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及彭玉麟，同是衡阳人。一个是明末遗老，一个是清代名臣。时之相距，不过百余年；地之相去，不过三十里。（故宅均在衡阳西乡）二公生平事迹，史传都有记载。本文所述的，就是所写的梅花诗，各有襟袍，非一般咏物诗所可比拟。

据船山遗书“夕堂戏墨”刊载船山和梅花百韵诗，共为一百个题目，船山对于这些题目有未惬意处，都在题下注明批判，并且自述其作诗之由。大意是：“上湘冯子振，以捭阖游燕中、干权贵，颇以文字自缘饰。湘诗人洪伯修、龙季霞、欧阳予私，曾和其梅花百韵诗，并邀船山缀其词。船山于湘三子相继殉难后，怀昔耿耿，寻百梅之约，为延陵挂剑，自谓是和三子，非和冯也。”这一百个题目，是冯子振的原作，船山感念湘三子，仍用其题，自抒胸臆。因限于篇幅，不能尽载，兹摘录四首，以见一斑。

古梅
早岁先登秦女峰。腰垂绿发玉为容。不知甲子真多少，问取前溪偃盖松。

早梅
不遣西园久放闲。微阳烘蒂坼朱殷。南征雁过惊春色，睥睨寒汀拟北还。

庭梅
素锦光摇玉篆牌。瞳胧清影正当堦。画垣底事重重闭，未有尘飞走马街。

官梅
碧干扶疏问古槐。晨衙画鼓隔檐催。迎春初进缠红杖，一日偷闲得看来。

船山嫌冯子振题目不好，而念湘三子旧情难忘，终于和了一百首梅花诗。据沅湘耆旧集：“洪业嘉，字伯修，湘乡人。与同邑龙孔蒸、欧阳淑，称湘三诗人。著有懒吟随草。龙孔蒸，字季霞，崇祯壬午举人。著有类吟自删存草。欧阳淑，字予私，亦有才名。俱死于难。”梅花百咏诗，即为此三人而作。船山重交谊，尚气节，而写作态度之审慎，均于此可见。后来又有追和王百谷梅花绝句十首，自序云：“乙巳中秋，坐彭城君小轩，奕倦阑，索书以读，得王百谷集，就中梅花十绝，尤为清健。昭代咏梅者，人传高太史‘雪满月明’之句，固作家画也。如百谷者，乃有士气。寒香雪色，正须用格外取之。因次其韵，亦得十首。出入于冬秋花月之间，自谓如岳鹏举论兵，存乎心耳。回视曩者百梅咏，十九夹应付，愈增大惭，亦藉此洒之。”诗云：

梅叶上红争欲落，南枝何处索春光。姮娥前夕开明镜，莫有佳人试早妆。
玄魂不死空明外，秋水秋云总似花。直待江春问消息，痴拈袜线觅袈裟。
傍觞待月似蒸砂。一瓠先生病吃茶。认得六桥鳏处士，湖光封雪觅梅花。
当时幸免赐官湖。败叶聊遮冷鹧鸪。有土种梅三百树，焚香无地避催租。
万花争尽垒东西。雪骨霜魂分不齐。金粟迎寒开月浦，绸缊香雾一双迷。
黄梅酿熟无多日，玉露催秋月屡弦。但使看花留老眼，不愁春色恼人偏。
白头彩笔写氤氲。香霭描来雪几分。犹恐相逢不相识，拟添残月与轻云。（自注云：自为百韵解嘲）
断岭知谁旧种来。藤萝无限妒花开。蓬蒿初剪清魂洗，旧尉三生也姓梅。（自注云：予小园有古梅一株。）
渐老看花似隔烟。诗情欲懒上滩船。绯桃红药输年少，把雪吟霜却少年。
彭城才子太怜梅。一舸轻移郢树开。红粉喷香薰小阁，冻蜂迢递许重来。

王百谷原作未便查考，其人其诗，必非等闲。船山论诗，尝云：“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姜斋诗话卷二）船山和梅花百韵诗及王百谷梅花十绝诗，体物感事，其中自有深意。

梅花冰肌玉骨，不染纤尘；老干苍郁，不惧风雪。如王船山秉持民族正气，坚贞不屈，正合于梅花骨格。梅花诗即为自己写照，信手拈来，自成雅韵。彭玉麟勋彪炳，享大名，登大年，而咏梅诗近千首，画梅花逾万幅，绘画所用的印章，镌刻著“梅花外子”“梅仙外子”“一生知己是梅花”“汉书为下酒的，梅花是知心人”“古今第一痴人”“儿女心肠，英雄肝胆”。诸如此类，似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了。据说彭玉麟少时随父宦游安庆，与隔壁回乡女子叫“梅仙”的，时相往来，情感弥笃。彭玉麟十六岁时，随父返衡阳，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于娶妻×氏，这在旧式家庭中，是无可奈何的事。彭玉麟回籍十二年，梅仙也回到衡阳，这时彭玉麟已有二十八岁，还是一个穷秀才。梅仙明知彭为有妇之夫，欢爱逾恒；彭亦深感红颜知己，益自奋勉。至练兵出征，与梅仙约期四年必归。谁知别后二年，梅仙就香消玉殒了。于是彭玉麟终身以画梅寄意，每画必有诗。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在诗中画中完全显现出来。

画梅题诗
阿侬能博孤山爱，妻得梅花便是仙。我幸几生修到此，藤床相与玉妃眠。
身是臞仙肌是玉，珠含乳蕊粉含胎。春风暗度无人识，博得冰颜笑口开。
纸帐低垂来少女，微风荡漾倍春生。吟魂夜夜依香雪，竹榻同眠梦亦清。
纤尘不染玉生光。出浴梅妃静淡妆。记得吟香亭子上，美人轻著苧萝裳。
春风几度闲披拂，一种幽香沁骨清。我是西湖林处士，梅花应唤作卿卿。
匀罢晓妆飞粉艳，素心檀口静含情。窗前细把龙涎吐，袭入诗肠沁骨清。
梅花乍放冰颜小，姑向春风绮阁看。记取吟香亭子上，一枝轻压玉栏杆。
巡檐索笑绮窗开。静对春风启玉腮。底事吟魂消欲尽，几回香扑入怀来。
横斜疏影月笼烟。遮莫春风尽放颠。幽态含情娇不语，任凭摇曳玉花钿。

咏梅诗
独抱孤芳冰玉姿。千红万紫漫相欺。百花亦任争娇媚，除却幽兰只尽卑。
翦翦春风底事忙？为裁云缕制仙裳。冰肌自有清芬在，不倩薰笼爇宝香。
风雨空山频落寞，春回阳转待天时。梅花具有清刚气，不怕江城玉笛吹。
姿标洒落性情真。玉树萧然物外身。不杂尘埃终冷淡，惟留清气满乾坤。
荫月微云见本真。仙姿潇洒净无尘。只将一白高天下，弹压千花不敢春。
玉颜消瘦骨清癯。肠断江南别梦孤。欲寄春风何处是？阿兄赢得有谁呼。
绝世佳人竞素妍。飘飘疑是蕊珠仙。窗纱静掩黄昏月，一种幽情剧可怜。
玉瘦香寒总是春。寿阳额点晚妆新。窗前应事相思切，逸态闲情是可人。
含苞酿萼自清娱。一见春风玉骨酥。寄语东君须作主，倾心为献雪肌肤。
孤山风味近何如？结伯寻春兴不孤。莫怪梅花如许瘦，美人风骨本清癯。
英雄气概美人风。铁骨冰心有孰同。守素耐寒知己少，一生惟与雪交融。
生平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惟有玉人心似铁，始终不负岁寒盟。
知己一生惟有雪，香清艳冷自相亲。群芳未许争风韵，世外无人逈出尘。
力辞斗大黄金印，为爱山中梅树花。金印终归东去水，梅花岁岁发春华。
功成不受封侯券，愿向君王乞此身。好访梅花入山去，借他清操励吾真。
太平鼓角静无哗。直北旌旗望眼赊。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天寒岁暮客魂销。梦绕西湖第六桥。我似梅花梅花似我，一般孤僻共无聊。
生平有癖爱烟霞。到处能安便是家。消受一生香雪海，至今长抱玉无瑕。
美人孤傲铁为心。对雪宜横膝上琴。最是一生奇绝处，高山流水寄情深。
画成尺幅冰颜小，姑射天然出世姿。仙骨姗姗清绝俗，一生孤洁少人知。

彭玉麟别号雪琴，诗中“一生惟与雪交融”“知己一生惟有雪”“对雪宜横膝上琴”等句，多情种子，非我莫属，不觉溢于言表。彭氏自从参与湘军组织，打一次胜杖，升一次官，由知县、知州、道台，升到安徽巡抚、漕运总督，最后升到兵部尚书。彭氏都是升而不任，升一次，辞一次。清廷以彭不受命，近于矫情，应予议处，幸赖曾国藩代为陈辞，始告无事。辞漕运总督一奏，最能看出平时心迹，其辞曰：

臣本寒儒，佣书养母。咸丰三年，母氏物故，曾国藩强之入营。初次臣见曾国藩，誓必不受期廷之官职，国藩见臣语诚实，许之。顾十余年来，任知府，擢巡抚，由提督补侍郎，未尝一日居其任。应领收之俸给及一切银两，从未领纳丝毫。诚以朝恩实授，官犹虚也。臣素无室家之乐，安逸之志，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受伤积劳，未尝请一日之假。终年于风涛矢石之中，未尝移居岸上，以求一日之安。诚以亲丧未归，出从戎旅也，既难免不孝之罪，又岂敢为一己之图乎？臣尝闻士大夫出处进退，关乎风俗之盛衰。臣既从军，志在灭贼；贼既灭而不归，近于贪位。夫天下之乱，不独在盗贼之不平，而在士大夫之进无礼，退无义。中兴大业，宜扶树名教，振起人心。臣以寒士来，愿以寒士去也。

彭氏夙有大志，一个妙龄女子识之于穷途末路，怎能不感激奋发呢？诗中“力辞斗大黄金印”“功成不受封侯券”“一腔心事托梅花”，画梅题诗，竟将心事和盘托出，假令梅仙若在，亦当自翊为慧眼识英雄了。彭氏系念梅仙，终身不忘，登采石矶太白楼诗，尤为脍炙人口。

诗境重新太白楼。青山明月正当头。三生石上姻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
到此何尝敢作诗。翠螺山拥谪仙祠。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

俞樾（字曲园，彭氏亲家）春在堂随笔载：“彭氏画梅万有余幅，生前即值二十金一幅。”据有心人观察，所画的梅，很多是断枝的，大概是痛惜梅仙的夭逝。彭氏七十四岁还写了四首梦亡友诗，七十五岁便逝世了。这一段爱情故事，绵延六十年之久，直到死而后已，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其”了。

彭氏为人，清刚正直，视名利如敝屣，视富贵如浮云，终身不置婢妾，不涉花丛，不置田产，当时政风为之一变。弹劾不避权贵，豪强闻风敛迹，时论比之包青天，毫无逊色。论其个性，正能与梅花相辉映。

梅花芳香皎洁，更有奋斗精神，受尽风欺雪压，犹能一枝独秀，群芳齐拜下风。王船山的忠贞，彭玉麟的刚起码明、清两代，可说是人物的冠冕。所咏梅花，各有寄托。无一不是情感真挚，格调清高。大地春回，故乡寒梅已否著花？至今杳无消息。翘首云天，又不禁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