，命公为仓场侍郎。是冬，命偕定郡王载铨查办长芦盐务及天津所属仓库。二十九年，命偕大学士耆英查询东南两河冗员浮费。又命公驰赴浙江，厘剔盐务，清查仓库……使浙未返，有诏简授山西巡抚。甫至晋，又内召为军机大臣。三十年，宣宗升遐，与诸王大臣受遗辅政……文宗继序……命公总督闽浙”（曾国藩《闽浙总督季公墓志铭》）。内知枢密，外任封疆，他哪里有什么采兰艺菊、归返田园之事？除此事实牴牾之外，还有时间上的出入：从曾诗来看，似乎道光二十八年秋季芝昌辞宫回籍时，已任职于兵部，实则他是在二十九年才兼兵部侍郎之虚衔。此其一。而且事实上季氏开缺回籍，却是在咸丰二年（1852）十一月，距道光十八年已有整整十四年，并且还不同于诗中所说的秋天。此其二。

不仅如此，而且从现有资料根本查不到季芝昌有这么一幅采兰艺菊图的任何记载。

既然此诗所言与季氏生平不合，而且从现有材料来看，季氏当时不可能有并且也没有发现这么一幅图，那么，此图的主人是否为另外一个人，而曾诗也是写给另外那个人的呢？

二、采兰艺菊图的主人是黄琮，曾诗是为黄氏而作

要找到这幅图的真正主人，曾国藩的题诗提供了以下几条线索：

第一，这个人于曾国藩为老师辈；
 
第二，与云南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第三，任过西南某省学政或乡试考官；
 
第四，曾经任职于兵部；
 
第五，于道光二十八年秋辞官回籍。

曾国藩曾经写过一篇《黄矩卿师之父母寿序》，文章开头即有“吾师昆明少司马”句，与上述第一、第二、第四条相符；文中另有“视学四川”四字，又与第三条相吻合；再查岑毓英光绪续纂《云南通志》，则第五条线索也有了下落。兹将《通志》所载黄氏事略节录一二：黄琮，昆明人，道光六年（1826）进士，十一年（1831）任四川学政，十八年（1838）升翰林院侍讲，次年升侍讲学士，二十五年（1845）升内阁学士，二十七年（1847）授兵部右侍郎，次年五月转左侍郎，九月，疏乞回籍养亲，报允。

尽管黄氏生平与曾诗一一吻合，但这也只能说明，他仅仅可能是这幅采兰菊图的主人，曾诗可能是为他而作。如果要下结论，则必须找到他确有这么一幅采兰艺菊图的翔实证据。最权威的证据当然只能从黄琮本人的著述中去寻找，但其《知蔬味诗钞》已经镌板而毁于兵火。其行世之《蜀游草》又系视学四川时所作，当然无二十八年归居之事。民国王灿辑《滇八家诗选》，于《蜀游草》之外，复搜得黄氏手抄本诗集一卷，乃合二种为《黄矩卿诗选》。然而抄本又皆其未通籍以前及未使蜀时所作，仍反映不了二十八年之事。

但是，就在《滇八家诗选》中，有《戴云帆诗选》一卷，其中有《送黄矩卿少司马乞养南归即题其采兰艺菊图》七律二首，兹抄录于下：“九重恩许养亲还，五十行年鬓未斑。爱笃兰陔添日永，怀深菊圃契云间。鱼羹旧识门前水，螺翠新看屋后山。遥溯乡园梦金阙，夏卿犹贰早朝班。”“廿岁相依駏与蛩，诘朝分手路千重。归期问我知何日，宦味醒人早不浓。佳境孰偕倒餐蔗，古心长对后凋松。酒徒知遇高阳侣，为道狂夫老更慵。”（原诗有注，因与本文无关，故略）

戴云帆，名絅孙，字袭君，亦昆明人，道光九年（1829）进士，与黄琮同官京师者。有戴氏此诗为证，则上文的分析、推断与论证都可以成立了。

图的主人查实了，它的作者又是谁呢？道光后期京师以画闻名者，有顾莼、戴熙等人。检戴熙《习苦斋画絮》，在卷六“立幅类”发现了这样的记载：“采兰艺菊图，小幅，送黄矩卿。”这一来，不但找到了作图者，而且为上述论证提供了新的旁证。

　　三、结  论

至此，可以断定，曾国藩此诗并非为季芝昌而作，而是题赠黄琮的。此诗当改名为《题黄矩卿师采兰艺菊图》。

这个张冠李戴的错误，当系展转传抄所致。曾国藩死后，曾纪泽即将其父诗文手稿移交长沙传忠书局。但此诗既然是题图诗，则原件已在黄琮手中，传忠书局接到的手稿也只能是副本了。那么，我们只能这样推测：这个人名错误，也许是曾国藩并未题写师名，而为曾纪泽等人误添所致。也许还有别的可能，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

重要的是，发现并且纠正这个错误，不仅恢复了曾诗的原貌，而且恢复了季芝昌生平的本来面目，消除读者对他的错误认识。这个深得道光帝恩遇，因而衔恩效命以图报答，并且后来当上了军机大臣、闽浙总督的显要人物，在道光二十八年是没有这么一段挂冠归隐历史的。

黄琮回籍后，掌教五华书院，且与其舅氏戴淳（字古村）合纂（滇诗嗣音集》二十卷。咸丰六年（1856），云南汉回起义，他奉旨总办团练。同治二年（1863），马荣学踞省城，戕总督潘铎及首府县官，并毁书院。黄琮闻变，自经于家庙中。遗书入告，予谥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