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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的“变易”思想和《诗》《书》古微
作者:汤志钧
【摘要】和龚自珍齐名,可称为维新思想先驱的,是魏源。他比龚自珍晚死十多年,经历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其著作的内容,在“学习西方”方面,确较龚自珍发展了一步。
  一

和龚自珍齐名,可称为维新思想先驱的,是魏源。他比龚自珍晚死十多年,经历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其著作的内容,在“学习西方”方面,确较龚自珍发展了一步。魏源的“变易”思想,受今文经学影响也较明显,他对经籍专书进行了缜密研讨,写了《诗古微》和《书古微》。

魏源在清朝封建制度腐朽、社会危机严重的情况下,敢于揭露矛盾,倡导改革。本来,这时一些学者总是鼓吹退化论,说什么“三代”是人类的盛世,先秦不如三代,隋唐不如两汉,以后每况愈下,变成“一代不如一代”的颂古非今的复古思想。魏源却与此相反,他认为:一、“时愈古则传愈少”,不能迷恋往古。说:“三皇之事,若有若无;五帝之事,若存若灭;三王之事,若明若昧;时愈古则传愈少。其与天地不朽者果何物乎?”二,“后世之事”,有“胜于三代者”。如“文帝废肉刑,三代酷而后世仁也;柳子非封建,三代私而后代公也;世族变为贡举,与封建之变为郡县何异?三代用人,世族之弊,贵以袭贵,贱以袭贱,与封建并起于上古,皆不公之大者”。因此,历史往而不可复,古今情况不同,不能泥古不变,更不能以为“世愈古而治愈盛”,而是“变古愈尽,便民愈甚”。

魏源认为“言必称三代”的人,是“读周孔之书,用以误天下”,只能说是“庸儒”,流毒无穷。他说:“庄生喜言上古,上古之风必不可复,徒使晋人糠秕礼法而祸世教;宋儒专言三代,三代井田、封建、选举必不可复,徒使功利之徒以迂疏病儒术。”不能守旧泥古,而要变古因革。

魏源认为历史越变越好,后胜于古,这种变易思想、进化学说,对那些颂尧舜、言三代,三代以后历史每况愈下的历史退化论者是有力的批判。

魏源是在多种场合宣传他的变易思想的,如说:“天下无数百年不弊之法,无穷极不变之法,无不除弊而能兴利之法,无不易简而能变通之法。”“求诸末者烦而难,反其本者顺而易。”又说:“法无久不变,运无往不复”,应该“因时而当变”。

鸦片战争的失败,魏源目睹外敌入侵,竭力呼吁改革时弊,发奋图强,提出“五帝不沿礼,三王不袭乐”,由过去的专注票盐、漕运,水利等内政的改革,扩展到国防、军事以至外交方面;并运用进化观点考察各国情况,主张向西方学习。在《海国图志序》中明确指出:“为以夷攻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提出学习西方的“长技”,使中国走向强盛。

魏源认为:“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中国应学过来,为我所用,抵抗侵略。主张在广东建设造船厂、火器厂,聘请法、美技师传授技术,选送中国工匠学习制造;另编练精锐水师,延请西洋人教练驾驶、演炮、作战之法。造船厂、火器厂除修造军用船炮外,也可制造民用商船等。那么,他设想的,不仅是发展新式的军事工业,对民用工业也曾注意,在当时确是先进的思想。

魏源考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历史,号召人们学习“西洋之长技,尽成中国之长技”,对封建专制制度进行批判,是否摒弃旧学呢?没有。他的历史进化论还是脱胎于儒家今文经学的“三统”说。关于“三统”,简单说来,是指每一个朝代都有一“统”,“统”是受之于天的,旧王朝违背天命,便由另一新王朝“承应天命”来代替,新王朝就必须“改正朔,易服色”。他颂扬“三统”,是想利用“三统”的变易学说作为政治改革的理论依据。夏、商、周三代有因革损益,那么,当前的政治为什么不能改革呢?魏源认为:“以三代之盛,而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是以《论语》‘监二代’,荀卿‘法后王’,而王者必敬前代二王之后,岂非以法制因革损益,固前事之师哉!”清朝的前朝是明朝,清因明制,也不能悉仍其旧,而应针对时弊,更张改革,“凡中外官制、律例、赋额、兵额,大都因明制而损益之,故其流极、变迁、得失、切劘之故,莫近于明”。

在泥古守旧的顽固派看来,“祖宗之法”是不能变的;对今文的“三统”说,也视为不是《公羊》本义,不是孔子旧文,而是东汉何休的“臆造”。魏源探赜发微,认为董仲舒、胡母生、何休都曾说过,“三统”是“公羊先师七十子遗说,不特非何氏臆造,亦且非董、胡特创。”他敢于和尸位素餐、笃守儒经的封建顽固派作斗争,无疑是进步的,但依附的还是儒家学说,把朝代的更替归之于“三统”的循环。“太古之不能不唐虞三代,唐虞三代之不能不后世,……故忠、质、文皆递以救弊,而弊极则将复返其初”。这种往复递嬗的历史循环论,并不科学。魏源看到历史的不断变易,却不能理解历史上的重大变革及其发展规律,陷入了“气化递嬗,如寒暑然”的唯心论泥潭。



今文“三统”说,是魏源变易思想的主要来源。他在学术思想上,是反对汉学(古文经学)、宋学,尊崇今文经学的。他的反对汉学和宋学,又是因为他们或则脱离实际,或则空疏无用,不能援以经世,用以变革。而今文学说,却自有“微言大义”。

魏源对“餖飣为汉、空腐为宋”是反对的。他对清代“汉学”皖派的奠基人戴震,即就《水经注》问题上大做文章,说是赵一清《水经注》“为戴氏所剿”。他认为,“赵氏书未刊以前,先收入《四库全书》”,戴震“在四库馆时先睹预窃”。并“臆改经注字句,辄称《永乐大典》本”,对戴可说是攻击备至。对戴震的弟子段玉裁,也认为“于《尚书》经师家法不明,专据马、郑本为真古文,因以《史记》之不同马、郑者,皆武断为今文”。可知他对乾嘉学风颇表不满。同时,魏源在《书〈宋名臣言行录〉后》一文中,对四库馆编纂人员纪文达等人讥弹宋儒,也深表不满。

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宋儒。他对宋儒同样讥讽。如以《小学》、《大学》“同表章于朱子”为“不可解者”。以朱子对《大学》“未晤古本分章之条理,而误分经传,加以移补,遂留后人之疑,以为不格心、意、身之物,而泛言即凡天下之物”,以“正宋儒之僭乱”。对宋儒“鬼神之说”,也认为“矫枉过正,而不知与六经相违”。他对汉学、宋学都有批评。

他认为汉学(古文经学)、宋学都不能“辅道”,只有西汉今文经学,才能“承七十子微言大义”。但它经过刘歆的纂乱,东汉古文盛行,“郑(玄)、许(慎)之学综六经”,于是“经术卑,儒用绌”了。他说:

“余读《后汉书•儒林传》,卫、杜、马、贾诸君子承刘歆之绪论,创立费、孔、毛、左古文之宗,土苴西京十四博士今文之学,谓之俗儒,废书而喟!

“夫西汉经师,承七十子微言大义,《易》则施、孟、梁丘皆能以占变知来,《书》则大小夏侯、欧阳、倪宽皆能以《洪范》匡世主,《诗》则申公、辕固生、韩婴、王吉、韦孟、匡衡皆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春秋》则董仲舒,隽不疑之决狱,《礼》则鲁诸生、贾谊、韦玄成之议制度,而萧望之等皆以《孝经》、《论语》保傅辅道,求之东京,未或有闻焉。其文章述作,则陆贾《新语》以《诗》、《书》说高祖,贾谊《新书》为汉定制作,《春秋繁露》、《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刘向《五行》、扬雄《太玄》,皆以其自得之学,范阴阳,矩圣学,规皇极,斐然与三代同风,而东京亦未有闻焉。

“今世言学,则必曰东汉之学胜西汉,东汉郑、许之学综六经。呜呼!二君惟六书、三《礼》并视诸经为閎深,故多用今文家法。及郑氏旁释《易》,《诗》、《书》、《春秋》,皆创异门户,左今右古。其后郑学大行,骎淫遂至《易》亡施、孟、梁丘,《书》亡夏侯、欧阳,《诗》亡齐、鲁、韩、《春秋》邹、夹、公羊、谷梁半亡半存,亦成绝学,谶纬盛,经术卑,儒用绌。晏、肃、预、谧、赜之徒,始得以清言名理并起持其后。东晋梅赜《伪古文书》遂乘机窜入,并马、郑亦归于沦佚。西京微言大义之学,坠于东京;东京典章制度之学,绝于隋、唐;两汉故训声音之学,熄于魏、晋;其道果孰隆替哉?”

这是魏源对西汉以来学术变迁的看法。可知他赞美的是西汉,而对“今世言学”,以“东汉之学胜西汉”则示反对。他以为六经“皆圣人忧患之书”,西汉经学“以经术为治术”,“通经致用”。后世以诂训声音、名物器服“蔽经”,“无一事可验诸治”。说:“士之能九年通经者,以淑其身,以形为事业,则能以《周易》决疑,以《洪范》占变,以《春秋》断事,以《礼》、《乐》服制兴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当谏书,以出使专对,谓之以经术为治术,曾有以通经致用为诟厉者乎?以诂训音声蔽小学,以名物器服蔽三《礼》,以象数蔽《易》,以鸟兽草木蔽《诗》,毕生治经,无一言益己,无一事可验诸治者乎?”

那么,他对治经是主张“致用”,主张“以经术为治术”的,从而对西汉的借经决狱、借经言事加以推誉。而西汉微言,坠于东汉,东汉典章,又绝于隋唐。西汉的诂训声音之学,又熄于魏、晋。怎么办呢?他说:“且夫文质再世而必复,天道三微而成一著。今日复古之要,由诂训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

就是说,由训诂声音“复”到东汉,再由典章制度“复”到西汉。清代中叶,正是乾嘉学派训诂声音、典章制度盛行之时,魏源认为应是“复”到西汉的时机了。这也是基于他的循环往复,“再世必变”的“三统”变易思想的。

魏源的要“复”到西汉,是要“复”西汉的“微言大义”,要“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这样才能“变至道”。可知,他的“变”是为了“经世”,为了要以“经术为治术”,为了要运用西汉的“微言大义”,以“救裨当世”。

正由于这样,他对清代复兴的常州今文经学深为赞扬,认为常州今文学派的开创者庄存与“萃乎董胶西之对天人,醰乎匡丞相之述道德,肫乎刘中垒之陈今古,未尝凌杂釽析,如韩、董、班、徐数子所讥”,并称之为“真汉学”。以常州今文学派的奠基人刘逢禄为“潜心大业之士”,能“由董生《春秋》以窥六艺条贯,由六艺以求圣人统纪,旁搜远绍,温故知新,任重道远,死而后已”,是“明允笃志”的“君子”。

庄存与、刘逢禄以《春秋》是“经世”之书,认为《春秋》大义,存乎《公羊》,要懂得《春秋》,就必须深研“通三统”、“张三世”诸例,魏源也是如此。他的变易思想,即源于今文“三统”说。还以为“史家正统之例,则实《春秋》通三统之义”,说:“太史公作《五帝本纪》,列黄帝、颛顼、高辛、尧、舜,而不数少昊氏。斯义也,本之董生论三统,孔子论五帝德,《国语》柳下惠论祀典。益少昊氏之衰,九黎乱德,颛顼修之,故柳下、孔子、董生、太史公论列五帝,皆桃少昊一代于不言,视《月令》郯子所论,识殊霄壤。此正统本于三统之明徵,岂徒胪列纪载,体同胥史,遂并董狐乎?

也有人“以为通三统之义不见于传文,止见何氏《解诂》,疑非《公羊》本义”,魏源又为解释:“无论经、传有元年文王、成周宣榭之明文,且何氏叙明言依胡母生条例,又有董生、太史公之书,皆公羊先师七十子遗说,不特非何氏臆造,亦且非董、胡特创也。无三科、九旨则无《公羊》,无《公羊》则无《春秋》,奚微言之与有!”

魏源认为,《春秋》之有《公羊》,不但异于《左氏》,亦且异于《谷梁》,“春秋因鲁史以明王法,改周制而俟后圣”,“立百王之法”,而不是“为一事一人而设”。所以治经必治《春秋》,治《春秋》必通《公羊》。西汉时,董仲舒“上下古今,贯五德、五行于三统,可谓穷天人之绝学”。魏源为撰《董子春秋发微》,以“发挥《公羊》之微言大谊,而补胡母生条例、何邵公《解诂》所未备”,而以刘逢禄《公羊释例》之“通论大义近乎董生附诸后”。可知,魏源是远绍西汉今文经学董仲舒,而近宗常州今文经学家庄存与、刘逢禄的。

但是,魏源和庄存与、刘逢禄却有其不同之处。

第一,庄存与、刘逢禄是在清朝“乾嘉盛世”危机隐伏之际,为了维护封建专制,巩固中央集权而阐扬《春秋》,发挥“微言”的。魏源则是在道光中叶,外国资本主义侵入之时昌言变易,提倡经世。因此,魏源除承袭了今文“三统”以言因革外,又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主张“以经术为治术”。

第二,庄存与是常州今文经学的开创者,主今文,也有《周官记》、《毛诗说》等关涉古文之书,家法还不严密;刘逢禄进了一步,但也以《公羊》、《毛诗》并言,言《公羊》也以东汉何休《注》为主。魏源则既斥《毛诗》,又尊董仲舒,说是“曲阜孔氏(孔广森)、武进刘氏(刘逢禄)皆《公羊》专家,亦止为何氏拾遗补缺,而董生之书未之详焉”。董仲舒是西汉人,而何休则是东汉人,他要“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

第三,魏源要“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所以并不拘于传注,他说:“经有奥义,有大义,研奥者必以传注分究而始精,玩大者止以经文汇观而自足。……自明以来,学者争朱、陆,自本朝以来,学者争汉、宋,今不令学朱学陆而但令学孔、孟焉,夫何诤?然近日治汉学者,专务记丑,屏斥躬行,即论洙、泗渊源,亦止云定、哀间儒者之学如是,在子思、孟子以前;其意欲托尊《论语》以排思、孟,甚至训一贯为壹行,以诂经为生安之学,而以践履为困勉之学。”魏源主张摆脱传注,直求经文。

常州今文经学至龚自珍、魏源而一“变”,魏源比龚自珍晚死,他的“变易”思想以及“学习西方”的主张,就较龚自珍为进;他在经学问题上更明确提出要由东汉的训诂声音“复”到西汉的“微言大义”,晚年,自己也致力于此,寻求西汉今文的家法。这些,都是历史条件决定的。



魏源对经籍专门讨论,欲使之由东汉“复”于西汉的主要著作,是《书古微》和《诗古微》。

《书古微》和《诗古微》都收入《皇清经解续编》,对近代经学起了很大震荡。

魏源在《书古微序》中开宗明义地提出,他写作此书,是“所以发明西汉《尚书》今、古文之微言大谊,而辟东汉马、郑古文之凿空无师传也”。他认为伏生得《尚书》二十九篇于屋壁,欧阳氏和夏侯氏传授其学,这是《今文尚书》。孔安国又得《古文尚书》四十五篇于孔壁,校今文多出十六篇,但孔安国从欧阳生受业,曾以今文读古文,以古文考今文。司马迁也尝从孔安国问故,所以西汉今、古文本来是一家,“大同小异不过什一,初非判然二家”。到了东汉,杜林说是得到漆书《古文尚书》,传到卫宏、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于是古文“遂显于世,判然与今文为二。动辄诋今文欧阳、夏侯为俗儒,今文遂为所压”。等到东晋伪古文晚出,“而马、郑亦废”。清代儒生考证出东晋晚出的古文尚书是伪书,又“以马、郑本为真孔安国本,以马、郑说为真孔安国说,而不知如同马牛之不可相及”。他列举五例,以明其不可信。

一、《后汉书•杜林传》说:“林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但漆书竹简,“每简一行,每行二十五字或二十二字。若四十五篇之《书》漆书于简。则其竹简必且盈车,乃谓仅此一卷”,不可信。

二、孔安国“以今文读古文之训,以古文考今文之本,未尝别自成家”。“十六篇既无师说,则其二十九篇之师说,既不出于今文,又出自何人?”“何以史迁问故,不传一字,而卫、贾、马、郑传古文者,即十六篇亦不传一字?”

三、司马迁“为安国真古文之传”,“今马、郑《尧典》、《皋陶谟》、《微子》、《金滕》、《无逸》诸篇,无一说不与史迁相反”。“岂史迁所传安国之古文,反不如杜林、卫宏杜撰之古文?”

四、西汉重师法、家法,“若东汉古文则不然,马融不同于贾逵,贾逵不同于荆歆,郑玄又不同于马融”。“郑师马而异于马,马师卫、贾而《酒诰》‘成王若曰’异于卫、贾;贾、马、卫、杜古文应本刘歆,而‘六宗’异子刘歆。孰真古文,孰非古文乎?”魏源怀疑这种“无师传、家法”的做法,只是“乡壁虚造,随臆师心,不知传受于何人”?

五、孔安国之传授,与杜林、卫宏“迥不相承”。“不知杜林所得之本,即安国壁中之本乎,抑别自一本乎?”“何以杜林本不言得自何所,其师说亦不言授自何人?”

从而《书古微》“尽发马、郑之覆,而阐西汉伏、孔、欧阳、夏侯之幽,使绝学复大光于世”。

魏源认为西汉今、古文“既厄于东汉马、郑之臆说”,但“至今存什一于千百,而微言大谊绵绵延延,竟能回千钧于一发,使古谊复还”的,“全赖有《史记》、《汉书》及伏生《大传》残本、《汲冢周书》佚本三者为之命脉”。

于是他一方面根据《史记》等书以及欧阳、夏侯诸说以驳斥马、郑,申张旧说,如对九族的解释,他主张《白虎通》所引欧阳、夏侯《今文尚书》说,以为九族是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而反对郑玄所说“高祖至玄孙为九族”之说。以为“郑氏解书,凡人君自修己德之事,皆必移之于臣下,虽与其《礼注》矛盾而不顾”。而欧阳、夏侯,“是推广伏生师说”。

另一方面,他又力辟伪古文,力反马、郑。认为“伪古文之臆造经、传”,“上诬三代,下欺千载”;“至马、郑传注之故背今文、臆造古文”,“亦不足以相代”。当时对伪古文已“昌言排击,尽发癥结”,“不至于惑世诬民”;而马、郑古文说“之臆造无师授”却尚待辨明。“黜东晋梅赜之伪以返于马、郑古文本”,只是“齐一变至鲁”;还应“辨马、郑古文说之臆造无师授以返于伏生、欧阳、夏侯及(司)马迁、孔安国问故之学”,才是“鲁一变至道”。从而对清代学者江声、王鸣盛之“多祖马、郑”,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之“凡史迁本之异于马、郑者皆挤为今文说”、“谓今文之说皆不如古文”也加反对。

这样,他“致力于《尚书》”,“旁搜远绍”,对《书古微》做了四项研究,自谓是“得于经者”。即:一,“补亡”,“补《舜典》而并补《汤诰》,又补《泰誓》三篇、《武成》二篇、《牧誓》一篇,以及《度邑》、《作雒》为《周诰》之佚篇”。二,“正伪”,“如正典、谟‘稽古’为‘通三统’,正‘放勋’、‘重华’、‘文命’为‘有天下之号而非名’,正‘毋若丹朱敖,为‘帝舜戒禹教子之训,”等。三、“稽地”,“如考禹河而知有千年不决之渎”等。四、“象天”,是对《尚书》天文星象的探讨。自称,欲“尽黜伪古文十六篇,并尽黜马、郑之说,而颁西汉古谊于学宫”。

照此说来,《书古微》是主要反对马、郑古文,而崇西汉伏生、欧阳、夏侯旧说,使《尚书》“复”于西汉的。

魏源的另一专著《诗古微》,则是“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以豁除《毛诗》美、剌、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礼正乐之用心于来世”。

《诗古微》上篇六卷并卷首一卷,“通语全经大谊”;中编十卷,“答问逐章疑难”;下篇三卷,“其一辑古序,其二演外传”。他以为西汉齐、鲁、韩三家诗盛行,《毛诗》晚出,未立博士。东汉末年,郑玄“少习《韩诗》,晚岁舍韩笺毛。及郑学大昌,毛遂专行于世”。此后,《齐诗》亡于魏代,《鲁诗》亡于西晋,《韩诗》亦仅存《外传》。于是学者“矫诬三家”,说是“齐、鲁、韩皆未见古序”,“《毛诗》与经传诸子合,而三家无证”,“《毛序》出子夏、孟、荀而三家无考”,《诗古微》就此“三端”,“一一破其疑,起其坠”。认为“毛不见三家古序则有之,三家乌用见《毛序》为”?司马迁、贾谊、刘向都是“宗鲁而不宗毛”,郑玄注《礼》还显用《韩诗》,《说文》引《诗》,又是“什九皆三家”。《汉书•楚元王传》言浮邱伯传《鲁诗》于荀卿,《唐书》载《韩诗》卜商序,那么三家也出于荀子、子夏。不能“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

《诗古微》对《毛诗》的“美剌”说也认为是“一家之例”,“与三家燕越”。三家诗“特主于作诗之意,而《毛序》主于采诗编诗之意”。认为“风之美剌,出于王朝之庆让;雅之美剌,别于王政之隆替,非必诗人之意,篇篇此美此剌”。

《诗古微》认为,齐、鲁、韩、毛异同,“自《诗序》而外,尚有三端:一曰篇名,二曰章句,三曰训诂”。认为“《史》、《汉•儒林传》、《艺文志》皆言鲁申公为训诂,且《汉书•楚元王传》及《鲁国先贤传》皆言申公始为《诗传》。且《汉志》明载《鲁故》、《鲁说》,皆《鲁诗》传之明证”。至于“《毛传》多用古训,亦不尽合古训,如以终风为终日风,缉熙敬止以为语词之类”。

《诗古微》对孔子删《诗》之说以为“不可通”,“秦汉学者,侈言非实”。《史记》所谓“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者,凡三百五篇”,魏源说是:“去其重者,谓重复倒乱之篇,而非谓乐章可删,列国可黜。”“三家之本有同异”,但“三百之外,不尽逸诗”,所以孔子“有正乐之功,无删《诗》之事”。

《诗古微》对后人“误信《毛传》变雅终于幽王,而谓西周无风,东周无雅”;“误信《续序》以《王风》有桓王、庄王之诗,而谓《王风》始于平不终于平”;“误信《毛诗》以厕卫、郑之间,而异谓夷于列国,且以《黍离》作于王朝大夫,亦不得为雅”也提出议。

魏源不但《诗》主三家,“豁除《毛诗》”,他还要“揭周公、孔子制礼正乐之用心于来世”。认为“《诗》之道,必上明乎礼、乐,下明乎《春秋》”。他说:孔子说过:“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说:“吾不复梦见周公。”“凡赞《易》、删《书》、修《春秋》,正礼乐,罔不奉以局旋,而《诗》则始之以四始,终之以《豳》、《王》、《鲁颂》。盖欲法文王而不可得,则于周公制作中求之;欲行周公之道于东周而不可得,则寓之空文以垂来世云尔。《诗》亡而后《春秋》作,文似元年,武似春王,公似正月,圣之与圣,犹规之相周,矩之相袭也”。

又说:“故以《王风》居列国之终,示《风》终于平王,与《雅》亡同也。故《春秋》始于《王风》。二《雅》所终之年,明王迹已熄,不复以列国之变风为存亡也。后人以美剌无邪为《毛诗》之大义者,则《春秋》二百四十年中,列国美剌之民风,何尝一日废乎?《诗》何尝一日亡乎?《春秋》何必作乎?何不裒辑民风之美剌以续《诗》而代《春秋》乎?明乎《诗》亡《春秋》作之义,而知王柄、王纲不可一日绝于天下,而后周公、孔子二圣人制作以救天下当世之心,昭昭揭日月,轩轩揭天地。”

照此说来,魏源要昭明周公、孔子“制作以救天下当世之心”,昭明“古圣忧患天下来世之心”。正由于如此,他的撰注,实欲摆脱传注,直求经文,并追寻其中的微言大谊。因此,他认为“《诗》有作诗者之心”,“三家特主于作诗之意”,《毛诗》则“主于采诗编诗之意”。他说:“夫《诗》有作诗者之心,而又有采诗、编诗者之心焉。有说《诗》者之义而又有赋诗、引诗者之义焉。作诗者自道其情,情达而止,不计闻者之如何也。即事而咏,不求致此者之何自也;讽上而作,但祈上寤,不为他人之劝惩也。至太师采之以贡于天子,则以作者之词而谕乎闻者之志,以即事之咏而推其致此之由,则一时赏罚黜陟兴焉。国史编之,以备朦诵,教国子,则以讽此人之诗存为讽人人之诗,又存为处此境而咏己咏人之法,而百世劝惩观感兴焉。”但是,“三家虽主作诗之意,而亦间及编诗、奏诗之意”,“《毛序》虽以采诗、编诗之意为主”,“而推其义例,可见序《诗》者与作诗之意绝不相蒙。作《诗》者意尽于篇中,序《诗》者事征于篇外,是《毛传》仍同三家,不以序《诗》为作《诗》,似相抵而非相抵也”。然而,三家诗“之得者在原诗人之本旨”,而“《毛诗》之得者在《传》与《序》各不相谋”。这种推原“诗人之本旨”,“取义微妙”,“借词证明”,是“无声之礼乐志气塞乎天地,此所谓兴、观、群、怨可以起之《诗》,而非徒章句之《诗》也”。

《诗》既有作诗之意,齐、鲁学者说《诗》“以意逆志’,不必“执一切断章之义为本义”。他说;“自国史讽诗述志,于是列国大夫有赋诗之事。自夫子录诗正乐,于是齐、鲁学者有说《诗》之学。然说《诗》者旨因《诗》起,即旁通触类,亦止依文引申。盖《诗》为主而义从之,所谓以意逆志也。赋《诗》与引《诗》者,《诗》因情及,虽取义微妙,亦止借词证明。盖以情在主而《诗》从之,所谓兴之所之也,以意逆志者,志得而意愈畅,故其后为传注所自兴。兴之所至者,兴近则不必拘所作之人、所采之世,故其后为词赋之祖。”

魏源探究“作诗之意”,推崇齐、鲁学者之说《诗》,昭明周公、孔子“制作以救天下当世之心”,这种直求经文,反对“断章取义”,和当时学风迥不相同。他是重微言大义,重经术政事,从而撰《诗古微》、以《诗》“复”于西汉的。



魏源撰述《书古微》、《诗古微》,使《书》、《诗》“复”于西汉,是从《书》、《诗》的剖析,以明西汉的“微言”;但他的“复”于西汉,又不是单纯的“复古”,而是以“复古”为“革新”,所谓“鲁一变至于道”。

或者要问:魏源不是说“变古愈尽,便民愈甚”,不是反对守旧泥法,主张变古因革吗?为什么《书古微》、《诗古微》又要“复于西汉”,岂不自相矛盾?曰:并不矛盾。魏源是主张“变古”的,主张改革的,他的使《书》、《诗》“复”于西汉,也是“变”当时汉学、宋学之旧,变当时学者信奉马、郑《尚书》、《毛诗》之古,复古是名,革新是实。

那么,魏源既然要“变革”,为什么又以“复古”为革新呢?这和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持续有关,和儒家思想的长期垄断有关,要在思想界动撼汉学《古文经学》、宋学的统治地位,谈何容易。东汉以来,古文经学一直居于优势,郑玄、朱熹的经注也列于庙堂,颁于学宫,要革新,还有赖于“复古”。你说东汉的马、郑古文《尚书》说可靠,它确和东晋的伪古文《尚书》不同,但伏生、欧阳、夏侯的今文《书》说却还要近“古”,还要“可靠”;你说《诗》仅存《毛诗》,但西汉原有齐、鲁、韩三家《诗》说,《毛诗》却是晚出的。这样,他就以“复古”为手段,以“革新”为目的。

魏源之以“复古”为革新,又是和他的变易思想、社会改革主张相结合的。他要“复”到西汉,又是因为西汉今文说中有“微言大谊”,这种“微言大谊”,也正是他“革新”的理论依据。西汉定儒学于一尊,是根据董仲舒的建议,董仲舒能“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冒天下之道”,最能通“《公羊》之微言大谊”。董仲舒《春秋繁露》中的“《三代改制质文》一篇,上下古今,贯五德、五行于三统,可谓穷天人之绝学”,从而他除撰《董子春秋发微》七卷外,在《书古微》、《诗古微》中,也发挥董仲舒的“三统说”,如以“典谟”“稽古”说是“通三统”,他说:“至于帝王三统,古谊莫精于董生,其《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曰:“凡有天下者皆称王,惟三统以上始推为帝,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统也!……”“按此七十子所口受于夫子,微言大谊,传之董生与《书大传》,舜乃称王而入唐,与尧舜独称曰若稽古,若合符节,明为周初乃命五史所书五帝之蛊事,皆所谓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太史公问故于孔安国,又问《春秋》于董生,略知斯谊,故《五帝本纪》首黄帝,至帝舜且皆著其有天下之号,曰轩辕、曰太昊、少昊、高阳、高辛、曰放勋、重华文命,而冠二典谟以稽古,此《尚书》微言大谊,西汉惟伏生、董生得闻之,岂东汉马、郑诸儒所闻乎?”

又释“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曰:“按《书大传》曰:三正者,正色三而复也。三正之相承,若顺连环也。王者一质一文,据天地之道”,“夏启数有扈之罪曰怠弃三正,谓不守三统迭王之义,而思自僭号也”。他在书中特阐“三统”,一方面说明董仲舒明“微言”之谊,要“复”于西汉;另一方面更是利用“三统”的变易学说作为政治改革的凭借。因此,他不是单纯的“复古”,而是以“复古”为“革新”。

这样,魏源的不据传注,直求微言,和庄存与、刘逢禄所谈,就有发展;庄、刘还不斥《毛诗》,魏源却直探三家;刘逢禄为东汉何休《释例》,魏源更直探西汉,使《诗》、《书》“复”于西汉,以“至于道”。这样今古文的壁垒也就森严了。

当然,庄存与、刘逢禄的利用今文,旨在维护封建统治;而魏源的“变易”“革新”,有其新的时代内容,上面已论,兹不再赘。

然而,魏源主张摆脱传注,直求经文,但《诗古微》、《书古微》好多地方还是罗列考据,混合揉杂,甚至有自相抵牾之处,致为章太炎所讥,说是“思治今文为名高,然素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作《诗》、《书》古微,凡《诗》今文有齐、鲁、韩,《书》今文有欧阳、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齐鲁、大小夏侯、尤相攻击如仇雠,源一切混合之,所不能通,即归之古文,尤乱越无条理”。他还专门写了《驳〈书古微〉》,说是“无知妄作”。章太炎对魏源的批评是中肯的,考证诠释,也本非言今文的魏源所长。

然而,魏源撰《书古微》、《诗古微》,“使《诗》、《书》复于西汉”,言三统以明变革。他用的是今文“微言大谊”,而想望的又是政治“革新”,他“以经术为治术”,欲“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在“近代经学”中,还是占有重要地位的;对近代思想界的影响,不能低估。  

(原载《求索》198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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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魏源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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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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