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调元是辛亥革命时期著名的革命活动家、杰出的诗人和文学家。他二十岁投身革命,毕生坚持反帝、反清、反袁,五遭缉捕,两入监牢,历尽危难,矢志坚贞。一九一三年九月“二次革命”失败后,英勇就义于武昌,时年三十岁。春秋鼎盛的年华,遽尔捐躯,三湘人民,无不寄以哀思。
一
宁调元,字仙霞,号太一,湖南醴陵县人,一八八三年诞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宁子承是位“绩学笃行,恂恂儒者”。宁调元十分聪颖好学。由于家庭的影响和父亲的教育,他十二岁读了《离骚》和《庄子》。后受业于同县刘师陶,初作诗时,就有“五日一风十日雨,庭前喜放一帘春”的佳句。稍后,入渌江书院,师承山长吴德襄治朴学。
二十世纪初年,民族危机更加严重,有志青年亟思获得新的知识,寻求救国的途径。一九〇三年,宁调元毅然赴省城,进入明德学堂。时值黄兴、周震鳞、陆鸿逵等充任明德教员。他们在校内宣传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启发学生反清意识。宁调元耳目为之一新。他追求进步,学业优异,工于诗文,才思敏捷,是明德学堂的高材生,受到教师的器重,特别为黄兴所赏识。
一九〇四年二月,日俄战争爆发,清政府竟无耻宣布“局外中立”,激起全国人民的愤慨,留日学生纷纷回国,组织拒俄“铁血会”,号召各地爱国力量联合抗俄。宁调元异常激愤,在黄兴、陈天华的支持下,与李洞天、李育仁等秘密组织革命团体“大成会”。不久,“大成会”并入新建立的华兴会,宁调元负责在明德、经正两校搞宣传活动。同年十月,华兴会筹划半年之久的长沙起义失败。湖南巡抚陆元鼎派兵包围华兴会的活动据点——东文讲习所,宁调元匆匆走避,路遇巡逻兵,用计得脱。黄兴、宋教仁脱险后相继离湘远行,宁调元则隐蔽下来,继续与进步分子保持联络。经这次事变后,清政府为了强化湖南的反革命力量,派端方出任湖南巡抚。宁调元愤极,集合滞留在湘的华兴会同志,密谋刺杀端方未遂,即回醴陵创办渌江中学堂。适逢湖广总督张之洞为培养“新政”人才,在两湖选派学生赴日本留学,宁调元被选中。宁离湘至武昌,张之洞设宴饯行。事前有人示意:大家见到总督时,最好行跪拜礼,以示感激。宁调元首先反对。他说:“挽回国运,当从提倡气节始。吾辈求学之日,即奴颜婢膝,以曲顺当道,将来宁有冀耶?”对于宁调元的意见,留学生们深表赞同,曲顺权贵之举遂作罢,张之洞及其爪牙们也无可奈何。
留学日本期间,宁调元思想日趋激进。一九〇五年,经黄兴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同盟会。不久,日本政府公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学生们愤极,罢课抗争。宁调元、杨卓林等人假中国留学生会馆,组织反对“取缔规则”大会,草就几万字的宣传文字,鼓动回国从事革命。他们不因自身的眼前利益而忍辱苟安,而是以国家民族的尊严和独立决定自己的去就。
一九〇六年初,宁调元归国,先在上海虹口与姚宏业等创设“中国公学”,接纳东归志士。不久又回到醴陵,主持渌江中学,暗中联合洪江会首领龚春台、宋飏裘、李经奇,继续从事反清革命活动。后被人告发,被迫离醴陵走长沙,住城南天心阁,与李洞天、陈汉元在一起,仍以鼓吹革命为职志,并和禹之谟、邹价人等组织“湘学会”。他们撰写文章,集会演讲,宣传反清,倡言革命。这年夏天,陈天华、姚宏业两位为国捐躯的烈士的灵柩运回湖南。宁调元、禹之谟、覃振等人聚议,首倡公弊二烈士遗骨于岳麓山,以彰义烈。清朝地方当局百般破坏,宁、禹等人冲破阻挠,“乘机以号召人心……遂为示威运动计。”届时,全城男女学生和各界群众一万余人,头戴草帽,脚穿布鞋,身着白服,排成长龙阵,从城内分两路渡河前往岳麓山。仪仗肃穆,哀乐低回,人流缓缓,哀思无限。宁、禹等人短衣大帽,挂长刀指挥队伍,沿途散发传单和小册子。围观者倾城塞路,连把守渡口拦阻队伍通行的清兵也不愿履行职守,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当天下午,长善学务处总监俞诰庆指使军警逮捕参加因竖碑迟归的学生十余人,横蛮地弹压学生的革命活动。宁调元、禹之谟多次交涉,要求释放被捕学生,均遭拒绝。次日晚,俞诰庆打着学务处灯笼到樊西巷一家妓院宿娼,被学生们抓获。当即将他和妓女春苔一同押往濂溪阁,将俞“黥其面,裸其体,拍其照于土娼胯下”。禹之谟痛斥俞诰庆无耻。俞知众怒难犯,俯首认罪,并答应立即释放在押学生。
公葬陈天华、姚宏业和惩办俞诰庆的成功,是湖南革命党人打击敌人嚣张气焰,扩大革命影响的果敢行动,也是一次群众性的反清大示威。但是,湖南反动权贵极为恼火,俞诰庆等人更想挟媾报复。他们罗织罪名,密告宁调元、禹之谟等为革命党,下令缉捕。七月,宁调元在明德校长胡元倓的帮助下逃亡上海。八月十日,禹之谟被捕系狱,次年二月六日在靖州被害。
二
宁调元逃亡上海后住在美租界,邀同傅熊湘、陈汉元等人创办《洞庭波》杂志。他将在长沙天心阁所写文稿登出,痛斥清政府的苛政,揭露伪立宪的丑行,批判中国封建主义旧文化,讴歌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理想,显得很有生气。《洞庭波》第一期,曾辑出宁调元的《感怀》:“十年前是一重囚,也逐欧风唱自由。复九世仇盟玉帛,提三尺剑奠金瓯。……愿播热血高万丈,雨飞不住注神州。”作者以传神的文笔,表现了自己追求民主自由理想、挽救民族危亡的壮志豪情。此外,他还利用这个杂志大力宣传禹之谟的革命事迹,揭露湖南反动当局蓄谋陷害的种种罪行。九月,他走武汉,联络同志,拟回湖南营救禹之谟,因友人坚决劝阻,只得怅然返回上海。他到上海后,迁居法租界八仙桥(江苏革命党人机关),将《洞庭波》易名《汉帜》,积极扩大它的发行范围,使每期印数达千册,流布各省。同时,他又在健行公学主编《复报》,与前者为姊妹刊。由于文章针砭时政,触犯当道,因而他再次受到侦缉。十月,他不得不只身出逃日本。时值章炳麟、胡汉民等同编《民报》,对于诗文并茂、又富有办报经验的宁调元的东来,表示十分高兴。因此,大家公举他出任《民报》经理。宁调元不负众望,在很短时间里,使报社内部团结得到了加强,各项工作井然有序。这样就保证了《民报》能以鲜明的革命民主派观点,同立宪派展开激烈论战,为捍卫革命原则、发展革命形势作出了贡献。
一九〇六年冬,湘赣边境的萍浏醴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东京同盟会本部极为振奋,多次举行会议,谋划派人策应。为了加强领导,总部特派宁调元、谭人凤、杨卓林、胡瑛等回国任起义的指挥和联络,还责成宁调元重组同盟会湘支部。宁调元兼程至沪,住在傅熊湘主办的《竞业旬报》社,与陈其美、秋瑾、杨卓林诸同志磋商,决定分头出发运动长江一带会党相机响应。胡瑛赴鄂,杨卓林去苏,秋瑾至浙,联络组织会党。宁调元则化装回湘,准备立即投身萍浏醴起义。他刚抵长沙,在旅店碰上同志潘昭。潘密告萍浏醴起义已经失败,刘道一、蔡绍南等牺牲,龚春台失踪,起义者已溃散等情况。宁调元悲愤已极,冒着生命危险,搭车回醴陵,四处寻觅龚春台等人的下落,不见踪影。一九〇七年初,他起程返沪,搭民船至岳州,拟改乘小火轮去鄂,不幸被水师营逮捕,押往长沙。庭讯多次,宁调元临危不惧,坐庭抗辩。后经各界人士及亲朋好友多方奔走,设法营救,才免于死。
宁调元在身陷囹圄的日子里,念念不忘革命事业。鉴于萍浏醴起义惨败的教训,他感到重建同盟会湘支部已刻不容缓,遂委托刘谦、李隆建领头,联络在湘的黎尚雯、刘劲、李剑农、刘钺、彭一胡等人,于一九〇七年三月,在长沙妙高峰卷雪亭重建同盟会湘支部。此后,回湘工作的龙毓峻、文斐、曾杰、焦达峰等都参加了支部,组织得到扩充,力量大为增强。武昌首义成功,湖南能最先响应,与宁调元重建的湘支部不无关系。
宁调元在被禁锢中,还惦念着曾经经理过两个月的《民报》社。一九〇七年秋,得知章炳麟与《民报》同人闹矛盾,愤而辞职,致使报社大有不支之势,他感到异常忧虑。恰逢章炳麟有信给他,也言及社中近况和自己的处置。宁调元当即挥笔复书:“……惟闻萋斐成锦,内讧用兴,昔者蔺、廉结好,赵家受福,平、勃交欢,汉祚用宁,谅吾公早及见之。海天万里,意顾何报?”他用历史人物顾大局、重团结的感人事迹为例,规劝同志。这表明他身陷
囹圄,面对革命事业仍矢志坚贞。
一九〇七年,同盟会在两广边境举行的多次武装起义均告失败。其他地区革命同志横遭戕害,时有所闻。禹之谟惨死靖州,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秋瑾,先后就义苏、浙,杨卓林谋刺不成,暴尸南京东市。噩耗接踵传来,使一向刚强、坚毅的宁调元,几乎不能自持。他把悲痛埋在心底,仇恨凝聚笔尖,作诗哭之谟,祭徐、秋,哀卓林,悼宗汉,遂成《叹逝集》。前驱者的鲜血,使他深知后死者的责任,因而奋起自勉:“此身一日尚存,即不可一日不致力于学。”“因自订运动、读书、习字、作文四者为日课,持之以恒。暇则向诸同监演讲故事,津津弗倦。”这种顽强奋斗的精神,百折不回的毅力,献身革命的热情,不仅教育和鼓舞了正在斗争的同志,也感动了同监的难友和看守的狱卒。他请求在城南师范读书的刘谦和外甥王纪宣为他物色书籍,每星期休假日送书几册,自限一星期读完,再换以他书。如是者三年,读书达二千种,训诂词章,诸子百家,无所不包。据刘谦称:“有所得,辄笔记之,陆续以稿本畀予扃藏,寖以盈箧,间摘抄一、二登寄《国粹报》。”同时,写诗填词近六百首。三年的囚徒生活,正是他一生中文学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如果说革命运动不仅能锻炼出杰出的革命家,也能培育出才华出众的诗人、学者的话,宁调元就是一位两者齐备的佼佼者。他的作品流传社会,被一些名流叹为“不世之才”,誉为“囚徒诗人”。
就在这一年,青年爱国诗人陈去病、高旭、柳亚子在上海发起成立革命文学团体——南社。他们致书尚在狱中的宁调元,邀他参与筹创。宁调元欣然应允。他与高旭等人书来信往,商订编辑体例,讨论团体名称。一九〇八年还专门写了《南社诗序》。他用春秋时期楚国的爱国者钟仪被囚于晋不忘故国的故事说:“钟仪操南音,不忘本也”,以此说明南社命名的反清色彩。
一九〇九年末,经多方周旋,宁调元终于由谭延闿、龙璋等人联名保释出狱。宁调元出狱后,即被他的老师陆鸿逵聘为《帝国日报》总编辑,于一九一〇年入京。受过了铁窗生活的洗礼,他的革命主张愈益坚定,斗志愈益旺盛。他利用报纸发表许多抨击时政、痛悼烈士、鼓吹革命的诗文,在副刊上又连载了自己在狱中所著《碧血痕》。这本书以明末殉国人士的绝命词、小传以及少量愤时之作为内容,经过精心编辑,用以教育人们不忘反清革命,起来坚决抵制伪立宪活动。
三
一九一一年暮春,黄兴领导的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宁调元一度心襟抑郁,情绪消沉,终日纵酒赏花,闭言不谈时政。不久,辞去《帝国日报》总编职务,拟赴日本。行至上海,适逢武昌起义爆发。他很振奋,即坐船去西湖,阅《大陆报》,见一则外电披露:清政府用伪装轮船招商局的船只,装运粮食南下,接济在汉被围断炊的敌船。他立即将其译成中文,转送九江军政分府。九江民军遂据报截获伪装船三艘,使清廷舰队更陷入断粮绝援的困境。不久,宁调元回到湖南,就任谭延闿都督府秘书。
一九一二年《民社》成立,宁调元辞去秘书职务,赴沪参加《民社》,创办机关报《民声日报》。到任不足半月,祖母病故,又回湘奔丧。及至返沪,局面已大变,民社竟与统一党、国民公会等合并为共和党,推黎元洪为党魁,与同盟会对立,成为袁世凯的工具。宁调元愤然去职,并宣布退出《民社》,不久,出任广东三佛铁路总办。
铁路总办一职,向称美差肥缺,可是律己甚严的宁调元在职年余,薪俸以外,点滴不取;惩治贪污,穷追不放;廓清积弊,雷厉风行。路局有位姓蔡的工程师,把持铁路多年,利用职权,内外勾结,欺上瞒下,滥收浮报,私印客票出售,贪得巨款。宁调元一上任,即首办其事。一时流言四起,诽谤横生,大有以邪压正之势。宁调元毫不顾及,决心穷治这一巨蠹。几个月后,积案廓清,风气大变。这位诗人本色的革命家,每当工作之余,尝与广州名士蔡哲夫、邓尔雅、谢芙伯、王君衍等饮酒赋诗,遍游白云诸胜,寄情山水。他还组织南社粤支部,举办“雅集”,在诗酒酬酢之间,讨论文学,砥砺气节。
袁世凯窃权后,逐一破坏辛亥革命后建立的民主制度,实行独裁统治。宁调元痛心地感到:“国事至此,而犹苟且偷一日之安,吾党罪恶其何时可以洗濯?”遂辞去三佛铁路总办职,于一九一二年末冒着隆冬风雪由粤至沪见陈其美,去皖会柏文蔚,赴赣找李烈钧,春节后回湘与谭延闿、周震鳞、杨德邻等洽谈。积极联络各省反袁力量,密商武装反袁大计。一九一三年三月,宋教仁被刺,他星夜赶至上海,向孙中山、黄兴报告他东南五省之行的情况,建议发动二次革命,实行武力讨袁。他深感武汉位于长江中游,地处南北交通枢纽,革命基础较好,如能深入三镇,联络革命力量,使二次革命首先在武汉发难,就能斩断袁世凯的一翼,
推动东南各省的反袁起义。他自请秘密赴汉,住法租界日人所设富贵旅馆,汇集同志于英租界西菜馆,议定侧重联络湖北军队和河南各地民军。不久,袁世凯下令撤赣、皖、粤三省革命党都督职,北军又相继南来,局势骤然紧张。宁调元与新从南昌来的熊樾山召集各方负责人举行紧急会议,派定詹大悲、季雨霖、邹永成、刘樾、杨王鹏诸人分任三镇军事指挥,李剑农、曾毅、皮宗石等负责起草檄文、宣言及其它各项宣传文件,定期在三镇同时发难。不料,事为武汉侦探长刘有才所悉。六月二十四日,刘带兵会同法国巡捕包围《民国日报》馆,逮捕了曾毅、周览、杨端六,成希禹四人。黎元洪急调亲军,分区戒备。詹大悲见事泄,于二十四日晚提前攻打汉阳制造局,不克。在武昌的南湖炮兵营也相继举事,激战一昼夜,终因众寡悬殊而失败,七十余人惨遭杀害。六月二十五日,刘有才带卫队渡江去富贵旅馆捉拿宁调元。下午五时,正逢宁调元转移他处,将出馆门就被抓住,扭送德国巡捕房,从他的皮包中搜出这次起义人员名单、经费开支账单及江西都督府的特别通行证。会审时,宁调元虚与委蛇,巧言周旋。七月五日,不幸被引渡到武昌军法局。袁世凯徇黎元洪所请,飞调北洋军李纯所部入鄂,分驻三镇,下令通缉在逃的季雨霖、詹大悲、邹永成等十五人。武汉这次反袁起事,逐被镇压。
宁调元入军法局后,自忖不免于难,曾在狱中作诗文以明志。《武昌狱中书感》是其代表作:
拒狼进虎亦何忙,奔走十年此下场。
岂独桑田能变海,似怜蓬鬓已添霜。
死如嫉恶当厉鬼,生不逢时甘作殇。
偶倚明窗一凝睇,水光山色剧凄凉。
袁世凯镇压了二次革命,一九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便下令杀害宁调元。这位坚贞不屈的革命家,为了民族的独立和人民的幸福,在武昌英勇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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