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园环境
高嵋山下是侬家,岁岁年年斗物华。
老柏有情还忆我,夭挑无语自开花。
几回南国思红豆,曾记西风浣碧纱。
最是故园难忘处,待莺亭畔路三叉。
这是曾国藩道光十五年(1835)第一次远离家乡后,在京城所作的怀念故园《杂感》之一。
曾国藩,湖南省原湘乡县荷塘二十四都人,今属双峰县荷叶乡天子坪村。高嵋山地处双峰与衡阳、衡山交界的大界白杨坪。山下有个白玉堂,就是曾国藩的“故园难忘处”。清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亥时,曾国藩诞生在这里。
大界白杨坪又名天子坪。传说是个有“天子”或“诸侯”出的风水宝地。这个偏僻小村庄,山青水秀,林茂竹长,风景十分优美。尤其是曾国藩最“难忘处”的白玉堂,三面山峦围抱,背后的高嵋山耸立,就象是清廷的一顶官帽端端正正地戴在白玉堂顶头上;两边山脉紧紧环抱,左边是虎形山,好象一只猛虎在蓄势腾跃;右边是凤形山,形若丹风展翅欲飞;前面有层层梯田,稍向前延伸,则是一座松林复盖的小山,名印子山,如一方玺印稳稳地压在虎口和凤嘴之间。印子山脚有座两孔石桥,叫全福桥,这是曾国藩做京官时令儿子纪泽在故园行善而修建的。桥下的河溪平缓,水清如镜。是曾国藩幼年时常去捉鱼虾的地方。
白玉堂门前有一棵苍翠蓊郁的老松柏,曾国藩《杂感》中的“老柏有情还忆我”,就是指的这棵老松柏;树旁有一根古藤,宛如一条蟒蛇,蜿蜒盘旋在树干上。据说,曾国藩将要诞生时,他的曾祖父竟希公已在睡梦中,忽见一条巨蟒,自空中降落在家门口,昂首蹲踞,鳞甲灿烂,把曾竟希惊醒过来。他披上衣服出房,但见明月当空,秋风飒飒。当他走出大门,又见坪中一条大蛇,在左右蠕动。曾竟希吓得后退一步,定神看时,却是缠在老柏树上那根古藤的影子。风吹树枝,藤摇影动。曾竟希疑思未解,其老伴彭氏乐孜孜地走来报喜:孙媳生了个胖娃娃。曾竟希甚是欢喜,猛地想起刚才的梦,觉得这孙子或许有些来历,可光大曾家的门楣。他把梦境与地坪里看到的藤影告诉家中人,一定要把这棵老松柏和古藤保护下来,要把这小孙子带养好。
这虽然是神奇的传说,但曾国藩长到四五岁时,全身患着癣疾,每天两只手抓搔,必脱落一把皮屑。他的相貌,也端庄注视,张爪刮须,有人说他似一条癞龙。大概是因为后来曾国藩有了出息,人们就从这些现象来牵强附会,说他是“蟒蛇投胎”,古藤即是他的化身,周身的癣皮则是其鳞甲;对其故园更是说得神乎其神了。其实,座落在高嵋山下的白杨坪,自然环境故然优美,但消息闭塞,文化相当落后,曾国藩曾在一诗中说:“憾我不学山中人,少小从耕拾束薪”,“世事知聋百不识,笑置诗书如埃尘”。这才是他少年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也许正是这样一个“世事知聋”的艰苦环境,不仅对少年时代的曾国藩产生深刻影响,也是他祖辈“穷则思变”的重要客观因素。
二 耕读世家
曾国藩的远祖山东省武城县,至今大界曾氏族谱的名称,仍冠以“武城”头衔。“一生尽传孔子之道”的曾参,被尊为第一世祖。至第15传曾据,为关内侯,因“耻事新莽”,于东汉初“挈族渡江”,定居江西,成为曾氏“南迁鼻祖”;再传至第42代曾孟鲁,于宋雍熙年间迁湖南茶陵,这是“湖广曾氏鼻祖”;第45代曾霸,于南宋时由茶陵迁衡阳唐福(今属衡阳县盐田乡)。此后,其子孙有先后迁祁阳、衡山等地繁衍的。第62传曾孟学,于清顺治元年(1644)由衡阳大花堰迁衡山白果,康熙年间再迁湘乡大界,先居沙溪石牌熊家湾(今属双峰县荷叶乡石牌村),继迁白杨坪。此为“大界曾氏始祖”,曾国藩属其第9代。从第一世祖曾参起,曾国藩则是第70代了。
曾氏自迁徙湘乡以来,“累世力农”,其家境都处于贫困。直至第65代曾元吉,才开始富裕起来。曾元吉(1694—1764),字贞桢,为大界曾氏第4代,故曾国藩称“四世祖”。他年幼时家庭还十分贫困,后来以“勤俭立身”、“耕读保家”,基业始宏。正如曾国藩所说:元吉公“少贫”,后来“手致数千金产,室庐数处,尽以予其子”。曾元吉配刘氏,共有6个儿子,次子辅臣(1722—1777),派名尚庭,是曾国藩的高祖父。由于大界曾氏“至元吉公始而大”,故其后裔为他在圳上建立柯宇,称之曰“大界曾氏总祠”;所修族谱,亦不从迁湘祖孟学公序起,而只从元吉公序起。曾国藩为其作墓志铭赞曰:“昔公创业,源远流长。服畴食德,浸炽而昌。苁茏郁积,有耀其光。千秋宰树,终焉允臧”。
曾国藩的曾祖父竟希公、祖父星冈公及父亲竹亭公,都是克勤克俭的典范,对后代的影响极深。曾国藩常教谕其子侄说:“吾家累世以来,孝弟勤俭。辅臣公以上吾不及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竟日无片刻暇逸。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一文,尚余九十八文(此处数额前后不符,当有一错),其俭如此!星冈公当孙入翰林之后,尤亲自种菜、收粪。吾父竹亭公之勤俭,则尔等所及见也。”
曾竟希(1743—1816),派名衍胜,别号慎斋。他一生不仅勤俭,而且忠厚老实,笃于友爱。三四十岁时,有一四川游客来到大界白杨坪,曾竟希与他情投意合,便结拜为兄弟,寄居他家,一住十余年。一日,那人动了家乡之情,要回四川去,曾竟希苦苦相留。那人说:“贤弟不要难过,我离家多年,回去看看,还要来的。”曾竟希难舍难分地说:“自古道‘少莫入广,老莫入川’,四川路遥山峻,你如今已年届半百,回到老家,怎么还能再来?”那人说:“我一定来与你共享高嵋山之乐。”说罢,那人领着曾竟希爬上高嵋山顶观望,选定山麓的大西冲一处地方,打下木桩,作为他俩将来的葬地。他对曾竟希发誓:“不管谁先去世,左边葬你竟希兄,我葬右边”(按习俗左大右小)。两人互相推让,珍重而别。不料那人一去杳无音信,曾竟希临终前还留恋不已。其后人按他先前的遗愿,将其遗体葬于大西水桐托。其坟地,山势秀丽,形似一只展翅的雄鸡。曾国藩发迹后,人们便说是他曾祖父葬的此处“金鸡”地之故。其实,曾竟希殁时,曾国藩已满5岁。
曾星冈(1774—1849),名玉屏。是竟希公第三子。配王氏,为秋瑾婆家“树德堂”王氏之女。生三子:长子毓济,字麟书,号竹亭,为曾国藩之父;次子毓台,字上台,24岁时卒;第三子毓驷,字骥云,号高轩,无子,后抚其侄曾国华为嗣。据曾国藩说:星冈公少时尚勤奋,但稍大以后,因家庭富裕,故沾染了“游惰”习气。他有书不读,常骑着马到湘潭去与一些“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引起地方长者讥笑。后来,他接受别人的劝诫,“立起自责”,买掉马匹,徒步回家。从此,“终身未明而起”,苦心治理先祖留下的产业。当时,高嵋山下的土地,“垅峻如梯,田小如瓦”,耕作不便,曾星冈每日领着佣工凿石开壤,终于将一小块、一小块的梯田,开凿成便于耕作的大块平整土地。为了提高农作物的产量,他精心研究各个节令与种植的关系;为了增加收入,他“入而饲豕,出而养鱼”,一年四季,“彼此杂职”,无稍空闲”。并从实践中总结了一套“勤俭立家”的方法,以教育子孙。后来曾国藩的治家“八字诀”,即“早、扫、考、宝、书、疏、鱼、猪”,就是“盖祖父相传之家法也”。
曾星冈不仅治家有方,而且“善待亲族邻里”。曾国藩的治家“八字诀”之一的“宝”,即星冈公常说的“人待人无价之宝也”。他还常教育子孙:“济人须济急时无”,“君子居下,则排一方之难;在上,则息万物之器”。他对周围一些“孤嫠衰疾无告者”,总是尽自己力量之所为,“随时图之,不无小补”。曾国藩曾说:“祖父平时积德累仁,救难救急,孙所知者,已难指数”。“凡他人所束手无策,计无复之者,得祖父善于调停,旋乾转坤,无不立即解危。”他常言:“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怕临老打扫脚棍”。这些话,都成为后来曾国藩做人的准绳。可以说,曾星冈的言谈举止,无不对年青曾国藩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曾国藩曾对纪泽儿说:“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可见,曾国藩其仪表及性格的形成都受到祖父的影响。
曾国藩祖辈,虽然有过粗识文字的人,但并无一人参加过科举考试。曾星冈少年时代本来最有条件读书,由于“少枕游惰”,一生学业未成。他“壮而引为深耻”,决计让子孙多读书,“既令子孙出就名师”,又常将一些有识之士请到家里来做客,以教子孙。他尤其是对长子曾竹亭,“穷年磨厉,期于有成”。但曾竹亭天分不高,虽然终日“困苦于学”,先后16次童子试都名落孙山,直到道光十二年(1832)43岁时,第17次才考中一个秀才。这是大界曾氏头一个中秀才的,曾国藩曾说:“吾曾氏由衡阳迁至湘乡,五六百载也,曾无人一与于科目秀才之列。至是乃创始获,何其难也!”
曾竹亭虽然中了秀才,但自知才短,仕途无望,此后自己再不应试,而在“待莺亭畔”设立“利见斋”,“发奋教督诸子”。这时,他共有五子四女,其儿女的顺次是:国兰(长女,1808—1863)、国藩(长子,1811—1872)、国蕙(次女,1814—1864)、国芝(三女,1817—1846)、国潢(次子,1820—1886)、国华(三子,1822—1858)、国荃(四子,1824—1887)、国葆(五子,1828—1862)、满女(1830—1839)。曾竹亭就将光大门楣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为了教会曾国藩兄弟,他不惜一切代价,使尽过各种办法。正如曾国藩自己后来回顾受父教情形所言:“国藩愚陋,自八岁(虚岁)待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划耳提,不达则再诏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
由此可知,曾国藩生长在高嵋山下这样一个典型的耕读世家,其勤俭家风,封建礼教,以及父祖两代追求功名的急切之心,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灵上,不仅成为他少年时代发愤攻读、追逐名位的动力,而且对他终生“敬德”、“修业”既产生了不可低估的思想影响,也决定着他的基本人生志趣和归宿。
三 读书及科举
曾国藩五六岁时在家由父亲教读《三字经》与《千字文》。其祖父特地从衡阳请来塾师陈雁门当他的“问字之师”。嘉庆二十一年(1816)曾国藩刚满5岁时,曾竟希病故,举家悲恸,曾国藩尤其伤心。第二年,其父因屡应童子试不第,在白玉堂设立“利见斋”,课读10余生,曾国藩正式从父读书。
嘉庆二十四年(1819),曾竹亭设馆于本邑犁头嘴。曾国藩就读《四书》、《五经》,并开始学作时文和临帖练字。他先摩颜帖,后临柳公权,参习黄字帖。翌年,其弟国潢出生,曾竹亭对国藩笑曰:“汝今有弟矣!”命作一文,题为《兄弟怡怡》。曾国藩作完送父阅,曾竹亭甚喜。勉励说:“汝文中有至性语,必能以孝友承其家矣!”
曾国藩终生勤奋好学,在少年时代就已小有才名。14岁那一年,衡阳禀生欧阳凝祉来到大界曾氏家塾访友,阅过曾国藩所作诗文,大加赞赏。曾竹亭有意卖弄一下儿子的才学,便请命题以试。曾国藩即按题作《共登青云梯》律诗一首,阳阅后赞叹:“是固今华殿中人语也!”逐将自己的闺秀许配给曾国藩为妻。
曾国藩随从父读书达10年之久。他一面攻读,一面参加劳动,始终保持耕读家风。他幼时割草、牧牛、养鱼、种菜、拾野粪;稍大跟佣人参加田间劳动,插秧、打禾,样样农活都能干。晚上,他读过一阵书以后,还要学竹篾编织,假日里,常和弟弟挑着自家编织的菜蓝子到30里外的蒋市街(今井字镇)去卖。这种经历对其一生的影响极深。至咸丰、同治年间,他还对诸弟说:“沅弟克复金陵后,再回籍提篮子可也”。并说:“吾家现虽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风味”,“吾则不忘蒋市街卖菜篮情景,弟则不忘竹山坳拖碑车情景。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不再尝之,自知谨慎矣!”
道光十年(1830)曾国藩20岁,其弟国潢11岁,兄弟俩离开家门,到外地去读书,先是求学于衡阳汪觉庵家塾,继入湘乡涟滨书院。道光十二年(1832)应府试,中“背榜”(末名)秀才,终身以此为大耻。他曾买过一副老花眼镜作礼物送给考官,讽刺其两目无光,有眼不识泰山。回家后。先随父在本邑石鱼百鲁庵刻苦攻读,翌年春入长沙岳麓书院深造。在这里,他比较系统地接受了封建思想教育,同时受到湖南学风的熏陶,其眼界、胸襟大开。据传,曾国藩在岳麓书院求学时,有个共居一室的同学,心胸狭隘又性情浮躁。一天,天气阴雨,光线暗淡,曾国藩将书桌移近窗户。那个同学大怒:“我桌前的光线是窗中射来,现被你遮住,减弱了我读书之光线!”对此。曾国藩并未计较,只是平心气和地说了一声:“既然此处不能放置,那我的桌子该放何处?”那同学指着床边的空处说:“可放那里。”曾国藩竟然依了他。又一个晚上,曾国藩在温习功课,读书念出了声音,那同学大发雷霆:“白天不用功,这个时候在哇拉哇拉,真烦死人!”曾国藩听了,便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是那个同学还是在怒:“灯光耀眼,不能睡觉。”曾国藩将灯吹熄,躺在床上潜记默背。不久,乡试开卷,曾国藩中第36名举人。那个同学因名落孙山,回到住室指着曾国藩骂:“此房间的风水本来应归我得,现倒被你夺去!”旁人见状,都心怀不平。有个同学责问他:“曾氏的书桌是按你指定的位置放的,为何不怪自己却怪起别人来?”那人听了更加暴跳如雷:“我的风水就是被夺去了,不然为什么他中榜我不中?”这个同学的种种不尽人情的言行,轰动了各室应考的同学,无不为曾国藩打拖不平,而曾国藩则泰然处之。书院山长欧阳坦斋知道此事后,夸奖道:“国藩大度,必成大器!”
曾国藩中举了,先辈几代的期望在他身上如愿以尝,大界曾氏无不为他庆贺。道光十四年(1834)冬,他离开家中,前往京城参加会试,虽然连续2年的会试与恩科都未考中,但使这个深山的寒门士子大开眼界。留京期间,他曾精心攻读了韩愈的古文及一些经史,南归返乡途中又在江宁借银100两买了一部《二十三史》。回家后,他开始还不敢向其父禀告,曾竹亭从儿子书房中见到这部书时,问其来历才知道。他对儿子说:“尔借钱买书,吾不惮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曾国藩“闻而悚息”。嗣后,他闭门不出,“每日读十页,间断不孝”。一年内不仅熟读了《二十三史》,而且“泛览百家”,为以后广泛地研究一些学术问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书山有路勤为径”。道光十七年(1837)冬,曾国藩再次离家赴京会试,终于中第38名贡士;殿试获三甲第42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得一等第3名,改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深造。道光二十年(1840)庶吉士散馆,列二等第19名,授翰林院检讨,秩从七品。从此,开始了他为期12年的京官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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