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论
谭嗣同仁学的内容包罗万象,其集科学、政治(道德),宗教于一炉的方式,虽有层次上的差别;但是,其最终的目的,还是设法以科学上的“以太”来“定位宇宙”,以及由宗教情操的“三教合一”来“安排人生”。本文设法在谭氏全集中,抽离出其对“宗教”的看法,以及由宗教所开展出来的不同文化背景;一方面指陈出人类心性对宗教的向往,另方面透视出宗教文化所形成的政治社会,以及其对未来发展的批判。
宗教合一的理想,主要的取材于宗教家立教的动机,以及其展示的宗教情操内涵,而施出“救苦救难”的精神,作为宗教本质,同时亦是宗教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戊戌政变时代的维新思想诸子,都是在透视出当时中国的危机,不但无法抵抗列强的侵略,而且更在本身文化的衰退中,使百姓过着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生活。宗教的救苦救难精神,甚至宗教史中一直在“革新”的历史史实,亦都可解读成“改革”的意涵,而促成政治社会的改革。
谭嗣同的慷慨赴死,成仁取义,固然是革命精神的促成,但亦不排除宗教情操的介入;因为,生命的不朽以及永恒,都必需在宗教的信仰中,才能获得。
谭嗣同的宗教信仰历程,吾人可在梁启超所著“谭嗣同传”中寻获。那就是先信仰基督宗教,进而才信仰孔教,最后信仰佛教。而且,在获得三教精义之后,就是现出“自是豁然贯通,能汇万法为一,能衍一法为万,无所罣碍,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
三教合一的理想出现在“仁学”书中,其中一句“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
“三教教主一也”之语,当然不是指三教教主同为一人,而是专指“三教”之共通处。这共通处就是:“众生所见者,教主之化身也,其法身实一矣。”这也就是认定“法身”和“化身”之别;三教教主之化身三教不同,有耶稣、孔子、释迦;但是,此三人之法身则一。而信徒所敬拜的是“法身”,而不是“化身”,因而“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
下面就分成宗教起源、宗教本质、教主性格、最终境界四个面向,来探讨谭氏“三教合而一”的精义。
一、宗教起源
谭嗣同是站在教主创立宗教的面向,来谈宗教的起源问题。他说:“各教教主,皆自匹夫一意孤行而创之者也。”
解读“一意孤行”四字,毕竟吓人一跳,但在上下文中寻找其真义,便知这“意”指的是“心力”,而“心力之实体,莫大于慈悲。慈悲则我视人平等,而我以无畏,人视我平等,而人亦以无畏。无畏则无所用机矣。佛一名‘大无畏’。其度人也,曰:‘施无畏。’”
教主由于慈悲而创教,不畏艰难,自始至终。宗教的慈悲性格,亦在此完全表露。“一意孤行”的深义竟然是“大无畏”。
以“心”为准的心灵优位,才是宗教起源的本质。原来,教主之救众生,救苦救难的精神,原就发自心中的慈悲。
“心”灵优位的创教了解,即能把心之显用:“仁”与“慈悲”相连;“心”的主体性,以及“慈悲”的心性,原就是教主“一意孤行”的根本。
当然,“慈悲”的显用还是需要“对象”;亦即有受苦受难的众生,作为教主发慈悲的对象。设若天下苍生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就不再需要别人的慈悲救援了。谭氏所处的时代,正是内忧外患,国家将亡,文化没落,内政不修,外交失败的景况;谭氏提出“宗教”的救苦救难精神,一方面来为其“改革”思想铺路,另方面来为自己未来的舍生致命找出形上基础。
“仁学”的全篇内容,都在展示出谭氏的“忧患意识”,并由之发出的“慈悲”,参与救苦救难行列。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同时又不能不具备批判精神;因而,谭氏在批判传统道德文化的“三纲五常”时,甘冒犯不忠于传统之罪,而毅然提出“自由”“平等”等信念,来符合世界思想潮流。
“慈悲”与“仁”二概念可转换对调,谭氏认定:“故凡教主如佛如孔如耶,则专言仁,间有旁及,第就世俗所已立之名,藉以显仁之用,使众易睦耳,夫岂更有与仁并者哉?”
“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之精微……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佛谓之‘慈悲’,耶谓之‘爱人如如己’。”
于是,三教教主之主教,由“心”之本体所引发的,既是“慈悲”,又是“仁”,又是“博爱”。这样,“三教教主一也”的意义,就不但在“法身”上为一,而发出的“显用”亦可以“为一”了。
孔教的言“仁”,是可以与佛之“慈悲”以及耶之“博爱”并称的;但是,儒家在副作用上亦出现了“名教”,那就是强调“三纲五常”的礼教传统,谭氏对此极力批评与反对,他说:“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忽此,视权势之所积;名时重而时轻,视习俗之所尚……俗学陋行,动言名教。……名者,由人所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焉酷矣。”
三教合一的理论,显然的是正统的儒、佛、耶,而非儒家所产生的“名教”。因为“名教”的创始,虽由“仁”或“慈悲”或“博爱”,而是始自“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桎”“轭”“压”“困”“相抗拒”,都是与“仁”相反的“反德目”,亦都不是谭氏心目中宗教起源的契机。
二、宗教本质
教主既以“慈悲”“仁”“博爱”之心出发,而“一意孤行”创建了宗教,这宗教的本质也就是“行仁”(这也正是谭氏“仁学”的核心思想)。宗教因而也就成为“完成”宇宙和人生目标的最适宜且完美的典型。他在仁学中说:
“能为仁之元而神于无者有三:曰佛,曰孔,曰耶。”
“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之精微,……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咸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
在谭氏看来,佛、孔、耶三教也正是定位宇宙,安排人生的典型。
佛、耶二宗教为世所公认,而孔教则是谭氏特别看重的地方。首先,认定“孔子立教”。继则注大学,注孔子生平,再注春秋公羊传,都把佛教教义与之比对,以说明孔教实为宗教。然后又以行星轨道的譬喻来表示三教的历史发展,而说出:
“佛生最先、孔次之、耶又次之。乃今耶教则既昌明矣,孔教亦将引厥绪焉,而佛教仍晦盲如故。先生之教主,教反后行;后生之教主,教反先行;此何故欤?岂不以轨道有大小,程途有远近,即运行有久暂,而出见有迟速哉!佛教人矣,孔次大,耶为小。小者先行,次宜及孔,卒乃及佛,此其序矣。……”
谭氏以此方式类比各宗教之发扬先后。继而更指出在发扬途中之顺境逆境,他说:
“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子时,君子之法度,既已甚密而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箝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人之心,而猝不可与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据乱之世,君统也。……耶次不幸,彼其时亦君主横恣之时也,然而礼仪等差之相去,无若中国之悬绝,有升平之象焉。故耶得伸其天治之说于升平之世,而为天统也。……惟佛独幸,其国土本无所称历代神圣之主,……而佛又自为世外出家之人,于世间无所避就,故得毕伸其大同之说于太平之世,而为元统也……而佛遂以独高于群教之上。”
宗教之本质,在谭氏看来,除了“仁”“慈悲”“博爱”之外,也就是“变”;而“变”的方式是顺应公羊传三世之说的层次外,就是“革新”的变。他指出:
“孔曰‘改过’,佛曰‘忏悔’,耶曰‘认罪’,新之谓也。孔曰‘不己’,佛曰‘精进’,耶曰‘上帝国近尔矣’,新而又新之谓也。则新也者,夫亦群教之公理也。”
进一层,说明“中国自绝地天通”,主要的是传统的君主制度,在此制度中“惟天子始得祭天”,(诸候祭山河之神,老百姓只准祭祖先),这种不平等,“孔出而变之”;其次,说明西方摩西十诫,等威名分,旧约以以色列为上帝选民,自绝于全人类,“耶出而变之”,大声疾呼,使人人皆为天父之子,而众生平等。至于印度,种族等级特多,至不平等,“佛出而变之”,使人人平等。最后结论出:“三教不同,同于变;变不同,同于平等。”
当然,谭氏藉宗教之变,来支持其政治社会改革之学理。因为,宗教既为定位宇宙,安排人生最适切之文化;因而,宗教之变,使成为世间诸事之楷模。而“变”之目的则是使不平等的变为平等;亦即指出政治社会最终目标的“大同社会”;这种有条理的论证是有着逻辑的理路和结构的。难怪冯友兰在其“中国哲学史”中,称“谭嗣同在经学方面,虽不及康有为之煊赫有建树;而在思想方面,则所著仁学发挥大同主义,较康有为为精密。”
三教相通处,以及三教合一之可能性,在仁学一书中,每每可见。梁启超在谭嗣同传中亦指出:“当余与君之初相见也,极推崇耶氏‘兼爱’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闻南海先生所发明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干元统天’之精意,则大服。又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现身无量,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则益大服。自是豁然贯通,能汇万法为一,能衍一法为万,无所罣碍,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
这种记载不但表示谭氏之教有三:耶、孔、佛;而且在认同顺序上亦是先耶、继孔、后佛。而且对三者都备极推崇而服膺。
可是,梁氏就在同一文中,却只举出孔、佛二教:“需次金陵者一年,闭户养心读书,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成仁学一书。”
同样,在仁学序中,亦只提及谭氏对孔、佛二教的内涵,而忽视了耶的部分。这对谭氏三教合一的理论似乎有点偏颇。
三、教主性格
前面宗教起源问题中,吾人解读了谭氏“一意孤行”一句的含义,已经多少呈现出“教主”性格的“慈悲”为怀。仁学书中,提及教主的语句不少;另一句发人深省的是:“空言垂世”。其上下文是这样的:
“故凡教主教徒,皆以空言垂世,而不克及身行之,且为后世诟詈戮辱而不顾也。耶杀身,其弟子十二人,皆不得其死。孔仅免于一身,其弟子七十人,达者盖寡。佛与弟子,皆饥困之食,以若行终。”
“空言垂世”和“一意孤行”字面上相当负面;但是,在“一意孤行”的“意”概念中,充满了慈悲、仁心、博爱,则亦显示出教主的性格,原有其正面作用的。现在,“空言垂世”的内涵,亦复如此;“空言”意含着教主本身,来不及实践所宣传的教义;但是“垂世”却是给后世立下了典范。这典范不但是在生命中呈现,而且亦在“苦难”的生命中“作证”自身的信仰。
“故凡教主,如佛如孔如耶,则专言仁;间有旁及,第就世俗所已立之名,藉以显仁之用,使众易睦耳。”
“凡教主之生也,要皆际其时,因其势,量众生之根器,而为之现身说法。故教主之不同,虽教主之有等级也。众生所见者,教主之化身也,其法身实一矣。”
“耶稣以一匹夫而撄当世之文网,其弟子十二人皆横被诛戮,至今传教者犹以遭杀为荣。”
教主所领导的“走进苦难”,甚至舍生致命,开始时都是“空言”;但在其及其信徒中所实践的,则落实到为信仰付出生命,是为“垂世”。“空言垂世”也就成了教主主教创教的特质。
宗教的教主也好,其后的教士也好,或是信徒们也好,都怀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奉献牺牲精神。基督宗教广受三百年之久的仇教运动,佛教的“三武两宗”之祸,亦都具体指证着宗教的受苦受难性格,以及信徒们对苦难及死亡的看法。
进一层,论及教主之生的背景,谭氏指出:“凡教主之生也,要皆际其时,因其势,量众生之根器,而为之现身说法。”
宗教的产生,教主的出现,除了主观因素之外,尚有时空背景,亦即所谓“时”“势”。时代背景如为太平世,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宗教的需求自然减弱;但若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则宗教的“从彼岸来的信息”,以及“救苦救难”的情操,就成为民间非常重要的生命托付。宗教在此时,亦必将成为百姓安身立命的所系。
果然,在谭氏思想中,三教的创始,都是由于这时势所趋,尤其是“量众生之根器”时,发现“有恶劣之众生,而后有神圣之教主,不愿众生之终于恶劣……夫教主之出现,诚不幸而过于不得已焉耳。”
从以上的各种观点看来,宗教本质的相同、教主性格的相同,因而推论出“教主”的“法身则一”;虽然,“肉身”因了时势不同,因了众生根器不同,而有所差别。但是,肉身只是显象,法身才是本质,而宗教崇拜的是法身,而非肉身,因而谭氏终能结论出:
“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
四、宗教境界
谭嗣同的宗教观,在仁学书中,与其政治观有密切的关系;其政治目标是追随康有为的大同世界理想;这理想渊源于春秋三世,是孔子的理想政治;今把孔子学说看成宗教,则已经融政治与宗教于一炉。
“太平世”或是“大同社会”,原是超国家界,超民族界;亦即是说,在政治最终目标达成时,已经没有所谓国家,亦没有所谓民族。在大同社会中,天下犹如一家,众人犹如一人。谭氏在宗教境界中,说出了“超越国界”,“无国界”的观念;甚至更进一步,指出在宗教发展最终境界中,亦没有宗教、没有教主的境地。他说:
“……升平世也,天统也;地球群教,将同奉一教主;地球群国,将同奉一君主,于时为大一统。”
“天下治也,则一切众生,普遍成佛。不惟无教主,乃至无教;不惟无君主,乃至无民主。”
到了最后,也就是佛教的“寂灭”境界,一切都成了“室”,那就是:
“不惟浑一地球,乃至无地球;不惟统天,乃至无天;夫然后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当然,以这种方式论宗教境界时,佛教显然就有优位。这也是谭氏在仁学中,多次表达在文字中的意念。就如:“而佛遂以独高于群教之上。”“至于教则最难言,中外各有所囿,莫能折衷,殆非佛无能统一之矣。”
在对佛教的了解中,众生都要成佛的,亦即是都要达到宗教所给予的最高境界,这境界需要宗教、教主来度。因而说出:
“众生得度尽否?当在何时度尽?曰:时时度尽,时时度不尽。……是故佛既说:‘有一小众生不得度者,我誓不成佛’;又说:‘卒无有一众生得灭度’者,亦尽亦不尽也。……此易之所以始干而终未济也。”
结 语
虽然“三教合一”,虽然“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谭氏一生,还是崇向了三教,不分彼此。而且在探讨三教时,大多偏向于“相同处”来处理三教的创始,本质、教主、境界。虽然,在历史流变的叙述中,亦指出了三教所遭逢的命运各有不同,因而站在人类整个历史的角度来看时,总有不同的表现,以及不同的结果。但是,在以整体宇宙和人生的问题上看,则是“三教合一”的。
当然,“仁学”不是专业的哲学性著作,更不是神学作品,因而,其对宗教的“定义”并没有严格的界定;对宗教的功能亦未具体落实地揆诸事实,而是以“默观”和“批判”的方式,释论了宗教以及政治间的关系,而以宗教的精神,作为振兴政治的力量。
再则,就是孔子算下算是一教主?他的学说是否可作为教义?其政治式的组织是否为一宗教?这些问题都是要作为先决条件的。本文在短短的篇幅中,无法一一探讨。待有机会再作另文以补充。
不过,最重要的是,谭氏宗教观是把重心放在“宗教精神”或是“宗教情操”层面,并且描准它对众生的慈悲、仁心、博爱发挥,而创造出此一“三教合一”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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