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闻兵革话承平,几见承平话战争?
鹤尽羽书风尽檄,儿谈海国婢谈兵。
梦中疏草苍生泪,诗里莺花稗史情。
官匪拾遗休学杜,徒惊绛灌汉公卿。
在鸦片战争爆发后的两三年中,魏源以激越澎湃的爱国热情写下两组反映鸦片战争史事的七言律诗,即《史感前十章》与《史感》。“史感”,顾名思义,自是对鸦片战争史事感怀的意思,以《史感》命题,见出作者对这两组诗颇以“诗史”自期。这首是《史感》中的一篇,也是思想和艺术结合得较好的一篇。
诗写于1842年鸦片战争失败、《南京条约》签订之后。全篇分为两部分,前四句重在揭示形势,后四句重在抒写情怀。揭示形势则出以感喟,抒写情怀则扣紧形势,虽为两橛,却浑然一体。
先说诗的前半。1840年的鸦片战争给予中国的震动是无比巨大的。近代著名诗人黄遵宪后来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七万里戎来集此,五千年史未闻诸。”的确,数万里外的国家,飘洋过海,将它的侵略铁蹄踏上中国的土地,是我国几千年古史上不曾听说过的。这场战争以清王朝的屈辱投降告终。战事结束了,条约签订了,和平恢复了,然而真个从此又天下承平了吗?否。以丧权辱国的条约换来的和平,不是将敌人赶跑了,而是把它放进来了;不是将侵略威胁解除了,而是使这种威胁变得更直接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侵略者岂止已踞卧榻之侧,而且并非鼾睡,它虎视眈眈在窥伺扩大侵略,十多年后,不就爆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吗?这便是鸦片战争结束时的形势,也是前四句诗所要表现的中心内容。
那末,作者是怎样将这种形势化为诗的语言和形象的呢?先从颔联(第二联)谈起。这一联的两句都是直接揭示侵略威胁的,不过诗人没有从侵略者身上落笔,而是从威胁所及的侧面着墨,这样写,使诗句显得实中有虚,不刻板,不呆滞,有活气,有韵味。前一句用了肥水之战的典故。公元383年,号称百万的前秦大军,在肥水上被东晋的军队击溃,史书记载,前秦士兵败逃之际,“闻风声神鹤唳(鸣叫),皆以为王师(东晋军队)已至。”“风声鹤唳”,已带有张皇惊扰的浓郁气氛,诗人却再加以改造。“风声”去其“声”,“鹤唳”去其“唳”,又将“风”“鹤”与“羽书”及“檄”直接联系起来。“檄”是用于征召的军事文书,“羽书”也是檄,不过上插鸟羽以示紧急,故也称“羽檄”。“鹤尽羽书风尽檄”,使原典凭空添加一股军书频传的气息,陡增侵略威胁的实感,描写不安定的局势,可谓锋锐传神。
再看后一句。“海国”,指西方侵略者,因为对中国大陆来说,它们是海外国家。“兵”即兵革之事,谈“海国”、谈“兵”,即谈侵略者、谈战争。妙在用一个“儿”字和一个“婢”字。“儿”是童子。童子尚且如此,大人自无须说;“婢”是使女,婢仆尚且如此,主人更何待言!短短七个字展现出来的画面是: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不把侵略与战争当作了中心话题。真个是户户不得安宁,人人不得安生,刻画侵略威胁的深广,又可谓穷形尽相。龚自珍《己亥杂诗》有“儿谈梵夹婢谈兵”之句,作者从老友那里挪用来,改换两个字,自成佳句新章,不能不佩服诗人的善于偷胎换骨。
战火已经消歇,人们却毫无安全感,仍然是“鹤尽羽书风尽檄,儿谈海国婢谈兵”,岂非咄咄怪事!不错,的是怪事。所以逼出了首联的一诘:只曾听说动乱之年谈说追想和平,几曾见过承平之世纷纷议论战争!诘问得强而有力,显示出感愤的无比深沉。再略加体味一下,不难发现,两句的主旨只在“几见承平话战争”一句,前一句完全是拉来作陪衬的。然而这正是诗人匠心所在。不用单句直叙,而酝酿成对句双出,让它们前后辉照,彼此映衬,使得诗意显豁,诗笔抑扬,诗语峭警,将呆句写活了,平句写奇了。
就内容上讲,一、二两联很难说何者应当在前,何者应当在后。颔联是“承平话战争”的事实,首联是对“承平话战争”的感慨。先言事实,后抒感慨,或先发感慨,后补事实,于逻辑上、诗的脉理上均无不可。然而诗人作了现在这样的安排。不要小瞧了这一点章法上的匠心,何先何后,艺术效果迥不相侔。问诘感喟之句在前,诗语喷薄而出,起势突兀劲拔,全篇都被带活了;换一下位置,从事实叙起,便不免显得平了、弱了。正象唐代诗人王维《观猎》的开篇:“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先给你一个迎风张弓的英武矫健的形象,再补出将军射猎的事实,便起语不凡,警动有神;颠倒过来,“将军猎渭城,风劲角弓鸣”,便啴缓乏力了。
再说后四句。面对前四句勾勒的形势,作为一个爱国者,怎么能不五内如焚、焦灼不安呢?颈联便转入忧国忧民情怀的抒写:“梦中疏草苍生泪,诗里莺花稗史情。”前一句忧民,后一句忧国。两句同样都不率语直说,而是迂回曲折的体现。前一句忧民之情是从“为民请命”的角度构思。“疏草”即奏疏,指向皇帝上奏章。奏章当然只能醒着的时候写,说“梦中疏章”,连做梦还在草奏,可见寝兴不忘,梦寐以思,忧民深情便跃然纸上了。疏草的内容呢?是人民痛苦。经历战争,人民苦痛之多,何堪举数!多少人家的生计被摧毁,多少人流离失所?沉重的赋税徭役负担,又加重了多少?战争搅扰,江河不治,水旱连年,又有多少人家陷于颗粒无收的境地!“小大东空机杼竭”,“干戈水旱自相争”,“荒年谷贸丰年玉,下赋田征上赋钱”,都是诗人当时写下的诗句。这哪里是几个字包容得了的!然而诗人却只用了一个字——“泪”,真是绝妙的概括,最普通,最平常,又最集中,最有力。后一句忧国之情,则从诗心文情所系这个侧面落笔。产鸦片的罂粟花也写作莺粟花,所以“莺花”即指鸦片战争。“稗史”本对正史而言,指杂记琐事传说的野史,诗人这里则引申为私家的史书著述。他这时刚好初步完成了《圣武记》和《海国图志》。前者记叙王朝历次重大武功,意在鼓舞士气;后者备载世界各国状况,旨在了解敌人,探求应对方针。两书都不出抵御外侮之志。“诗里莺花稗史情”,诗心所系,不出“莺花”,文情所寄,尽在“稗史”,不言忧国,忧国深衷已力透纸背。这两句在艺术表现上的旁推侧转,使得诗意醇深,韵味悠然,耐人吟咏咀嚼。
律诗的中间两联要求对仗。凑两副对子并不难,但要成为上品,做到既精工而又自然,却非易事。作者的这两联,内容质实而富虚神,对仗工巧而具活气,匠心细密而现浑成,不呆不板,不滞不拙。细勘无字不工,读来全然不觉,勘称对仗的典范。
“梦中疏草”,关切民生,“诗里莺花”,系心国事,其结果又会怎样呢?对此诗人有切实的体验。1841年,当战火延烧到江浙地区时,他曾一度入督兵江浙的裕谦幕府,但身微言轻,意见不受重视,“战和谁定算?回首钓鱼矶”,只好怅恨而归。他的《秋兴后》一组诗中,有一首是悼念军机大臣王鼎的。王鼎力保林则徐而言不见用,最后自杀以行尸谏。重臣之言尚且如此,何况一芥小民!于是有了末联的两句。前一句用唐代杜甫的典故。拾遗是职掌讽谏的官,杜甫曾在唐肃宗时任左拾遗,关心国事,屡上谏章。后一句用汉代贾谊的故事。绛指绛侯周勃,灌指灌婴,他们都是汉朝的公卿元老。当时贾谊年少有识,对政事多所建白,结果遭到二人的妒害。两句说,不要象杜甫那样向王朝进谏吧,不过白白招来公卿大臣们的猜忌打击而已。表面上是消沉话,骨子里全是牢骚愤激语,等于说当时的朝廷毫无指望,在这背后展示出来的是王朝的极度腐朽,由此诗意又进了一层。从全诗看,唯此两句略为板拙,然由于思深情激,对诗境有所展拓,便也浑然不觉了。
明人胡应麟说:“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他提出八句五十六字应当“意若贯珠,言如合璧”。所谓“意若贯珠”,即句意精实而承转如流。这首七律造意无浮说浪语,四联相属如前涛后浪,起伏推激,够得上胡氏所说的“贯珠”的标准:“如夜光走盘,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所谓“言如合璧”,即用字精粹而妙合无间。这首七律锻字无斧凿之迹,琢句无杈枒之态,也够得上胡氏所称“合璧”的标准:“如玉匣有盖,而绝无参差扭捏之痕。”算得上七律的“合作”。
近体中,七律为难。七律中,写时事为难。何则?以七律抒情,可借景为助,情景相生,易于流美而富神韵。对史事兴感,情况则大大相同,过虚则泛而不切,事无所属;过实则刻板粘滞,质而乏味。本诗不然,首联以对起的诘问增趣,颔联、颈联都善于避正就奇,转实为虚,末联则以用事和反语添一层曲折,虚而不泛,实而不呆,形象丰满,而诗趣盎然,对政治诗的创作,不无借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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