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澍是嘉庆、道光年间一位政绩赫赫的经济名臣。《清史稿》本传评赞说:“陶澍治水利、漕运、盐政,垂百年之利,为屏为翰,庶无愧焉。”但是,人们却很少知道他还是一位研究陶渊明的大学者。“于从政之暇,不知几寒暑”,撰成“注《靖节先生集》十卷,《年谱考异》二卷”,对陶渊明的诗文进行了—次空前的总结性的校、注、评、考,至今仍焕发出学术上的奇光异彩。
一 审慎的校勘
整理古籍,首先要从事校勘,辨析真伪,排除讹夺,使原文可读可解。这,不掌握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是很难胜任的。而校勘《陶渊明集》,又是难中之难。
纵观陶渊明一生,由晋入宋,蔑视权贵,讴歌田园,平淡自然,别树一格;死后除颜《诔》萧《传》聊慰英灵之外,就只有“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他现存的125首诗歌,3篇辞赋,6篇散文,2篇韵文,虽经昭明太子编集作序,但流传不广,大概只限于民间传抄,所以连博雅如《文心雕龙》这样的文学批评巨著也只字未涉及陶渊明的作品。
如此颠倒的历史,浑浑八百余年,中经宋齐梁陈、隋唐五代,一直延续到两宋,才开始补辑、校订和注释陶渊明的著作。然而辗转传抄愈久,鱼龙混杂愈烈。这也是坏事变好事,从此校陶、注陶、评陶、考陶的风气大开,其诗集版本之繁,注释评论之多,几乎赶上了“百家注韩,千家评杜”。南宋《蔡宽夫诗话》就曾慨叹:“《渊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胜其异,有一字而数十字不同者,不可概举。……此校书者不可不谨也”。
面对《陶集》版本如此纷繁的情况,陶澍迎难而上,以其渊博的版本学和目录学知识,首先下功夫进行辨伪和校理书目的工作。根据北齐阳休之的《序录》,参照宋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厘订陶渊明的作品,将阳休之所增的《五孝传》、《圣贤群辅录》和后人阑入的《四时》、《问来使》、《种苗在东皋》等“离而出之”,编为副集,力图恢复梁萧统所编《陶渊明集》八卷本的旧观。尔后在此基础上,又对《陶集》细心揣摩,逐字逐句作了审慎的校勘,出具校勘记293条。
就认识论而言,陶澍主张“活校”,即以群书所引,择善而从,改其误字,删其衍文,补其缺文,并注明校勘所据,表现了普及文化的群众观点。但也不排斥“死校”,据此本以校彼本,只指出其错误异同,不改动原本。如《咏贫士》的“倾壶绝余粒”,《读山海经》的“鸼鹅见城邑”,“余粒”“鸼鹅”应是“余沥”之误,却只字未改,这又反映了他尊重历史的客观态度。
从方法论来说,陶澍采用的主要是对校法,同时也兼用本校法、他校法和理校法。这些方法,对我们今天整理古籍仍有积极的借鉴作用,不妨条分缕析,展开来谈一谈。
对校法。这是用同一部书的各种版本和有关资料,互相核对,比较其文字异同,择优以匡谬。对此,陶澍有一段极其精要的叙论。他说:“字句同异,固由转写多讹,亦半系凭臆妄改。今参取汤文清本、李公焕本、何孟春本、焦弱侯木、汲古阁旧本、毛晋绿君亭本、何义门所校宣和本,择善而存。其义可两存,但云某本作某,去取从违,不敢专辄”。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只援引数例,以见一斑:
①《劝农》:“桑妇宵兴,农夫野宿。”焦本作兴,各本作征,非。
②《九日闲居》:“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焦本云,宋本作解,一作为,非。
③《移居》:“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共,何校宣和本作互。
④《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六臣本《文选》作亲月船。
⑤《酬刘柴桑》:“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榈,焦本作空,又云,一作榈,非。知已,一作已知。
上述校勘,都恰到好处。说明校勘者有高超的艺术鉴赏力。例①作“征”便不合情理;例②作“为”就失去了拟人的神态;例③作“互”,跟下句的“相”意思犯重;例④“新秋月”,诗意盎然,“亲月船”则味同嚼蜡;例⑤的“榈”,本来已被焦校本彻底否定,然而却为陶校本匠心首肯。艺术的辩证法正集中在这个“榈”字上,榈为常绿乔木,可知落叶从庭外飞来,尚且如许纷纷,慨叹秋的深沉不是更加虚实映衬、情景交融了吧!
本校法。这是以本书的前后文字互证,比较异同,从而断定其中的错误。不过,应用本校法得注意本书本篇其他文句语法修辞的问题,决不能把一个大作家遣词造句、摛藻铺文的多姿多采拉入一个死板的模式里来考察。陶澍深明此理,凡用本校,总是小心翼翼,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轻下断语。例如:
①《时运》:“山涤余霭,宇暧微霄。”焦本作余霭微消,又云,一作宇暖微霄,非。陶本云,宇暧微霄,即《归园田居》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景状,若作“余霭微消”,则与“山涤余霭”词意重复矣。
②《游斜川》:“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陶引汤本云,日一作十。又引李注,按辛丑岁,靖节年三十七,诗曰“开岁倏五十”,乃义熙十年甲寅,以诗语证之,《序》为误。今作“开岁倏五日”,则与《序》中“正月五日”语意相贯。
③《赠羊长史》:“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陶引黄山谷曰,“正赖古人书”“正尔不能得”“正宜委运去”,皆当时语,或者改作“上赖古人书”“止尔不能得”,甚失语法。
他校法。这是以他书校本书。或用前人的书来校,或用后人的书来校,或用同时代人的书来校。这都离不开博览群书,锐意搜求,精心积累。陶澍正这样做的,请看下边的例子:
①《拟古》:“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泰,各本作春,从汤本作泰。
②《述酒》,“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芊,各本作羊。李注引黄山谷云,羊胜当是芊胜;芊胜,古公也,今从之。
③《读山海经》:“逍遥芜皋上,杳然望扶木。”陶本云,芜当作无。《东山经》:“无皋之山,东望缚木”。
④《读山海经》:“刑天舞于戚,猛志固常在。”陶本云,原作形夭无千岁。
上述一类的校勘,陶澍都检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披沙拣金,去伪存真,终于作出正确的选择。例①历史上有“二田”,一个是西汉的田生,字子春,见利忘义,充当燕王刘泽的说客;一个是东汉的田畴,字子泰,见义勇为,史称“奇士”。据此便校正了“各本作春”的错误。例②则从诗歌的“弦外之音”着眼,采纳黄山谷的“芊胜”说,而摈弃各本的“羊胜”说。例③例④都是参照《山海经》的文字来校正《读山海劲》的异文,特别是对“形夭无千岁”一吾的讹夺,尤其论析精微。他说:“微论原作形夭字义难通,即依康节书作刑夭,既云夭矣,何又云无千岁,夭与千岁,相去何啻彭殇,恐古人无此属文法也”。
理校法。这是运用逻辑思维据理推测其正误。此法用不得当,便容易流于主观武断;一旦用得其所,则有“颊上三毫,龙晴一点”之妙。在这里,陶澍不仅拿出了校勘家的胆识、历史学家的明断,而且还放出了艺术家的眼光。例如:
①《归园田居》:“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刘履曰,三当作逾,或在十字下。
②《岁和张常侍》。
③《饮酒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选》见作望。
例①的“三十年”,有说是“逾十年”,有说是“十三年”,众说纷纭,迄无定论。陶澍则根据陶渊明出仕的情祝,力排众议,校定为“已十年”。其理由是:“三豕渡河,已之误三,旧矣。”例②的“张常侍”,一般认为是陶渊明的“乡亲张野”,而陶澍以史证诗,提出异议说:“野以义熙十四年卒,题不应云和。详味诗意,亦似有哀挽之辞,或和当作悲。又,鲜族子张诠,亦征常侍,或诠有哀挽之作,而公和之耶?”例③所揭示的“见、望”优劣辨,由来已久,陶澍妙在借苏轼的雄辩,一举而破《文选》的权威,指出:“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综上所述,在《陶集》的校勘上,陶澍可算是殚精竭力,奋苦毕生,慎始慎终,硕果累累。今人王瑶、王孟白、孙钧锡、唐满先等校注的《陶集》,大都是祖述陶本,间有新意。而号称用力甚勤、突破较大的逮钦立校注的《陶渊明集》,反而招来“漏校、误校、改字不言所据”的讥评。这就证明了陶本的功力和生命力,说它是《陶集》研究史上的第一个精校本,
该当之无愧吧!
二 简明的集注
陶渊明的诗文,素以质朴自然、清新爽朗、接近口语而驰誉文坛。所以,历来的注疏家也无须在《陶集》上过多的咬文嚼字,过份的问句求章,只要稍事疏通,读者便可心领神会的。
尽管如此,陶澍在《陶集》的集注上还是下过不少功夫,博采约取,时出已意,要言不烦,颇有特色。正如他自己说的:“世所传者,惟汤文清、李公焕、何孟春三家最著。汤止注诗,颇为简要;李、何稍繁,然于意逆之处俱有发明。今所注,虽博采群贤,要以三家为本”。从他集注的幅射点来看,大致可以归纳为解释词义、疏通句意、阐明语法和分析篇章这样四个方面。
解释词义。这是训诂学的核心。陶澍就牢牢把握这个核心,既反对“六经注我”的客观主义,又反对“我注六经”的主观主义。也就是说,对于字词,不仅要重视它在字书、词书里的贮存状态的概括意义,而且更要重视它在语言环境中的使用状态的具体意义。于是,形训、声训、义训、事训、语境训等等,便在陶注之中活跃起来。例如:
①《赠长沙公》:“遥遥三湘,滔滔九江。”
②《归园田居》:“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③《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
④《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
⑤《读山海经》:“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在这里,或采集旧注,或另作补充,或纠正谬误,或融入新知,陶澍都做得恰到好处。例①李注引《寰宇记》“湘潭、湘乡、湘源为三湘”,陶注则认为:“湘水发源会潇水,谓之潇湘;
及至洞庭陵子口会资水,谓之资湘;又北与沅水会于湖中,谓之沅湘。三湘之目当以此。”例②他批评宋王质“以堕地为尘网……说近释氏。先生胸中无此。尘网当以仕途言之”。例③他对宋吴仁杰把世阻解释为“连年旱潦饥馑”的说法,作了重要的补充:“是时秦兵入寇,天下分裂。所谓世阻,固不止于旱潦饥馑也”。而尤为新鲜的是解释“偏”字:“盖妻之言齐,丧一则偏,具庆失一,散曰偏咎也”。例④他他引《易•说卦》为训:“巽,风也;坎,水也。言道路行役之艰难。”例⑤“刑天”的典故出自《山海经》:“奇肱之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典故弄清楚了,上下文气便豁然贯通,“形夭无千岁”的疑难也随之涣然冰释,集注之功岂不伟哉!
疏通句意。古人说:诗贵含蓄。这就要借助语言的弹性,时空的交错,比兴的手法,来创造一种朦胧美的意境。于是,诗无达诂,应运而生。只就词解词,不串通句子还是不知所云的。陶氏的集注比较重视这个问题,也时有创获。例如:
①《和郭主簿》:“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陶注:“衔觞四句,盖谓千载幽人,无不抱此松菊之操,抚之而志益坚,以今准古亦犹是也。自检平素,有怀莫展,厌厌寡绪,其谁知之乎?”
②《和刘柴桑》:“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李注引赵泉山曰:“以弱女喻酒之醨薄,饥则濡枯肠,寒则若挟纩,曲尽贫士嗜酒之常态。”吴注引王棠云:“柴桑有女无男,潜心白业,酒亦不欲,想必以无男为憾,故公以达言解之。”陶注:“赵以弱女为比,王则赋也。说并通,两存之。”
③《咏贫士》:“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何注引刘履曰:“朝霞开雾,喻朝庭之更新;众鸟群飞,比诸臣之趋附。而迟迟出林,未夕来归,则又自况其审时出处,与众异趣也。”
无疑,这样的笺注,对读者领会句意是大有帮助的。就是对注疏家,也是一个极好的参考。以例②为例,我们翻检了今人的四种《陶集》注本,有两家采用赵说,两家吸取王论。说明陶澍所下的“说并通,两存之”的断语,非常公正,很有见地。
阐明语法。诗歌的语言以凝炼见长,有其独特的结构规律,如多义性、跳跃性、可感性、音乐性的十分讲究,省略句、倒序句、实装句、活用句的大量使用,因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便成了诗歌语言的一个重要特征。陶诗也不例外,而历代的注陶者却很少属意于此,而到陶澍才初辟草莱,作了一些有益的开拓。例如:
①《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吴注引王棠曰:“新苗因风而舞,若羽翼之状,工于肖物。”
②《形影神》:“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陶注引黄文焕云:“今年既悴之草木,明年复可发荣,人不能也。”
③《赠羊长史》:“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陶注:“贳,贷也。无贳患,言其患不可贷也。即《四皓歌》‘驷马高盖,其忧甚大’意。”
④《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陶按:“怀古田舍,古人文简语倒,当是于田舍中怀古也。观诗中称颜子、丈人、先师可见。王氏似以旧居为古,则于文为不辞”。
⑤《饮酒》:“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陶注:“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
上述注释,都涉及到语法问题。例①例②属于实词活用。“翼彼新苗”、“霜露荣悴之”的“翼”和“荣”,都是名词活用为动词,而且含有使动或状动的意味。例③的“驷马无贳患”,是一种包孕式的小谓倒装句。例④的“怀古田舍”,是用状、补换位来突出谓语,以便构成清人黄生所极力赞赏的“不用虚词”的实装句。例⑤的“远望时复为”,则是宾语前置的句式。如此作注,对诗歌语言的研究是一个有力的促进。
分析篇章。如果说,字、词、句的疏解是一种微观的细嚼,那么,篇章的分析就是宏观的鸟瞰了。这是更高层次的注释。就诗歌而言,需要知人论世,融鉴赏于注析。陶渊明生活在篡夺相寻、干戈扰攘的南北朝,其作品就难免隐约其辞,藏醒于醉。这就更加少不了篇章分析的揭示。唐贾岛诗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在这方面,陶澍不愧是《陶集》的异代知音!试读《拟古》诗: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佳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这首诗,读起来,琅琅上口,句句都懂。但综合全诗,要问篇章立意,就只好瞠目结舌,涊然汗出了。这时,打开陶澍注的《靖节先生集》,就如饮醍醐,豁然开朗,原来有这一说:“诗托兰柳起兴,君即指兰柳。初别之时本不谓久,因嘉友留连,致乖始愿,虚弃景物,有负前言。‘多谢诸少年’乃兰柳责望之词,言其所谓嘉友,皆非老成忠厚,徒以意气相倾,迷溺之深,命且不保,何有于离别乎!直斥之曰‘相知不忠厚’,其亦可以翻然变计,久出知归矣。诗意似借兰柳作《北山移文》,以为招隐,欲其谢外诱而坚肥遁也”。这真是知音之谈,令人倾倒!还有宋黄山谷称为“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的《述酒》诗,陶澍也作了精深的剖析。其他或引或按的篇章分析涉及了陶渊明的四十多篇作品,仅此一点,陶注也大大超越了前人注陶的深度和广度。
三 精当的汇评
陶澍研究陶渊明并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校勘和集注之上,而是把陶渊明看作开一代诗风的大作家,精心汇集历代名家的评论,以探索其“渊深朴茂不可到处”(沈德潜语)。据不完全统计,陶本汇集评语230余条,其中总评78条,分评150余条,大体对陶渊明的人格、诗格和风格作了比较精当的评述。
谈到人格,自从梁钟嵘的《诗品》称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以后,几乎代不乏人地把陶渊明说成浑身静穆,不吃人间烟火,忘怀世事,独善其身的隐者,其人格不过是清高罢了。陶澍对这些皮相的看法深致不满,认为“固穷”和“忠愤”是陶渊明人格的两大特征。所谓固穷,就是萧统《陶渊明集序》说的:“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由于他“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便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官场的腐败深恶痛绝,在四十一岁那一年,以“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为由,毅然辞官归隐,躬耕垄亩,同统治阶级采取了彻底决裂的态度,即使生活穷困到沿街乞食,也恪守孔门“君子固穷”的教义。有诗为证: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不赖固穷节,百世谁当传。(《饮酒》)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同上)
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有会而作》)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
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同上)
这种固穷的人格,也可以说是一种无钱的“清高”,陶澍大加赞赏。先引宋朱熹的话予以弘扬:“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所以高于晋宋人物”。同时,又对唐王维“近有陶潜……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的讥评,亲自出马,大张挞伐:“言为心声,观维此论,所以不耻假《郁轮袍》进身,面污禄山之伪命,顺亭林屡致其讥,有以夫”!今夫看来,“固穷”说是颇有道理的。而“忠愤”说则尚可訾议。它发端于沈约《宋书》本传的“耻复屈身异代”,兴起于南宋,推波助澜于明清两朝。陶澍也不例外,是此说的积极鼓吹者。他说“首阳、易水之思,精卫、刑天之咏,其倦于故君旧国者,倩见乎辞”。并援引宋李公焕的评注来扩充自己的论点:“考其退休所作诗,类多悼国伤时感讽之语,然不欲显斥,故命篇云《杂诗》,或托以《述酒》、《饮酒》、《拟古》”。
显然,“忠愤”说是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不能苛求于前人。这个旧案直到五四朱自清才把它翻了过来,正确指出:“历代论陶,大约六朝到北宋,多以为‘隐逸诗人之宗’,南宋以后,他的‘忠愤’的人格才扩大了”。但是,如果我们把“忠愤”改为“激愤”,表示陶渊明对晋宋统治者的内向抗争,那就合情合理了。
至于诗格,自然出于人格。诗人人格的高低决定诗格的高低。陶渊明的诗,同当时盛行的“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迥然不同,独树一格,是思想的升华,是生话的结晶,是艺术的精品,其间蕴蓄着一种耐人寻味的意趣。这就是陶澍在汇评中屡屡激赏的陶诗的志趣、情趣、理趣和酒趣。贯串于整个陶诗的高尚志趣是,诗人那种超然而不茫然的情操,旷达而不放达的襟怀,解脱而不超脱的人生态度。于是,桃源佳境给理想开路,青松黄菊为诗人写照,怀古思贤洒伤今之泪。正如陶澍所说:“古人咏史皆是咏怀,未有泛作史论者。……况二疏明进退之节,荆轲寓报仇之志,皆是咏怀,无关论古”。这就把“诗言志”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再看陶渊明独辟蹊径描写农事的那些诗篇,则又特别富于生活情趣。象“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幅劳动画,真!“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一幅风俗画,淳!“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一幅田园画,美!尤其是“平畴”二句,苏东坡极为称赞:“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世之老农,不能识此语之妙”。张表臣更结合自身感受加以评述:“仆居中陶,稼穑是力。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风猎猎,禾黍竞秀,濯尘埃而泛新绿,乃悟渊明之句善体物也”。陶诗的理趣,大抵来自作者对生活的妙语,对自然的直观,对生死的参透,故能做到不理之理,处处是理。其哲理诗如《形影神》、《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等,固然理趣勃勃,表现了对唯心主义有神论的否定,就是那些咏史,咏怀、记事、记游的诗章也不时流露出对人生的看法,显示了理性的和谐。这里,陶澍引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说:“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午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何补。若知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陶诗最富特色的要数酒趣了。萧统说:“有疑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诚然,我们粗检陶诗即可搜得涉酒诗一百二十六句,篇均一句还强,举其尤者有:
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游斜川》)
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连夜独饮》)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
理也无奈何,且为陶一觞。(同上)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
这里有闷饮,有独饮,有共饮,有欢饮,有开怀畅饮。真是写尽了饮姿饮态,浸润着酒色酒香。个中酒趣正是陶必铨的《萸江诗话》所指出的:“事不可为,心复胜任,故借酒以排之,醉则庶可忘也。凡集中言酒者,多如此”。说明陶诗的酒趣是理想和现实矛盾对立的产物,矛盾愈深刻,对立愈尖锐,“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的酒趣也就愈浓烈了。
总之,上述诗格的全部内容体现了陶诗抒情化、个性化的光辉成就,形成了陶诗平淡自然而渊深朴茂、外和平而内战斗的艺术风格。其作品内容浅近通俗却含意深远;语言质朴精炼却韵味无穷,在平凡之中见出不平凡。又善于运用白描手法,捕捉日常生活,描写田园风光,抒发其“胸中自然流出”的真情实感,传神地创造出一种“初视若散缓,熟视之有奇趣”的艺术境界。对陶渊明的这种独特的艺术境界和艺术风格,历代评之者甚多,或失之泛,或失之偏,都很少说到点子上。陶澍则独具只眼,在其汇评中引录精当的评语来纠泛纠偏。兹举数则,以概其余。一则是宋朱熹的《朱子语类》:
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一则是明黄文焕的《陶诗义析序》:
古今尊陶,统归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见也。……钟嵘品陶,徒曰隐逸之宗;以隐逸蔽陶,陶又不得见也。
一则是明王圻的《稗史》:
陶诗淡,不是无绳削,但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
这样的论断,还有一些,就不一一列举了。
我们用上边的评语,对照现代文学奠基人鲁迅的论述:“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由此可知,陶澍的汇评,采集百家,不拘一格,于论列陶渊明的人格、诗格和风格确有精到之处,对我们今天研究陶渊明仍然是一座贯穿古今的学术桥梁。
四 博赡的考异
《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两卷,是陶澍钩稽最勤、征引特搏、考证甚精的一部研究陶渊明的力著。其体例乃首列宋王质《栗里谱》和宋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然后缀以考异,辨误存疑,所论周详。正如他自己说的:“知人论世,厥资年谱。王雪山、吴斗南两家皆有论撰,然皆未尝细考出处之年。……今以晋宋二书,参互考定,疏通证明,自不烦言而解”。
诚然,古代的作家,特别是陶渊明这样的作家,生前洁行高抗,不为世所重,死后也凄凉寞落,一去杳然。事迹的淹没,作品的散失,都给研究者带来重重的疑团。对陶渊明的某些问题,口争笔辩,聚讼纷纷,绵历了数百千年之久。陶澍以严谨的治学态度,爬罗剔块,旁征博考,对这一历史上的学术公案作了认真的清理。他在《年谱考异》中写出五十六条按语,叙论娓娓,多所创获。这里,有陶渊明的世系考、名字考、居址考、出处考、年岁考、著作考等等。
世系考。关于陶渊明的家世,《宋书》本传上明明写着:“曾祖侃,晋大司马。”本来没有问题的。到清代全祖望提出异议之后,大经学家阎若醵的儿子阎咏也根据《赠长沙公诗序》“昭穆既远,已为路人”的话,力辩其不是陶侃的曾孙。陶澍针锋相对地指出:“咏既名父子,说又新奇,恐后来通人惑于其说,故不可不辨。靖节自述世系,莫备于《命子》诗,首溯得姓之始,次述远祖愍侯舍、丞相青,然后颂扬勋德,即以祖考承之。此士行(陶侃字)为渊明曾大父之实证也。六朝最重门第,百家之谱皆上于吏部。沈休文撰宋史,在齐永明之世,亲见谱牒,故于本传书之”。
名字考。朱自清说:“渊明名字,古今计有十说”。有说潜字渊明的,有说渊明字元亮的,有说潜字元亮的,有说渊明字元亮小名潜的,有说潜字元亮小名渊明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对此,陶澍逐项批驳,最后得出结论说:“先生于义熙中祭程氏妹,亦称渊明,至元嘉中对檀道济之言,则云‘潜也何敢望贤’。《年谱》云在晋名渊明,在宋名潜,元亮之字则未尝易。此言得之矣”。
居址考。陶渊明迁居的地方有好几处,加上《还旧居》诗说:“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其中“上京”一语多义,可以解释为京师,也可以解释为地名,曾引起一连串的混乱。陶澍首破“上京”之谜,引《名胜志》说:“南康城西七里,为玉京山,亦名上京,有渊明故居。……当湖之滨,一峰最秀,东西云山烟水,数百里浩森萦带,皆列几席前”。又引《江州志》云:“先生始居上京山,星子西七里,戊午(当作戊申)六月火,迁柴桑山,九江西南九十里。古栗里,今之楚城乡也,旧碑题‘晋陶靖节先生故里’”。进而肯定:“《江州志》所说为信,当是始居上京,因火而徒柴桑之南村,后又还居上京也”。
出处考。有关陶渊明的行藏出处,《宋书》本传记载得极为简略,只说:
潜少有高趣。……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以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
就是大诗人陶渊明的生平事迹,如此“语焉不详”,叫人怎么“知人论世”呢?所以历来的谱家都穷毕生的精力,去广事搜求,钩玄提要,诗史互证,考索于字里行间。比如州祭酒问题,吴《谱》据《饮酒》诗“投耒去学仕”、“是时向立年”二语推算,说陶渊明二十九岁为州祭酒。陶《考》从之,更举同诗“亭亭复一纪”一语为证,说癸巳至乙巳(公元393—405年)
正好是十二年。又如镇军参军问题,陶澍说:“考《晋书•百官志》,有左右前后军将军,左右前后四军为镇卫军。王恭、刘牢之皆为前将军正镇卫军,即省文曰‘镇军’,亦奚不可?先生《赠庞参军诗序》曰:‘庞为卫军参军。’其时卫将军王弘,省文曰‘卫军’,即其例矣”。又说:“今为反复推寻,先生始作参军实在己亥(公元399年),镇军实为(刘)牢之。……己亥十一月,孙思陷会稽,牢之率众东讨。先生《饮酒》诗曰:‘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正追赋其尝从军讨恩,驱驰海隅事也,足为先生参牢之军之明证”。再如建威参军,陶《考》据晋义熙元年(公元406年)三月桓振袭江陵,建威将军刘怀肃讨振斩之,而渊明诗题有《乙巳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力证其为刘怀肃建威参军。至此,陶澍总结说:“按先生历仕之迹,初为州祭酒,自解归,继召主簿不就,既乃为镇军参军,又为建威参军,终于彭泽令,赋《归去来》,未尝更为别官”。
年岁考。陶渊明的生年,一向遵从“乙丑”说,即生于公元365年,没有异议。然宋张据《游斜川》诗“开春倏五十”一语逆推得“壬子”说后,清史学大师黄宗羲的儿子黄璋也著辨数则,力主张说。于是,陶渊明的生年享寿又成了争执不休的问题。陶《考》则是“乙丑”而非“壬子”,指出:“若生壬子,则二十九为州祭酒,岁当庚辰,少日自解去,中间州召主簿不就,并未仕也,何待历十余年至四十始赋止。且既止矣,又何历十余年至五十复出为参军乎?惟生乙丑,至彭泽解绶,正41岁”。连早年服膺梁《谱》古《笺》、坚读53岁说的逯钦立,后来也深悔少作,改从陶说了。
著作甲子考。这是一个老问题,发端于《宋书》本传的“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宋年号)以来,唯云甲子而已。”陶《考》对此论析精辟,一方面肯定“史氏之言,亦不诬矣”;另方面又辩证地指出:“要之,集中诗文于晋年号或书或否,固不一概,卒无一字称宋永初以来年号者,以史氏所以著之也。史论其所著文章,不专为诗而发,而五臣辄更之曰‘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此所以启后世之误也”。还根据《五柳先生传》“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的话,考证《陶集》原来“必有自定之本”,认为“其目以编年为序,而所谓或书年号,或仅书甲子者,乃皆见于目录中,故约作《宋书》,特为发其微趣”。这真是一个别具卓识的创见,难怪今人王瑶赞其“所论甚确”哩!
不难看出,《靖节先生年谱考异》确是陶澍精心结撰之作,不仅当时是异军突起,名震学界,就是今天也仍在沾溉后学,余响无穷。梁启超赞誉:“安化陶文毅公澍著《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二卷,备列两旧谱而加以考证,至博赡矣。”朱自清评价:“陶《考》旁征博引,辨析精详,其所发明,尤在出处一事。谱首论世系,亦甚周悉。甲子诸说则备载于靖节先生集集注第三卷前,断语独创一解”。
综观上论,陶澍的学术成就,植根于深厚而坚实的学术功底。这里,有家学的熏陶,有湘学的哺育,还有《四库全书》总纂官、名师纪晓岚的指点。这才建筑起他的学术的高塔,永远耸立在辰山之麓,资水之滨,润春风秋雨,染晨雾夕阳,奇,雄,美!这是闪光的智慧,这是智慧的闪光!需要我们继承,需要我们开拓,需要我们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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