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附生彭玉麟,字雪琴,洪扬乱起,参与湘军组织,统帅水师,曾国藩始终信任之,礼貌逾恒,而彭玉麟一生,廉介忠勇,不仅为湘军中的特出人物,亦为我国近代史上的特出人物。在名位上略逊于曾,而其特立独行之节操,或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曾国藩的成功,水师实居其首,而水师的规模,彭玉麟、杨福载实创始之。而玉麟文武全才,风流倜傥,尤为湘军的楷模,国藩倚之如左右手,未尝远离也。人间湘军人物,国藩辄以三庵一琴对。三庵者,即杨载福原庵,李续宾希庵,李续宜淑庵;一琴者,即为彭玉麟。特别是他的匡时挽劫,决不后人;功成身退,决不事虏,最为难能可贵,盖南岳正气之所钟,船山精神之复活焉。
彭玉麟一生爱画梅花,他在所画梅花的画面上,盖着不少奇怪的印章:梅花外史、梅花外子、梅仙外子、七十二峰樵叟、吟香馆主人、退省山人、退省庵主人、古今第一痴人、神仙本是多情种等……这些刺眼的字样,使人见了,眼为之撩乱,神为之颠倒,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风流才子、恋爱专家、多情痴汉、美人俘虏,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
兹读台湾某报十二月十四日副刊,农盦先生所作“彭刚直画梅不高明”一文,内中曾谓:“我们根据史科,知道彭刚直不但是一个武夫,而且是一个好赌成性的无赖汉,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像这样一个人居然被人列入画家之林,宁非怪事。——据‘清代名人轶事’科名类说:‘彭刚直公,不能作楷书,试卷誊正,往往出格,九应童试,皆坐是被斥。’等语,可知他书法之劣,至于画梅,据说是为了纪念邻女梅姑,‘清代名人轶事’云:‘湘阴彭雪琴宫保玉麟,幼时玉貌风流,丰姿俊雅,邻女梅仙见而悦之,托妪致意,愿委身以从,宫保感其意,颇首肯,后格于势,事遂寝,女因而致死,宫保伤之,誓愿画梅十万幅以报……’其实这一段故事是经过美化过的,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根据另一则笔记所载,可知其中另有隐情,据记载说:‘刚直不论居公署或私营邸,辄以“梅雪山房”四字榜其书室,又镌一小印,文曰:“汉书为下酒物,梅花是知心人。”系腰际不离身,左右皆不解其故。有里人颇知底蕴,因语人曰:“刚直少年时实无行,嗜赌如命,呼卢喝雉,豪兴遄飞;又私一邻女曰梅姑者,情好弥笃,每赌败,即窃取梅姑之钗环质钱偿负,或更作孤注之资,梅姑虽觉,不以为意,反温语彭曰:“是区区者何足道哉?但愿得偕白首,于愿足矣。”其时尚早婚,刚直亦娶妻有年,梅姑至降心甘为妾媵,而两家父母皆不许,事终不谐,梅姑缘是以殁,彭遂引为终生之恨。……’证之王壬秋所作彭氏‘行状’,极言玉麟家庭生活之不愉快,又说他怀夫人邹氏终身无房室之欢,自太夫人卒后,卒不相面等说,可知此说不假。”
彭玉麟的为人,彭玉麟与梅姑,彭玉麟与发妻,彭玉麟的画梅……是否如上所述?抑或正与上述相左呢?我们认为有加以研讨、分析、辨正与澄清之必要。笔者虽属湘籍,但既非彭氏后裔之亲友,亦非习画专家,今仅依清史,及李少陵先生编著之“彭玉麟”传,写成兹编,目的主在提供读者作自我评判之参考;对于农盦先生则从不相识,固毫无成见可言也。尚祈先进不吝指正,幸甚,幸甚。
彭玉麟的少年生活
彭玉麟,湖南衡阳人,生于嘉庆二十一年(西元一八一六年,民前九六);时其父彭鹤臬正任职安徽省合肥府巡检(类似今日的县市警察局局长),官叙九品;其母乃浙江山阴籍、任职于安徽省安庆府文案师爷王贻谷之长女著兰。玉麟及其弟少臬(比他小两岁)均出生于合肥巡检公署。
因为父亲是警察局长,公务较忙;母亲生了弟弟后没有再生育,一般人的心理,多少总有点疼“满崽”,所以促使玉麟于童年期中的贪玩,“什么都爱,只是不爱读书。”
鹤臬夫妇发觉儿子在自己身边,是无法读书的,乃于他十二岁时备了一些礼品,将他送往安庆,由其岳父介绍,寄寓于黄家山,梅林附近方志远老师(私塾先生,安徽合肥人)家里,拜师住读。方志远是个饱读诗书,极有抱负的人。其祖先生史可法部下充当文案师爷,于扬州被围战中,与史可法同时战死;死前以血写下一个“明”字,因此方家世世子孙,便将此一明字贴在祖先神牌之后,以示毋忘明朝。方志远仅有一女,名梅仙,时年十岁;他教了十多年的书,总想将这血的遗训交给女儿或找一个异性的男孩,好好灌输培植,以达成祖先反清复明的宏愿;今日一见彭家麟儿,器宇是这般的不凡,鼻高,眉黑,眼大,自然如获至宝,可望薪火相传了。
于是他和梅仙朝夕相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环境中,勤读了四五年书;于是学问进步了,爱情也进步了。其父与方老师看在眼里,乐在心头,自然均同意儿女的婚事;于是讨论到为男女订婚,并恭请王师爷夫人(玉麟的外婆)作媒。这王老太太是十分痛爱外孙的,可是她觉得方家人丁单薄,方家之女,子孙不藩,于是有意将她的侄孙女赵玲玲嫁给彭玉麟。为此,她乃把彭、方两家的八字一压再压,等到双方一再催询,无法再压时,才故意将八字不事的“秘密”告知。彭鹤臬与方志远惊闻此讯,自是叹息不已!而玉麟与梅仙的婚事,也就这样延搁下来。他的父亲在合肥任巡检太久了,总觉得自己没有功名,无法上进,又不愿自己的儿子,久客他乡,耽误了前程,于是于玉麟 十七岁那年,决定返回衡阳。途中曾偕家眷畅游黄鹤楼、岳阳楼、岳麓山、衡山,然后回到故乡渣江,买了五六间茅舍住下。鹤臬曾于衡阳、长沙等地活动差事,均无所成,“独在帮乡为异客,终因贫病交加,回乡不到两年,便一命呜呼了。”
彭玉麟于离皖返乡这一年,由于婚事的受阻,父亲的失业与患病,以及住地的迁移,没有好好读书;于父病重,邻人请巫师驱鬼之夜,他听到父亲对饮泣中的母亲交代的话:“……我死之后,希望你好好管教儿子……如果放松一步,听其胡作妄为,则将来必是个败家之子。”因此,他于遭失怙之痛,别离之苦以后,立即痛下自强自立的决心,一面保持与梅仙的鱼雁往还,互倾情愫;一面足不出户,日夕埋首于经史子集之中,发愤读书。彭母见子如此,心中自是欢喜,乃暗中将仅有的首饰衣物,典当了十多串钱,叫他前往石鼓书院读书,不到一年,学问大进;旋于十九岁那一年参加衡阳县试,果然中了秀才,知府高人鉴、提学使陈坛读其文,见其文,均惊叹不已;当即予以殷勤勉励,许为国士。
依上所述,可见农盦先生所说的前列各点,有若干地方是值得商榷的:
一、好赌成性问题;他在十二岁以前,容或有小赌的毛病,但称不上“好赌成性”;十二岁以后至十七岁,五年间都是住在管教严格的私塾老师家里,且又是与梅仙热恋之中,如说野一点,有时候也赌博一下是可能的,但说成是“好赌成性的无赖汉”,那就离事实太远了。
二、方梅仙较彭玉麟小两岁,他俩共住共读的年龄,男的是十三至十七岁;女的是十一至十五岁。其时为重礼教的封建社会,婚姻由父母作主,更须八字相合;梅仙上有父母,左右又有同塾的十多个男女同学,岂能容许她“温语”彭曰:“是区区者何足道哉?但愿得偕白首,于愿足矣”这类的话呀?她是一个年未及笄的小女孩,而父母又是个穷教书匠,能有多少钗环首饰供玉麟“窃取”?是以前述“每赌败,即窃取梅姑之钗环,质钱偿负,或更作孤注之资”,实在令人有些怀疑了。
三、玉麟旅皖十七年,其父均任职类似今日县市警察局长的巡检,他的衣食读书费用,零花钱等,自不会成为问题的吧?怎可以说成“无赖汉”呢?迁回故乡渣江后,虽有一年的时间未能用功读书,而与一些“不良少年”往来,使其父于贫病交加,自感行将逝去前,交代其母,谓对他若不严加管束,将来会成为一个败家之子,但我们要晓得“败家子”一语,乃是湖南人的口头禅,犹之如今人之斥责晚辈“没出息的东西”一样;何况他有父母,有家屋,读过四书五经,诵过庄老韩墨诸家之学,念过史记汉书唐宋之文;且知父亲谋事未成,又得了“咯血”病(怕是痨病);至于家中积蓄越花越少,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当亦清楚。以此而观,说彭玉麟在婚事受阻、家遭变故,心情烦燥、苦闷的一段甚短时间内,曾变得消极、贪玩、不上进、更野的事容或有之,但批评他是个“无赖汉”,那就不但有些过份,且亦厚诬先贤,不值智者一笑了!
四、截至玉麟与梅仙的婚事,因外婆的从中作弄未成,两个人肝肠寸断地分离,两年后他考取了秀才为止,玉麟没有结婚,梅仙也没有死。前述其时尚早婚,刚直亦娶妻有年……”云云,更是莫须有的事。不仅如此,方梅仙于廿一岁时,千里迢迢地自安庆来到衡阳,在他的恩人陈老太太的安排下,用“一子双祧”的办法(鹤臬先生有一兄弟,自幼游泳溺毙,无嗣:而玉麟的太太邹氏,婚后三四年,均未生子)使他们两个有情人结了婚;不分大,不分小,都是名正言顺的妻子呢!(此是后话,容续评述)
五、玉麟读书,虽在十二岁以前贪玩,十七岁十八岁因故消极一段时日,而变得更野一些,但是他的天份极高,吸收力极大,于石鼓书院攻读一年后,他的文章已是“下笔千言,如有神助”;老师当即劝他参加县试,一试即中了秀才。以后和陈秋圃同往长沙应考过二三次举人(乡试,非童试)未被录取是实。至其书法,吾人自其同治六年(西元一八六七年民前四五年),彭氏时年五十一岁)所作之“训子孙惜福箴”观之,亦属不劣。可见前述“彭刚直公,不能作楷书,试卷誊正,往往出格,九应童试,皆坐是被斥。”的话,也是有问题的啊。
彭玉麟的雇员生活
彭玉麟考取秀才后,家中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宴,知府、提学使、地方仕绅、亲戚以及他的少年朋友,到了百把人;彭母的高兴,自是不用说了。接着,就有不少老太婆前来为他说媒,“男八字,满天飞;女八字,七日归”,没过好久,他的八字和一个邹姓姑娘的八字合上了,彭母遂即准备为他择吉成婚。他因为早有梅仙在心,所以曾经哀求其母暂缓结婚。彭母告以丈夫死后,身子日坏:“我若多一个得力的助手,或者还能多活几年,不然,我……。”他原是个孝顺的青年,眼见母亲每天洗衣烧饭,纺纱绩麻的情形,有时还要挑着菜担,往市场发卖,以致弄得身体虚弱,饮食减少,在此情形下,他又怎能过分执拗违抗母命呢?于是在哭泣中,勉强同意了这件婚姻。同时在结婚前夕,致函梅仙,详述一切,请她饶恕他的负心。
婚后,果然再也见不到梅仙的片纸只字。为了纪念过去的一段想思,他在后山上种了不少梅花。后来邹氏生了一个女孩,样子多少有些像梅仙,因此就给她取名“一方”;有苏东坡“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意。他以为这一相思公案,自此就可以结束了。但是他不能,仍会时时想着她,在梦呓中呼唤着她。日子久了,邹夫人也就明白了,彭玉麟封锁法隐瞒,于是把事实一滴一点地都告诉了邹夫人。邹夫人不仅不以此责怪他,且暗中代他请求彭母允许把梅仙接到家中来。彭母却以胡说代替了不准。时彭玉麟适自外面归家,听到“胡说”二字,以为太太得罪了母亲,急忙跪下代夫人求情。
准上以观,则王壬秋所谓“他与夫人邹氏终身无房室之乐”的话,应是属于臆断之词的了。
他与邹氏的新婚生活虽很美满,但贫穷的压迫无法承当,幸有一位同科秀才唐秀崖,在县城工作,每月提出一部分薪水接济他,始免挨饿。后来唐秀才死了,他曾写诗哭之:“白发频添游子泪,黄金深感故人情”。为了生活,他硬着头皮晋谒赏识他的高知府,高给他介绍驻所衡阳的协标营,充当一个专门写字的雇员,言明每月薪水是四两五钱银子,等于一个士兵的待遇。当时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只得干一干再说。
由于他曾学习过刀枪耙棍,又考取了一名秀才,使得他在当日的军队中,俨然是一名文武双全的人物,加以他待人诚恳,工作勤奋;不特双刀要得特别好,常常充任教练,又手不释卷的读着各种兵书。这样,他不仅与谁混得来,并且同时也很为营内的官兵所看重。
道光末年(西一八五○年,民前六二年),土匪李统发股,侵入衡阳边境,大家吓的东逃西跑。军政绅商集会议策,议了半天,没有离开关字和逃字。关是关着城门,等待救援;逃就是爷死娘吊颈,各人顾性命。彭玉麟年不过二十一二岁,担任会议的纪录,他见着这情势,遂起立发言:“这股小小的毛匪,最多也不过二三百人,我们能凑足二三百人,便可将他击溃,用不着怕!”高知府素来赏识他,经询问后,采用了他的献计。于是衙门凑调一百人,四乡凑合一百人,协标营凑合了一二百人,由协标派了一位管带指挥作战,彭玉麟便成为临时的军师。这一仗打下来,他们不仅活捉了土匪数十人,且将匪徒一直追到湘桂边境,活捉了匪首李统发,然后才拔队回城。一下子使得二十多岁的他,一跃成为卅万市民共仰的大英雄。
不久,协标营奉命他调,彭玉麟因而开始失业。东找西找,才在一家阮姓的当铺里当一名家庭教师。全年的薪饷,少到只有银子三十两,仅勉可饣胡 口而已。
家教的清苦生活约莫有两三年,才由好友陈秋圃(秀才,皖籍)介绍给陈的母亲,而充当裕湘米店的伙计,年薪增至一百二十两。一年多后,裕湘的生意开始大为发达,一跃而为衡阳米业之首。陈家母子,觉得彭玉麟确是经营有术,乃将另一当铺“恒茂”,也要交由他独立经营。彭谦辞之,最后是让他专管当铺,年薪的银子亦加了六十两。于是他的运气来了,“彭老板的大名在衡阳市上,已是敲之有声,言之有色;他的母亲与妻子的高兴,自是不在话下。这年底陈秋圃特为他修建了两间房子,彭玉麟晚上归来,便在新房中读书、写字,有时到室外摘了梅花,学习画梅;并偕陈秋圃赴衡阳市上搜购梅谱,又函长沙、武昌等地的友人,代为搜集,“于是彭玉麟画梅的决心,从此乃定。”(李著“彭玉麟”页五二)
准此以观,彭玉麟之与梅花结缘,先是在安庆黄家山与梅仙嬉戏于梅林间历四五年,嗣后在渣江家中的后山上亲手种了不少梅树,如今又住在窗前栽有梅树的地方,因触景生情而开始画梅;并且就画梅的技巧、要领等问题,请教好友陈秋圃,又于衡阳、长沙、武昌等地,到处搜集梅谱。习画之时,他的年龄只不过廿四五岁。“以我们估计,他画梅花;至少有三十年之久,十万枝之数,不会相差太远,据闻当他酒醉之后,所画梅花,愈有精神。吾友朱玖莹(按:系湖南人,现任财政部盐务总局长)他在幼年时,曾见彭玉麟住在船上的蚊帐,满满的尽是梅花。”(李著“彭玉麟”,页二一二)这样说来,我们能说他是一个纯粹的“武夫”?能说他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艺术”的粗人吗?一个画梅三十年,具有作品十万枝的画家,将之列入画家之林,又有什么可怪的呀?较之时下若干自诩为××专家“无行”者,靠了法令上的“死角”及某些有利的因素,到处招摇撞骗,又岂可同日而语乎?
就在彭玉麟事业身心好转,暇时习画梅花之际,方梅仙于凄清的岁月,淡淡的梳妆中,不怨天,不尤人,一心一意的等候时机,好不容易地自十六岁挨到廿一岁。方志远虽是十分同情自己的女儿,可是教导婚配是每一父母应尽的责任。人言啧啧,谣诼频频,方志远也就忍无可忍,遂和他女儿作了一次决定性的谈判。
方梅仙回答父母说:她不要出嫁,也不要招赘;除彭郎外更不要下嫁任何人。“爸爸不是常说彭某是个有胆识的青年,将来必定可以为国家为民族有所贡献。为着实验爸爸的眼力,为着实验我自己的信心,我决定要往衡阳一行。”方志远再也无法拦阻,于是托请一个熟识的盐船,带了一些简单行李,送女儿于到江干,彼此哭着握别。梅仙经过二十余日的风波,终于安抵衡阳,然后因同乡的关系寄居于一个盐商家里。继央人打听到彭玉麟近年的所作所为后,她复暗自前往渣江观察彭的家庭情形,当她在绝望中认定有了希望时,这才彭起勇气前往恒茂当铺。因为她与玉麟的老板陈老太太有同乡之谊,所是就在陈老太太的协助安排下,终于以“一子双祧”的名义,顺利地与彭郎结了婚。并拜陈老太太为干娘。婚后,彭玉麟于渣江镇上,另建茅屋一间,屋周遍植梅花并亲题“吟香馆”三字于室前,用为吟诗饮酒之处,第三天梅仙即抹去脂粉,亲厨房煮饭炒菜,煎药侍奉母亲。第二年端午节后,梅仙为彭家生了一个男孩,乳名庆儿,随后取名永钊。可见彭的家庭是愉快的,梅仙不但没死,且为彭家生下孩子,延续了彭玉麟那光辉灿烂的生命哩!(按:永钊为彭玉麟之独子,因病于光绪四年逝世;生育子见绅,见绶,见綷及女桂秋)。
彭玉麟的从军生活
道光最后一年(西一八五○年,民前六二年),洪秀全在广西金田,结合饥民,组织太平军,一路打到柳州。第二年,即咸丰元年,便已打到湖南境内,兵力也由三、五万人增至二十万人。政府的军队既不能作战,清廷乃下急令,诏派各省地方耆绅四十七位,倡办团练,保卫地方,曾国藩便是其中之一。第三年,即咸丰三年,太平军围攻长沙,曾率团丁千余人死守,太平军猛攻不得逞,乃绕过长沙攻岳州,下武汉;一年之内,打到金陵,建立了太平天国。
曾国藩既已守住了长沙,声名遂大振,所是在长沙鱼塘街,设了团练总局,严格整训部队。后因遭到驻防军提督鲍起豹之忌,乃将团练改为湘军,率部队迁往衡阳,并开始编练水师,以配合陆师作战。
在太平军攻长沙前,曾遣一个支队约三千余人进攻衡阳,想不到却遭到彭玉麟所率临时组成的约五千乡丁,于离城七、八里的山隈中予以强烈的抵抗,于是阵亡百余人,被俘卅余人,损失不少文件物资后,顺便在江岸掳了几十只大小帆船,顺流而去。彭玉麟急调三百勇士,,驾筏追了一阵,夺回一部分船只,才奏凯回城,备受市民热烈的崇敬与犒劳;知府亦即将情呈报湖南巡抚,使彭玉麟获得了光荣的奖誉。曾国藩虽知道有这么个彭秀才,但因母袁未久,又加以忙着办团练的事情,一天到晚,筹兵筹饷,所以就未曾找过他。
不久彭老太太逝世了,彭玉麟将母葬于渣江山麓,和其父的坟墓咫尺。办完丧事后,他日夕号泣于父母墓旁者数十余日。因恒茂业务关系,不能耽搁太久,不得已带了妻儿,返回县城,照常工作。
曾国藩练兵,是靠一本捐簿。一天国藩检视捐簿,忽然发现“恒茂当铺,捐银八千两!”其时八千两可以买谷子一万多担,他那能不惊奇;于是第二天亲往拜访这当铺的老板。一谈之下,知道这八千两银子是彭玉麟作主捐的,加以他俩彼此均早已互相仰慕,同时又有思想开明的陈老太太的在旁玉成,所以使彭玉麟立即答应了曾国藩的“请共治湘军”的征召,并且提出不求保举,不受官爵的要求以为条件。这就是曾彭交往的开始,也是彭玉麟创造伟大事业,并成为清代四大中兴名臣之一的开始。
玉麟以诸生应召入伍,自把总而至统帅,十二年间,创立水师,练成劲旅,出洞庭,克鄱阳,夺姑山,下采石,转战长江六千里,无役不从,无攻不克,身先士卒,创痕累累,厥功之伟,不亚曾左,而清庭所报,亦如其功,自教谕而县丞,而知县,而知州,而知府,而按察使,而巡抚,而提督,而侍郎,而漕运总督,而通商大臣,而兵部尚书(犹今日之国防部长),玉麟委婉请辞,始终不就。驯至功妒害之辈,劾以“抗诏鸣高,开功臣骄蹇之渐”,不得已而奉召入京,然其以作满官之本衷,仍不稍移。
当金陵克复,洪杨覆灭,满廷论功行赏,予以优旨褒扬加官晋爵之日,玉麟则上疏请辞侍郎本职。其言曰:
臣墨绖从戎,创立水师,非敢曰移孝作忠,良以先臣曾受朝廷一命之荣,臣母时以忠义相勖,当多难之日,义不得徇私情也。臣素无家室之乐,安逸之志,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受伤积劳,未尝请一日之假,终年风涛矢石之中,未尝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诚以亲服未终,出从戎旅,既难免不孝之罪,岂复为身家之图?臣尝闻士大夫出处进退,关系风俗之盛衰。
臣之从戎,志灭贼也。贼已灭而不归,近于贪位。长江已设提镇,责有攸司,臣犹在军,近于恋权。改易初心,贪恋权位,则前此辞官,疑于作伪。三年之制,贤愚所同,军事已终,仍不补行终制,涉于忘亲。四者有一焉,皆足以伤风败俗。夫天下之乱,不徒在盗贼之未平,而在士大夫之进无礼,退无义。伏维皇上中兴大业,正宜扶树名教,整肃纲纪,以振起人心,臣岂敢稍犯不韪,以伤朝廷之雅化?仰恳天恩,开臣兵部侍郎本缺(开去本缺,则所有兼职,自随之解除),回籍补行终制,静养病躯,得以医治,则报国之日正长,断断不敢永图安逸。
呜呼,此为何等言语!何等事功!何等气慨!何等志节!求诸廿五史,能得几人啊?
同治八年(西一八六九年,民四二年),彭玉麟奏准回家养病。同治十一年,清廷忽然下诏,谕令彭玉麟巡阅长江水师;直至光绪十六年病故,先后担任水师巡阅共达二十年之久。其间除巡阅工作外,并于光绪九年法军侵犯越南,光绪十年法军侵犯台湾福建之际,奉诏赴广东会筹边防。此外,关于朝中重臣强吏案件,清廷亦多诏他案治之。如左宗棠、刘坤一、凃宗瀛、张树声等,皆名震一时,亦曾被人参奏。玉麟案治,务存大体,不为溪刻,时人多称之。
光绪十六年(西一八九○年,民前二十二年)此一代伟人,与世长辞,享寿七十有五。噩耗传出,举世震悼,追赠太子太保,予谥刚直,出丧之日,江南各省,均派代表参加。执绋者万人,号泣之声盈野。时名儒王闿运作联挽之曰:
诗酒自名家,更勋业灿然,是增画院梅花价。
楼船欲横海,恨英雄老矣,忍说江南百战功。
清史称彭玉麟,刚介绝俗,素厌文法,而治事辄取法外意,不通权贵,而坦易亮直,无倾轧倨傲之心。每出巡侦官吏不法,辄刻惩,甚者以军斩之然后闻,故所至官吏皆危慄。民有枉,往往盼彭公来,朝廷倾心听之,不居位,而京察屡加褒叙,倚畀过于强吏。生平奏牍皆手裁,每出为世传诵,性爱梅,诗书皆超俗,文采风流亦不殊云。这一定评,可说是面面周到,却无中心论断,画龙而未点睛。最后所云文采风流,系指彭玉麟与方梅仙爱史,而未加以明白指出。实则彭方恋史,在当日王闿运日记,已略有记载,故至今犹不断见之于小说笔记中,并非一般人所想像的风流秘史也。
章太炎对湘军人物,素无好评,独对彭则例外,说他……“尤骨硬,治军极严,数从民间问官长淑慝,人民疾苦。……濒江至今传其德声。”近人龚德柏先生,则更以“至人”称之。庄子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个人的事有,做到“无己”的境界,谈何容易。而彭玉麟却能优然有之。所以加以至人二字,彭玉麟当之,实无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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