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  言

一九八四年春，“国民大会”在台北市中山楼集会，选举蒋经国先生“任总统”，有代表多人率先签名连署，电视新闻当晚播报，不意竟看到一位年长的女代表签了“毛彦文”的名字，我几乎惊叫起来，没错！是我们院长，她老人家在台湾。坐在电视机前的妻儿们，早就听我说过童年曾在香山慈幼院时的生活，她们也跟着我高兴。次日，我踏进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写一封信给院长。果然不久收到院长亲笔回信，并附来一册香山慈幼院院史及同学通信录。我有幸能够从不很清晰的照片中看到五十年前的师长和同学，真是如幻如梦。可惜同学录中，竟没找到一位熟悉的名字，如今我居然是第一个桂林分院小学部回家的孩子。

院史册中，有一位李老师，现侨居国外，写了一篇回忆，写当年桂林分院历尽艰辛，迁往广西边陲的古宣县的经过。直到民国卅年初，李老师随师范回桂林，至于小学部迁柳州，她就没写了。民国卅年秋，小学部张子招，周仰歧等老师，带了四、五、六年级的六十名师生，从丹洲出发，到了广西抗战的都会——柳州，准备在这个城市建校。当时，在什么都没有的环境中，师生们发挥了香山慈幼院苦干、硬干、实干的传统精神，仅短短的一年多期间，居然建立一所占地五公顷，拥有大楼二栋，大小校舍十七栋的大型学校。在抗战的柳州，算是雄视一方，这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虽然桂林分院柳州小学部，后来化为灰烬，但它应该是北平香山慈幼院光荣历史的一部份。我因为回家晚了一步，未给院史添一页，愿借此机会在我们同学会的会刊中补一笔，籍此也为纪念建校而鞠躬尽瘁、殉于战火流亡道上的张子招校长。

　　二、六十师生江湖行

桂林分院小学部，校名全衔是“北平香山慈幼院桂林分院革命功勋及抗战将士遗族子弟学校”，长达二十六个字的校名，确是难记而且难念，因此除了校门口的木牌上和公文书上用了这长长的校名而外，大家都通称“慈小”二字。后来学校规范大了，设有校旗和校徽，也就仅用“慈小”二字为代表。

抵达柳州的数十名公费生，有来自战区的难童，或无依的孤儿，却也有半数来自黔桂边区少数民族的穷家子女。这些孩子在慈小都受过一年以上的教育，个个都比实际年龄更成熟，更坚强，而且比城市的孩子更叫人怜爱。虽然这些孩子来自各地，却都能说一口跟老师一般标准的北平国语。

所谓慈小迁校，实在是一无所有。师生六十来人，就像江湖卖艺团似的随遇而安，到处扎营。首先必须解决的便是吃住的问题，当时第四战区司令部政治部主任梁华盛将军协助临时安置在柳州东郊窿埠村一座破庙中。环境实在太差，学生大多数染患严重痢疾及疥疮，并有四年级两名学生病故。当地县政府虽出力协助，招了廿名自费生还不能突破困境。适巧当年柳州县政府举办一次高小学生会考，五六年级各五名代表，居然全部名列优等，一时振惊了柳州。新到任的县长萧劲华带很多人到远僻的窿埠村，才知道鼎鼎大名的香山慈幼院小学部，原来是在一座山野破庙里，学生用桐木板石块架成课桌，沿地而坐的听课，却是全县最优秀的学童。萧县长流着泪向慈小保证，让慈小一定有好的校舍。而且把十岁的儿子也转到慈小五年级就读，不久果真实现了，慈小搬进了柳州最佳环境的柳侯公园，全体师生住进柳侯祠。柳侯祠是纪念柳宗元而建，这位唐代文学大师做官得罪权贵而被贬为柳州刺史。他的德政，却广被南方各地及柳州人民所崇拜，世代相传，因此祠后建有柳侯衣冠墓。慈小师生有幸，得沾先贤书优而露，因柳侯祠一度曾借给国际红十字会，用作急救医院，留下不少设备，都由慈小接收了。不但有教室，办公室，寝室，而老师每人也有一间小木屋，幽美的柳侯公园也成了慈小的活动空间，从此慈小也结束了江湖流浪的生涯。

　　三、狮子山建校达成愿望

张子招校长的健康不佳，但他那股工作热忱，几至忘我的境界。他并不以住柳祠而满足，他认为慈小要建立一所有规模的校园，不能将就现成的旧房舍。柳祠是地方名胜古迹，战后就不可能仍作学校长久占用，因此他积极向地方政府争取土地及经费，获得地方人士支持而顺利推行慈小在柳州南郊狮子山麓建校的计划。校地在柳南立鱼峰与狮子山之间柳宣公路旁，占地约五公顷，包括原生的一片乌桕树林、景色宜人，交通方便。张校长运用了慈小过去住过的古宜县地方人事关系，廉价采购杉木，顺柳江放流运至柳州，再由慈小师生协力搬运至工地，使建校工程，顺利而迅速展开。身手矫健的慈小公费生，更发挥了极大潜力，给建校工程献出最大的劳力。

民国三十一年春季，慈小扩大招收自费生，当地的学童争相进入慈小就读，不得已而实行考选制，以配合慈小较高的水准。于是慈小从原有的八十名学生扩增至五百名学生。一至四年级采用了广西的学制——“学期制”，从第一册到第八册各设一班，五、六年级采慈小的旧制——“学年制”各一班。校舍陆继兴建完成。短短一年，卓然有成，除礼堂大楼正赶建外，已完成的有四大栋教室，两栋学生宿舍，两栋餐厅和一栋校部大楼和女生宿舍。此外，从柳祠拆走的八间教师小木屋，也在校园中恢复了新姿，广大的林地规划成农牧场和运动场。原先的乌桕树，到了冬天变成深深的红色，把慈小的校园点缀得更美。来自北平香山的几位资深的老师，竟也触景伤情，喃喃地念着北平香山的红叶，撩起了乡愁。慈小建校完成，三十一年秋，六年级一班毕业，自费生几乎全部考入广西最好的几所中学。来自边区少数民族的廿多名公费生，则都回去担任乡村小学教师，小学毕业做小学老师，今天来说，成了笑谈。

学校规模扩大了，组织随之扩大，财仰歧，黄旭晨等老师都担任主任职务，其他老师田季文、李竹、雷玲、俞修亚、伍觉等都分别担任中高年级级任，低年级则由桂林分院幼师的毕业生任教。而学生宿舍管理则由一位退休的护士雪琴负责。她总管住校生，公费生生活的一切。抗战后方每年最头痛的莫过于霍乱流行，死人无救。这位护士出身的老师，为了严格执行饮食卫卫不知付出了多少精力。更为了改正那些来自边区公费生喜欢饮生水的坏习惯，不惜自己搬到厨房旁边的小房间居住，被她抓住一个偷饮生水的罚挑水五担。苗族公费生，有的喜爱捉蟋蟀、蚱蜢、蟑螂、黑蝉等烤而食之，校长无善法纠正，老师又亲自纠察，每逮一名，则罚扑苍蝇五百只，不久这些坏毛病全没了。另有一位负责农牧场的老师（忘其姓名）据说他来自北平香山，做过慈幼院铁工厂的厂长，他把慈小大片的空地，规划成农场，能生产农产品和家畜家禽，又能美化校园。他将老师们居住的小木屋底架下面，建成开放式养鸡场，鸡只自由生息繁殖，乐趣极多。只可惜这位专精铁工的老师，却不懂农牧，一次流行的鸡瘟，便束手无策，大小数百只鸡，不出一周，死个精光，臭气熏入老师室内，大家啼笑皆非。

　　四、首届校庆盛况空前

民国三十一年秋，礼堂大楼落成，迁校一周年，举行第一届校庆，开放校区，供外界自由参观，邀请地方首长，和自费生家长来校参加庆祝会。这一天，除了有学生的作业展，而慈小的儿童剧团，儿童舞蹈团，也大显身手。伍觉老师导演“分路碑”四幕抗日剧及由田季文老师导演的三幕宣传剧“喜酒”相继登场。而充满着文艺气氛的舞蹈“菊子姑娘”，在俞修亚的领导下，由一群苗族公费女生演出，更赚取了来宾的热泪，掀起了高潮，校区给挤得水泄不通。

慈小在柳州建校短短的一年而能名声大振，一方面固由于能刻苦自学和自律的传统校风，教育更优秀的学生，另一方面则因为当时被日机轰炸摧残的柳州，教育事业一蹶不振，慈小的精神无疑的成了强心剂。但是慈小的纳量有限，便不得不半开窄门，严格考选学生，实行百中取一的制度。但当自费生占了百分之九十的时候，传说香山慈幼院精神，就难免于走样。而一直支撑着慈小精神支柱，那些来自战区难童，边区民族子女的公费生，便不免有卑，也逐渐被冷落。虽然偏心的师长，也难于挽回这些纯洁可爱的童心，他们远离学校社团的中心，常躲在农牧场的角落里，重温他们的野趣，这真是慈小建校始料未及的憾事。

　　五、兴衰起落，似梦似幻

民国三十一年，慈小的发展，可说已到了巅峰。最后一班“学年制”六年级毕业后，全校原有的公费生只余下十余名，自费生大都退学，宿舍成半空状态，农牧场成了老师和公费生的重担。另一方面，曾为慈小出力建校的地方人士，感到慈小容量不够，而又受到人情压力，不得不另行设法满足地方需求。民国三十二年秋，国民小学校长俞修亚老师外派，伍觉老师升学，相继离校。慈小余下几位的资深老师更觉难于伸技，盛名之累，使得为校长的张子招老师，增添更大的精神压力。每当校友回校，他总是表现得健康大不如前的样子。三十三年秋，湘桂战争吃紧，日寇大举南进，学校停课。张校长病危，据后来复员的校友唐德章同学说，病卒于黔桂流亡旅途中。这位以身教作育幼苗，毕生献给教育伟大的老师，竟在战火烽烟中离开人世。抗战胜利，作者紧跟日寇撤退的脚步，返回故乡柳州，前往母校瞻仰。礼堂大楼及教室，因全属木造房屋，已化为灰烬。校部大楼系土砖砌建，尚存半截墙。西南角男宿舍还余一栋，都成为军队临时仓库。时三十四年深秋，再也看不到校园乌桕的红叶。一位似曾相识的老妇，远远的跑来问我：“慈小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又变成无家可归孩儿的我，明日天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