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家 世
清仁宗嘉庆十七年十月初七日,湖南湘阴东乡左家塅,有年将八十的老妇,梦见一神人从天空降落他家院子里,自称是“牵牛星”,不禁一吓醒来,听说他媳妇又生下一个孩子。同时,只见产妇房中一片白光,顿把灯烛形得黯淡不明,不多一会,天就亮了。这在神话中产生的孩子,便是五十五年后,在西北干下一番伟大事业,结束了中华民国以前经营西域史,名宗棠,字季高的左文襄公。
文襄公有两个哥哥,三个姊姊,但惟有他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宠物。在四岁时,从祖父上山游玩,采了一把栗子回来,分给哥哥、姊姊,自己却没有吃。祖父便欢喜道:这孩子从小能分物均匀,又能不贪,不自私,将来必能成一人物。母亲特别欢喜他,说他有万里封侯的希望;至于那两个哥哥,只能做教书先生。这些预言,六十年后都应验了。
祖父和父亲都是秀才,平日教几个学生,有些少束脩收入。也有几十亩田,每年可收租谷四十石。自己也种一些庄稼。这就是吾们在兰州郊外常看见人家门上贴着“耕读第”一类半耕半读的人家了。可是这清苦的收益,决不能养活一个有两个五口之家庭。有一年田亩歉收,只好把糠屑充饥了。文襄公生下来时,当然雇不起乳母。母亲又乳水不足,尽好嚼米成汁来喂他。这是一件苦事,而这孩子还吃不饱,只是哭,把肚脐眼哭得突出。文襄公自己说,以后年长,就这样腹大脐而不深。母亲、父亲病重时,没钱买贵重的药品,只买得几钱的西洋参、高丽参,蒸得一羹匙。死后丧葬费用,极力张罗,只有二百几十两银子。这笔债,还过了三、五年才偿清。他受了这种深刻的刺激,在《二十九岁自题画像》诗的第四首,表示他深切的沉痛,“十数年来一鲜民,孤雏肠断是黄昏。研田终岁营儿哺,糠屑经时当夕飧。五
鼎纵能隆墓祭,只鸡终不逮亲存。乾坤忧痛何时毕,忍属儿孙咬菜根。”所以后来他虽飞皇腾达,生活仍很俭约,论吃,除非宴客,不用海味;论著,平常只穿布袍。他念著父母的贫苦,
不忍过分的享受,更不许子孙有过分的享受,在他生了四个女儿以后,得了第一个儿子,没有雇乳母;这第一个儿子,得了第一个儿子,就是文襄公的第一个孙子,他也不许雇乳母,这时他已在做浙江巡抚了。
(乙)家 风
文襄公的家世,固是清寒的家世。文襄公的家风,却又是孝义的家风。文襄公的曾祖父,是一个至性过人的书生。当他祖父病在床上多年,帮同父亲早夜服侍,祖父换下的衣服,由他亲自携到河边洗濯,望着祖父肮脏的衣服,想起祖父疾病的痛苦,便呜咽流涕,使行路的人也见了感动。文襄公这位曾祖父还在平日节省家用,在高华岭施茶,供人家解渴;逢荒年,又典去衣服,在袁家铺施粥,供人家充饥。文襄公的祖父自己捐谷来倡办一个族仓;父亲自己捐钱来倡建一所宗祠。他们都在贫苦生活中,做着慷慨的义举。在这样薰陶中长成的文襄公,也就成为一位孝义的典型人物。像上面所说对于父母的深切的恋念,便可说是大孝终身;而就以后从刻苦自励造成的一番功业说,更是《孝经》上所称道的显亲扬名的孝。文襄公的二哥早就亡故,他便把祖传的田地送给了孤侄。文襄公的大姊,婿家穷得没有饭吃,那时文襄公正要上京会试,没有盘川,文襄公的夫人给他在自己奁产中设法了一百两银子,文襄公却便全数送给了姊姊。家乡两次水灾,文襄公捐出他教书的收入,更到处向亲友劝募,散米煮粥,救济难民。他的夫人也出来亲自照料,还典去他的衣饰,配药施送病人。他们尽一家的人力和财力来做这种慈善事业。但这还都是文襄公做寒士时的故事;及至他得意后,依然乐于帮助亲族,帮助师友,帮助僚属,帮助地方义举。这样,就常挥霍去了他廉俸所入的百分之九十五。他有一句意义深长、千古不朽的名言教训子孙,便是“惟崇俭乃能广惠”。
(丙)师友渊源
文襄公幼时,只从祖父和父亲读书。到十九岁上,才在长沙城南书院,从山长贺熙龄(字蔗农,湖南善化人)问学。熙龄很喜欢这个学生,曾做诗夸奖他说:“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先得古人心。”还加著注:“季高谈天下大势,瞭如指掌。”同时,却教文襄公读汉宋先儒的书,要他在“致敬”上用功夫。所以十分豪放的文襄公,在早年有一时期,很埋首研究程朱理学,手抄陆陇其《读朱随笔》一本,力行“寡言”和“养静”二点。后来文襄公在醴陵渌江书院,根据朱子《小学》定学规;在福州重刻张伯行《正谊堂全书》,鼓励士子参加校仇;在兰州,刊布吴荣光(字荷屋,广东南海人)《吾学录》劝人民学礼;可说都是受这位山长的影响。文襄公得子很迟,在他大儿子出世后,老师很高兴,便把自己的小女儿许配这小孩子,于是从前的师生,成为今日的亲家,这是一段佳话。
贺熙龄的哥哥长龄(字耦耕),家中藏书很多。文襄公家贫无力买书,常向长龄借书。他也很喜欢文襄公,以为是当今国士。并劝文襄公说:目前国家正苦缺乏人才,应志求远大,万勿苟且小就,限制了自己的前途。文襄公每次去借书,长龄必亲自上楼取给文襄公,不以为麻烦;同时,把上次借的书,和文襄公讨论一番。长龄便是《皇朝经世文编》的主编者,而这部《皇朝经世文编》便是清代嘉庆以前名臣巨儒关于国计民生的论文的结集。文襄公也把这书丹黄满纸的圈读过,批评过。长龄还著一部书,叫《区田说》,后来文襄公留心经济和研究农事,并且想作成一部《广区田制图说》,也可说都是受长龄的影响。长龄做云贵总督时,曾邀文襄公去进他的幕府。
嘉庆、道光间,赫赫有名的疆吏,要算陶澍(字云汀,湖南安化人)和林则徐(字少穆,福建侯官人)。陶澍做两江总督时,一次在他入觐下来,回返他故乡的小淹。经过醴陵,文襄公刚在那边渌江书院做山长,知县给陶澍预备公馆,请文襄公做了几副门联,其中一副是:“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上联是道着仁宗皇帝问起陶澍家中一块印心石,并题给“印心石屋”四个字一张匾额的故事。陶澍见了大为赏识,问知是文襄公的手笔,便请来相见,一见又许为奇才,特地多留了一天,和文襄公长谈。到文襄公第三次入京会试落第回来,也特地绕道过南京见到陶澍,盘桓了几天。不久,陶澍去世了。因为文襄公和陶澍有这样一段往来,和陶澍有姻娅之谊的贺熙龄,就要文襄公去给陶澍的年方九岁的孤子教读,同时照料陶澍家事。以后,又要文襄公把大女儿嫁给了这位陶公子。于是从前的师生,成为今日的翁婿,这也是一段佳话。
林则徐是陶澍所赏拔,曾奏保他才能可以担当两江总督的重任。则徐在云贵总督任,曾邀文襄公参加他的幕府。文襄公因为要教育陶澍的儿子,没有就。过后,则徐辞官回乡,路经长沙,特约文襄公在湘江舟中一见,则徐极口称许他是非常之才。当日一面喝酒,一面谈天,直到天色黎明,才怅惘而别。则徐死后,文襄公写信给则徐儿子,描写这仅有一次的会谈的回忆说:“江风吹浪,舵楼竟夕有声;船窗人语,互相响答。”啊!这是何等美妙,令人神往的一幅“潇湘夜话图”啊!橘洲之滨,岳山之麓,又何幸而留得这两位伟人的鸿爪啊!
陶澍做了十多年的两江总督,最著的政绩,是试办漕粮海运的成功;是整顿两淮盐政,首创改引为票;是兴办全省河工。则徐在东河总督、两江总督、湖广总督任,对于河工也有巨大的贡献。陶澍做两江总督时,则徐先做江苏布政使,以后升了江苏巡抚,上面所说的贺长龄就补了江苏布政使。长龄的经济学问,为陶林两公所推服,凡有河、漕、盐等大政,都要请教他。三人同心,就造成当日江苏的治绩,这也是值得一提的。则徐生平,还有几件大事:第一便是大众所知,在广东的禁烟;其次是在云南的处理回事。则徐在谪戍伊犁时期,开凿伊拉克坎井,教人民纺纱织布;被赦回来,又在甘肃平过一次番乱。文囊公一生景仰陶林二公,以后一切设施,可说很摹仿这两人。他在平定陕甘后,变更建置,控制形势,便是则徐在云南处理回事的善后办法;在新疆开渠和教民饲蚕缫丝,也便是追踪则徐在伊犁的往事;在两江积极举办河工,发动导淮入海,推行改引为票的盐政,也都是依仿陶林二公的规模。至于文襄公在陕甘严厉禁种罂粟,禁贩鸦片,更可说是要贯彻则徐禁烟的主张。文襄公后在江宁省城,特地给陶林二公合建一座祠堂,并题上一副楹联道:“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诚不朽;册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分明表白他继承陶林二公的志事。如果有好事的人,该把文襄公加入两公祠堂,合成陶、林、左三公祠,以为钟阜、石头生色。
则徐当时,更有两个真是大胆的议论,无疑的对于文襄公的事业,有重大的影响,至少和文襄公的怀抱或思想契合。如今大家都知道则徐是鸦片战争中的主角,由于这一战争的失败,便使中华民族挨了帝国主义一百年的蹂躏,受了不平等条约一百年的束缚。于是有责备则徐卤莽灭裂的。其实则徐早就认识没有大炮和轮船,不能和外国战争,因此主张运用粤海关的收入,也来造大炮,造轮船。可惜当日朝野没有响应,以致孤掌难鸣。后来文襄公在则徐故乡的福州,创办福建船政,保举则徐的女婿沈葆桢(字幼丹,福建侯官人)充船政大臣,并且进一步倡议扩充铸造大炮,差不多就是要给则徐出气。再从鸦片战争以后,英法各国的势力都从西洋大海涌上东亚大陆,则徐回答人家今后天下大势的问题,却说英法不足虑,只有俄罗斯将是中国的大患。然而那时俄罗斯和中国,正是和好无间。后来俄罗斯果然无理侵据伊犁,而文襄公定欲收复新疆,和俄罗斯周旋,或许也是受着则徐这一番话的启诱。
则徐那里有三个奇材异能之士:一是黄冕(字南坡,湖南长沙人),为则徐任两江总督时的属吏。则徐谪戍伊犁时,黄冕也因案被发遣在伊犁,便协助则徐兴办水利。到两人被赦释回时,则徐奉命留甘肃平番乱,黄冕又便给则徐造炮应用。黄冕对于造炮,很有经验,在当日是一位专家。太平军兴,文襄公襄助湖南巡抚戌幕,黄冕主持造炮,文襄公常和他往来研究,发明一种劈山炮。黄冕有三个儿子都奉文襄公为师,其中一人后来在四川做官,便给文襄公帮采西征军米。一是魏源(字默深,湖南邵阳人),是帮助贺长龄编纂《皇朝经世文编》的。则徐做两广总督,魏源在他的幕府。则徐曾教人编译《四洲志》和《造炮图说》,后来魏源便根据这些资料,再加上旁的中外记录,在清文宗咸丰二年,编成一部一百卷的《海国图志》。这是一个中国讲外国情形破天荒的大著作,其中包括四部份:一是记述西洋、南洋和东洋各国历史、地理,和当时最近政治情形;二是记述铸造和使用西洋大炮的方法;三是记述制造西洋轮船和水雷,还有各种西洋实用技艺的方法;四是辑录当时朝野人士和魏源本人应付西洋各国的方略。魏源主张:“以夷攻夷,师夷长技以制夷。”又主张:“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据说这部书传入日本,为明治维新诸要人奉为枕中鸿宝;而魏源以夷制夷和守势的海防的议论,差不多也支配了中国在鸦片战争后几十年中朝野要人的思想或政策。魏源又谙熟西北掌故,主张新疆建省。文襄公和魏源交游,所以他在福建创设船政局和收复新疆后一意设置行省,也可说有些受魏源的影响。而魏源的族孙魏光焘(字午庄),后来从文襄公西征,为协助建设西北的一个中坚分子。还有一位是王柏心(字子寿,湖北监利人),先和文襄公在张亮基(字石卿,江苏铜山人)湖广总督幕府,后来又一度入则徐云贵总督幕府。他贯通历代兴亡成败得失的源委,并曹周历陕甘各郡县,认识回、蒙、藏各民族习俗性情。他是一个在野的有心人,写过一本《枢言》,发抒他的政事主张。文襄公的勇于西征,就是受柏心的鼓励;而文襄公在西北兴屯等事,也可说有些受柏心政论的影响。
胡林翼(字咏芝,湖南益阳人)和文襄公是同年生。两家父亲原是好友,又同时产生了一对伟人。林翼就是陶澍的女婿,后来林翼的妹子嫁给了文襄公的侄子;又后来林翼的嗣子娶了陶澍的孙女,也就是文襄公的外孙女。陶澍做两江总督,林翼在他任上,遨游于甥馆;便在这时,认识了则徐的伟大,要求他老丈重用。后来则徐做云贵总督,林翼正在贵州做知府,于是林翼又做了则徐的属吏。也便在这时,把文襄公介绍给则徐,因此有则徐邀请文襄公赞襄幕府的一回事。林翼和文襄公两人情投意合,每次相见,必联床夜话,上下古今,谈个不休。那时的清代,正当经过一个极盛时期而走下坡路,内有川楚白莲教之乱,外有鸦片战争;虽在事定之后,还能弥缝于一时,然而政治的腐败,民生的憔悴,都是一天深刻一天,真是危机四伏。于是林翼和文襄公谈话时,常归结到一点,就是怕天下将有大乱,而文襄公以一个书生,常想怎样寻找一个深山来避乱。后来张亮基由贵州巡抚调任湖南巡抚,林翼又把文襄公介绍于亮基。这时,太平军已攻入湖南,他们两人往日所忧虑的大乱,不幸而言中了,并且面临在故乡的大门前了,而文襄公却早已带领家眷亲属,深隐在本乡的白水洞,不肯出来。经亮基的竭诚礼聘,林翼的责以大义,文襄公才挺身而出。不久,林翼也带兵回乡,超授湖北巡抚。于是林翼在武昌,文襄公在长沙,林翼在阵前,文襄公在幕后,左提右挈,在以后数年内,造成洞庭湖流域一个稳固的局面,据长江上游,和太平军争一日之短长。而后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字吁门,广东花县人)举劾永州镇总兵樊燮(字鉴庭,湖北恩施人),就是晚清一代文人樊樊山(增祥)的父亲的案子,不幸挑起了湖广总督官文(字秀峰,汉军旗人)因素不满意于文襄公,想借此倾陷文襄公的野心,文襄公只得退出秉章幕府。仗义怜才的林翼多方给文襄公营救,最后和曾国藩策画,于是又使文襄公以运筹帷幄的书生,一跃而为决胜疆场的大将,这是后话。总之,林翼最能认识文襄公,知道文襄公脾气太大,所以向不和他抬杠,遇事争执,总是退让三分。
我在以上说了许多话,只想表明一点,便是文襄公的师友渊源,对他以后一生事业的关系;更想表明一点,由于这种渊源,文襄公一生在历史上的地位,是别成一个系统,和国藩及其余同时名人不同。
(丁)学 问
在几千百个读书人大家都在咿唔呫跸,钻研八股文和五言八韵诗的时候,独有三五人在讲典章文物的破纸堆中讨生活,岂不要惊世而骇俗呢!然而文襄公便是这三五人中的一人,他在潜心研究着惊世骇俗的学问。这些惊世骇俗的学问是什么呢?吾门可以把他分做三部分说。
一部分是地学。文襄公在十八岁上,就阅读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齐道南的《水道提纲》,分别做成扎记。他还自己绘地图。他的计划:横的方面,先绘一张全国的图,分开来再成各省的图;纵的方面,先绘成一张清代的图,推上去再成明代的图,成元代、宋代、乃至《禹贡》的图。以外更把山川、道里、疆域沿革和历代兵事的关系,做成说明。他又摘抄各省通志和西城图志,把山川、关隘、驿道远近,分门别类,订成几十大本,题名《慎余阁钞本史部》或《经部》。文襄公这些著作,都设有刊布。但是后来胡林翼怍成的《读史兵略》,和详细注著水道、海疆、道里、都邑、关隘的《大清一统图》,就含有文襄公所想做的工作的意味。鸦片战争发生,文襄公专门阅读关系海防记载的图书,同时写成几篇建设海防的意见书。这样文襄公于地学自然很高明的了。有一位俄罗斯人叫做索思诺福齐的,以后访问文襄公于陕甘总督衙门。这位外宾,带了一张《康熙舆图》,常夸称他对于中国地理的熟悉。文襄公却拿出《乾隆舆图》来,向他考问了一番。这位自以为中国通的俄人,从此不敢再在文襄公前吹牛了。不过这还只是一件有趣的小事;实在文襄公一生在军事上的成功,全靠他对于地理的精熟。
文襄公的第二部分学问是农学。他读遍了历代讲农事的著作,也是分门别类的抄起来,计划编成一部《朴存阁农书》。他很注意“区田”一个问题,画成图样,做成说明。还在柳庄亲自试验这种区田的办法,结果是满意的成功。文襄公对于农事,有特殊的嗜好,因此又种桑、养蚕、种茶、种竹、种其他花木。湘阴原没有种茶的,文襄公实开风气之先。自称“湘上农人”,在一封给贺瑗(字仲肃,湖南善化人)的信上说:“兄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争,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番乐意。”又在一首《催杨紫卿(名季鸾,湖南宁远人)画梅》的诗上说:“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这真是仙源境界,文襄公大可终老是乡吧!然而文襄公到底不是桃花源中的陶靖节,却正是他自比的卧龙岗上的诸葛孔明,这只是他躬耕陇亩之时。而由于这些阅历,出山以后,到处欢喜教兵士种田,教人民归耕,说得很在行。
中国自古是一个农业国,老百姓的生命线在水,同时又在天。要是天公不做美,就来一个荒年,也就要官家来救命。官家的财政,主要的是田赋和盐,而田赋的盈绌又要看年成的丰歉。于是水利、荒政、田赋、盐政四门,构成了旧中国政治上国计民生的一个环,也就是构成了文襄公的第三部份学问。陶澍收藏这种图书最多,在那时要算全国第一。文襄公在教读陶澍儿子的八年中,便饱读了这些图书,也就是精熟了这一部分的学问。以后煊赫的政绩,更就是运用了这一部分的学问。
文襄公完成了这三部分学问,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然而文襄公恰如淳于髡口中的大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四十一岁起,文襄公就作惊人之鸣了,一直鸣到七十五岁。鸣的资料,就是这三部分学问。文襄公家书给他的大儿子说:“古人经济学问,都在萧闲寂寞中练习出来,积之既久,一旦事权到手,随时举而措之,有一二桩大事办得妥当,便足名世。”这就是诸葛亮“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两句话的注脚,也就是“夫子自道”吧!于是我们可以作一小小结论:从文襄公四十岁回溯到十八岁的二十三年中的素养,正是从四十一岁到七十五岁的三十五年中的事业的基础!
(戊)性 行
文襄公志大言大,自小有夸大狂。每写成一篇文章,必自鸣得意,夸示同学。在他二十多岁,正是穷得不了,依居妻家时,还做了一副对联张挂起来,道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种狂态,现在吾们读他所作奏折、函札、诗文,仍可觉得不时流露在字里行间。文襄公早年夸大的趣事很多,后来做了父亲,要管教子女了,于是他的夫人常把文襄公的笑话来羞他。他怪不好意思,只得掩著耳朵,装做不听见。真是俗话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襄公从陕甘回来,每和人家谈话,还是总要夸张他经营西北的功业。这一点很使人家不喜欢。相传文襄公新到军机处,恭亲王把一个海防的折子请教他,文襄公每看一页,因海防而说到塞防,表白他在西北措施之妙,看了几天,还没有完。又有苏州一位绅士见文襄公于两江总督任上,要谈公事,见了三次,没有谈成,因为一见,文襄公就自己谈他西北的事,使人无从插嘴。这又是文襄公晚年夸大的趣事,可惜夫人这时已死,没人再来羞他了。
从一般说来,湖南人的个性特别强吧!文襄公也不能例外,而且格外刚直矫激。心上一不以为然,就可以和人家决裂;并且由于他的夸大狂,也就可以格外说得人家坏。因此一方不易容于人,又一方也不能容人。有些总角之交,患难之交,都弄得凶终隙末。像他和曾国藩的故事,那是大家知道的了。其次则像他和郭嵩焘(字筠仙,湖南湘阴人),和沈葆桢,虽不至决绝,到底感情上总存在着不可弥缝的裂痕。他和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始终是话不投机的,却还勉强维持着同寅之谊,文襄公的个性,实在太强,真不好和他相处。就是他最所亲信的老友刘典(字克庵,湖南宁乡人),在陕西的当儿,也弄成一个督抚不和的局面,虽经吴大廷(字桐云,湖南沅陵人)调解,不至闹翻,但是刘典不久就告归,文襄公也允许他告归,或许仍不免有芥蒂于心吧。至于刘典的后来又到兰州帮忙,已隔三五年,那时大家又心平气和了。再就是他所倚重的健将刘锦棠(字毅斋,湖南湘乡人),在新疆的当儿,也有一度几至分手。又再像文襄公和吴可读(字柳堂,甘肃皋兰人),忽合忽离,是何原因,终成疑案。但只要使文襄公以为是好人时,他便可以始终认定是好人,又是发挥他的夸大狂,必至说得过分的好。例如他对于骆秉章和王珍(字璞山,湖南湘乡人)的推崇,实在这两人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骆秉章能重用文襄公,相处得这样好,却是一个意外的奇迹。
文襄公才气纵横,精力充沛,就不免予智百雄,事事喜专断,事事要躬亲。因此他虽当了三十多年大权,部下极少出类拔萃的人物。吾们读了薛福成(字叔耘,江苏无锡人)《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就显褥文襄公幕府黯然无色。文襄公部下人才在那里呢?因为同是有才气,有怀抱的人,必不甘只处于唯唯诺诺,随人俯仰的地位;但是要有甚主张,或有甚表显,便极易和文襄公冲突。于是文士像吴观礼(字子◇,浙江仁和人)和施补华(字均甫,浙江归安人),都见机而作,托故而行。更像严咸(字秋农,湖南溆浦人)是湖外才人,在文襄公处因郁郁不得志而自杀。李云麟(字雨苍,汉军旗人)是八旗名士,本是文襄公招去,却不欢而散。武人像蒋益澧(字芗泉,湖南湘乡人),一次帮了文襄公韵忙,就不肯再为他所用;鲍超(字春霆,四川奉节人)也不肯从文襄公西征。当然这些人的所以不能和文襄公相处,也有在他们方面的缺点;但是文襄公的气度不够大,实在是一个遗憾。还有文襄公遇可用之才而意气飞扬的,欢喜先给他一些挫折,然后再给他发展,希望他乐为己用。不过这个手法,对于已有名位,或已有年纪的人,是不适用的;换句话,文襄公这个用人方式,遇到鲍超和李云麟而失败了。说得太远了,再说文襄公办事的作风吧!事事专断,怕只能施之于军事,那末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或许倒是需要的;施之于政事,就未必然。事事躬亲,怕只能在壮健之时,那末,目营八表,手挥五弦,尽可应付裕如;要不然,精神一有不能顾到,就难保不出乱子。这样,文襄公以七十多岁高龄,当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繁剧的重任,便在发行盐票案内,发生了一个幕府中的黑幕。彭玉麟(字雪琴,湖南衡阳人)奉命查办,在覆奏中虽还为他老友和要一起去打外国人的同志弥缝,却不愧他“刚直”的谥法,很不客气地请求皇太后、皇上训饬文襄公,要“广求人才,以为辅佐;采纳直言,以通下情”。实在文襄公自己未尝不觉得这些缺点,譬如他在陕甘总督任的末年,就在给帮办甘肃新疆善后的杨昌浚(字石泉,湖南湘乡人)信上说:“弟近来于营务处视同虚设,亦苦食少事繁,得良才劻勷,宁非至愿。”所惜文襄公性情太刚,气度太窄,到底不能容人才;真是人才,不愿常为文襄公所用;能够留下的,就余子碌碌不足数了。越是没有得力可靠的人,越是只得自己关心,自己动手。在最初,文襄公或许还有几个较好的脚色,但是经过二三十年,得意的独当一面去了,不幸的中道丧亡了,于是文襄公到晚年,真可说手下无人了,这是一个惨痛的局面。
诸葛亮自比管乐,文襄公自比诸葛亮。诸葛先生的自比管乐,自有他的心事;文襄公的自比诸葛亮,起先原只是和朋友们打趣。至于在一般人心目中,怕只是为他们用兵如神,看做“军师”样子吧!其实诸葛先生还是吾国第一流的政治家,只看他“开诚心,布公道”两句标语,已够吾们寻味。如今也不多谈,光数他的美德:一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二是“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在太平军初起时期,曾国藩为文襄公筹饷有功,要保文襄公知府,文襄公很不高兴,对人说:涤公何以定要用“蓝顶花翎”来换去他的。纶巾羽扇”;他要做官,不是州县,便是督抚,只有这两种官,还有事可做,可是他不愿做官,他只想在身前自谥“忠介先生”,于愿已足。这些,也都是一时的诙谐。不过,按之文襄公一生,“忠介”两个字的自谥,实在要比“文襄”两个字的官谥好得多。文襄公在陶澍家中,教他儿子教了八年,至于成立;在骆秉章那边当幕府,当了六年,把湖南放在一个安定的地位;及至出山,帮同平定了太平军,平定了捻军,又独力平定了西北,垂暮之年还督师来打法国人,终于客死在福州省城。所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是诸葛先生“鞠躯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至于文襄公的介节,可以深信无疑,不用说得。带了二十多年的兵,做了二十多年的督抚,传给四个儿子的财产,每人只有几千两银子——文襄公晚年自己算算,每人可派五千两;——一片夫人和儿媳的墓田;一所在长沙的不很大的住宅。这个住宅,还是当初文襄公在湖南巡抚幕府时,胡林翼看见他家眷在本乡,照顾不便,和秉章凑了五百两银子买来送给他的,后来他的第二个儿子花了千把两银子,扩充一下,还大受他老人家的申饬。文襄公在日,常喊着一个“不欲以一丝一粟,自污素节”的口号,他是能实践其言的。综括说来:文襄公的军功,大于诸葛;文襄公的政绩,不如诸葛;文襄公的忠和介的美德,至少和诸葛相当。
(己)功 名
自从满清开国,文襄公一家也曾产生过十几辈秀才。文襄公本人却不是秀才。他在二十岁上,捐了一个监生,和他大哥参加本省乡试,便同榜中了举人,哥哥是第一名,俗称解元,弟弟是第十八名。文襄公的卷子,本已给同考官摈除,后由主考检出,认是佳作,要求同考官补荐。那位同考官倒是一个硬汉,坚定不肯,他说:中不中由你,荐不荐由我。经过好久的劝说,才勉强荐了。起先大家还疑主考和这分卷子有甚情弊,及至发表,认得是在湘东水校经堂书院课考过七次第一名的左宗棠,才信服主考是有眼光的。这位主考,是陕西泾阳的徐法绩(字熙庵)。事隔三十七年,文襄公西征,经过泾阳,这位老师早已墓有宿草。文襄公追怀青眼之感,特命把墓道修葺一新,立碑纪念。法绩的孙子又把当时他老人家记述这件事的家书,检给文襄公看,文襄公做了一个跋,一并镌木,以传后世。文襄公既中了举人,当然北上会试,可是去了三次,都没有中,于是文襄公的功名,也就终止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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