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蔡先生的历史地位
去年阳历十二月十八日(阴历十一月初十日),是蔡松坡先生的九十冥诞;而十一月八日(阴历十月十三日),又是他逝世的五十五周年纪念日。“湖南文献”以中华民国建国六十年,双十节发行特辑,向我征文,嘱为蔡先生撰一专稿,义不容辞。(编者按:本刊因湖南同乡会改组及其他原因一再稽延,至今始出,深以为歉!)
蔡先生不仅是湖南的英豪,实亦为中国的人杰。他响应武昌起义,创造中华民国于前;摧毁洪宪帝制,保护中华民国于后。在他三十五年短促的生命历程中,除十七岁以前是求学时代外,从十八岁起,以至于死,其思想,其行为,其事业,无不与排满革命、缔造民国有关;可说他大部分的生涯,都与民国相终始。他虽不是同盟会和国民党员,而其卫护民国,热爱共和的赤诚,即若干党员亦望尘莫及。他与孙中山、黃克强二先生,可称为中华民国开国的“三杰”。孙先生倡道国民革命,发明三民主义,立建国的宏规,是理想的设计者;黄先生披坚执锐,躬冒石矢,推翻满清政府,是革命的实行家;蔡先生崛起云南,起义讨袁,号召全国,致袁氏不得不取消帝制,愤恚以死,国祚延续不绝,是民国的保护人。当时若沒有蔡先生慨然起兵,奋勇一击,则袁氏粉墨登场,“洪宪”不除,中华民国早已夭折。我们即说蔡先生是中华民国的保姆,亦不为过!
回忆民国十四年我在长沙第一高小念书时,国文课本裹面,有“蔡松坡传”一篇,中云:“未几,帝制议起,各省响应,锷阳示赞成,阴则密谋倒袁。……”。老师要我们复诵,我读至末句:“卒,年三十六”,不禁澘然泪下。当时国文课本內,尚有川人吳芳吉先生所作的“护国巖歌”,为长短诗体,述蔡先生起兵讨袁,驻戍泸、叙,甚得民心,杀敌致果的事迹,亦极感人。其中词句,至今尤能背诵。民国十六年春,友人吳广平兄患肺疾,迁岳麓山蔡公祠休养,取其环境清靜、空气新洁。我与胡梦明、邱法平、汤立吾诸兄,送他前往,并小住数日,同游蔡先生及黃克强先生墓地,见荒草凄迷,不胜怅惘,黃、蔡二先生同为国葬,墓地相距不过百丈,其范围狭小,以视今日台湾富翁或要人之茔域甚广,而有亭台雕镂者,不可以道里计。然而黄、蔡二公之永垂不朽,直与日月同光,又岂赖茔墓广阔以增其色?
蔡先生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一颗彗星,青年奋发,才气构溢。他好像拿破仑一样,幼习军事,文武兼资,二十馀岁,即崭露头角,卓尔不羣。其听建功业,更超乎拿氏之上,有裨于国家民族,而不计及个人的利害。故其胸襟较拿氏为广,眼光较拿氏为大;惜乎天不假年,讨袁刚告成功,即齐志以歿,不得展其救国救民的抱负,真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
假如蔡先生不死,以其声望和政治关系,纵不当国,必可折冲协调,促进国家的统一,清弭民国五年以后的乱源。因为后来那些各据一方、发动战爭。或主持国政的人,直接间接都与蔡先生有相当的交谊,或为长官,或为僚属,或为同事,或为学生。如段祺瑞、唐继尧、陈宦、阎锡山、陆荣廷、李烈钧、熊克武、赵恆惕、岑春煊、汤芗铭、龙觐光、济光兄弟,以及李宗仁、白崇禧、黃绍雄等,都与国內的局势有关,蔡先生自可加以影响,促成南北统一,罢兵言和,结束国內纷爭的局面,使政治走上轨道,预防外国的侵略。苏俄和共产党即令存在,亦无赤化的可能。这虽是推测之辞,也很合于实际。古人说:“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蔡先生确实有之!
二、蔡先生的学术事迹
蔡先生名锷,字松坡,原名艮寅,湖南邵阳人。父正陵,母王太夫人,生子三,先生居长,家道小康。其家初住邵阳县的亲睦乡,后迁居武冈属之三门王板桥。湘南民风强悍,刚毅不挠,为湖南精神之代表。先生生长于此环境中,当亦受其影响。七岁,始就学,聪颖绝伦,清秀可爱;十三岁,从本邑名士樊锥为师,通周秦诸子之学,尤好读韩非子及老子书。后其能崇法务实,谦恕知退,盖由于此。
相传先生幼时,到商店购物,老板见其聪敏活泼,戏谓之曰:“我出一对联与你,如能对得出来,所购物品即可相赠”。先生说:“好!你出吧!”老板说:“小学生,三元及第”;先生不假思索,立对以“大老板,四季发财”,而将所购物品携归,老板称羨不已!由此可见先生才思敏捷,智力过人,殆为天赋。
先生十四岁,应院试,督学江标赏识其文才,补为县毕生;十五岁,应岁试,取列一等;十六岁八月,随樊锥师入秋闱,亦中榜。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戊戍),先生十七岁,三月督学徐文铸爱其才,荐入长沙时务学堂肄业。其时谭嗣同为该堂学监,梁启超任总教习,于诸生中,对先生特加器重,师生交谊甚笃。谭、梁提倡立宪,倾向民主,以推行新政、改革时务相号召,先生受其影响最深,思想为之一变。后因戊戌政变发生,时务学堂解散,先生去武昌,欲入两湖书院就学,因系时务学堂学生,该院不敢收留,遂赴上海,考入南洋公学,并未入校。
翌年春,应其师梁启超之召,往日本,入大同高等学校,习日文不久,即能以译书自给,进步甚速。后改入横滨华商所办之东亚商业学校,与同乡唐才常(湖南浏阳人)同住,加入其所创设之自立会,研究革命理论及行动计划;并在粱启超所办之“新民丛报”舘襄助笔政,常用“奋翮生”或“击椎生”等笔名发表文章。所撰“军国民篇”一文,分析甲午战爭以后,中国衰弱的原因,而力主发扬军国民主义,说:“居今日而不以军国民主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因为“中国之病,昔在神经昏迷,罔知痛痒;今日之病,在国力孱弱,生气消沉,抉之不能止其颠,肩之不能止其坠。……举国皆如嗜鸦片之学究,若罹癞病之老妇,而与犷悍无前之壮夫相斗,亦无怪其败矣”(见该文)。他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八端:①旧式教育束缚人身心的发展,②学术受老庄消极思想的影响甚深,③文学萎靡神怪,不能振起民心,④习俗不愿当兵,而多尚文轻武,⑤国民身体羸弱,难负卫国重任,⑥无精良的武器,不克杀敌致果,⑦音乐多靡靡郑声,无激昂之慨,⑧国內长久和平,人民皆无斗志。末后他更分析列国的军备情形,以与人口比较,说:“以中国人口之数而计,则现役陆军员,应得四百万众;战时人员,应在二千万以上。苟如斯,则虽倾欧美、日本全国之师以加,吾自足以从容排御,而有馀裕;即使排阔外向,步成吉思汗之旧轨,横冲直闯,以与他族为难,恐巨狮爪牙之下,必无完躯者矣”(同前)。如何发扬军国民主义?他以为“必先陶铸国魂。国魂者,国家建立之大纲,国民自尊自立之种子。其于国民之关系也,如战阵中之司令官,如航海之指南针,如枪炮之照星,如星辰之北斗”(同前),非常重要。“苟丧厥魂,即陷灭亡,永堕地狱,沈沦苦海。犹太人之漂泊零丁,印度人之横遭摧残,职是之故”(同前)。其时他还只有十九岁,而文长达万言,气势雄厚,析理清晰,忧民爱国,溢于词表,非常人所能及。
二十岁,考入东京成城学校,次年卒业,以候补生入联队实习。其时满蒙情势紧张,日俄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先生与黃克强、蓝天蔚等组织义勇队,以为抗俄准备,并实地指挥,研习军事。明年,日俄大战爆发,先生实习期满,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习骑兵,课馀则就日俄两国战略、战术加以研讨,军学大有进步。士官学校毕业后,先生以赵尔巽时任湖南巡抚,颇有政声,因上书请其力行新政,为各省倡道,凡五万馀言,情文并茂,傅诵一时,东南大吏咸知先生才能出众,深为赏识。故在二十三、四岁时,江西巡抚夏时,湖南巡抚端方,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广西巡抚李经羲,爭相奏调,延先生任职。先生当时认为中国欲图富强,必须仿效德国,以普鲁士为中心,励精图治,始有基础。因欲以广西为复兴中国的普鲁士,遂应李经羲之召,出任为新军总参谋官兼总教练官,及随营学堂总理官,兼新练常备军总教练官、巡抚部院总参谋官等要职,并创办测绘学堂,奉兼堂长,权位颇盛。二十七岁,奉委为新练常备军第一标标统;后又接办讲武堂,任监督,学生皆为营长以下官兵,授以新军事教育,为改编新军之干部。先生为巩固边防,曾微行深入越南,侦察法军要塞的布置,编订“越南要塞图说”一种,作必要时用兵越南的计划;同时派员测勘广西边境地势,制“桂边要塞图说”一编,以为防守准备。又遣随营学生,分途测勘路線,准备建筑广西全省公路,整军经武,不遗馀力。先生常言中国欲求独立自由,必须至少战胜一个帝国主义国家,方能达到目的,而欲达此目的,则应全国一致,以广西为枢纽,促成其事。故先生之经营广西,非图武力割据,如军阀之所为,而是要抗御外敌,复兴中国。这可见其眼光远大,已非当时一般人所能及。
宣统二年(一九一○年,庚戌),李经羲调任云贵总督后,又奏调先生入滇,任三十七协协统。其所辖标统有丁锦、罗佩金二人,唐继尧、刘存厚、雷飚、谢汝翼、李鸿祥、韩凤楼等则为其管带。先生于十月离桂后,奉母回原籍。次年(一九一一年,辛亥)正月,由湘取道沪、粤浮海赴滇就职。时统制锺麟以训练新军,须有精神教育,嘱编精神讲话,先生乃辑“曾胡治兵语录”一卷,內分将材、用人、尚志、诚实、勇毅、严明、公明、仁爱、勤劳、和辑、兵机、战守十二章,每章末加按语,以为述评。民国十三年,蒋介石先生任黃埔军官学校校长,又增列“治心”一章,缤为刊印,以广流传。其“序”有云:“余读曾、胡诸集既毕,正欲先摘其言行可以为后世圭臬者,成为一书,以饷同志。……不意松坡先得吾心,纂集此治兵语录一书。顾其间尚有数条,为余心之所欲补集者,虽非治兵之语,而治心即为治兵之本。吾故择曾、胡治心之语之切要者,另列一目,兼采左季高之言可为后世法者,附录于其后,非敢擅改昔贤之遗集,聊以增补格言之不足耳”。梁任公(启超)谓:“松坡论曾、胡二公之事功,谓其为良心、血性二者所驱使,则松坡之事功,亦为此良心、血性所驱使而已。曾、胡二公一生兢兢于存诚去伪,松坡于此,尤闽发不遗馀力。精神所至,金石为开,二公屡言之,松坡亦屡述之。二公之言,不营诏示松坡,使其出死生,冒危难,掬一诚以救天下之伪,则虽谓松坡之事功,皆二公之事功可也”。先生于章末所加之按语,言简意赅,甚为切要,亦足以观其识见宏远,非书生论政可比。例如在“战守”一章之末,先生纵论古今攻防之大势说:
“曾、胡论兵,极重主客之见,只知守则为主之利,不知反守为客之害。盖其时所对之敌,并非节制之师,精练之卒;且其人数常倍于我,其兵器未如今日之发达,又无骑、炮两兵之编制,耳目不灵,攻击力复甚薄弱。故每拘泥于地形、地物,攻击精神末由奋兴,故战术偏重于攻势防御,盖亦因时制宜之法。
近自普法、日俄两大战役以后,环球之耳目一新,攻击之利,昭然若揭。各国兵学家,举凡战略、战术,皆极端的主张攻击。苟非兵力较弱,或地势、敌情有特别之关系,无复有以防守为计者矣。然战略、战术,须因时以制宜,审势以求当,未可稍事拘滞。若不揣其本,徒思仿效于人,势将如跛者之竞走,鲜不蹶矣。
兵略之取攻势,固也必须兵力雄厚,士马精练,军责(军需器械)完善,交通利便,四者均有可恃,乃足以操胜算。四者之中,偶缺其一,贸然以取攻势,是曾公所谓徒先发而不能制人者也。法普战役,法人国境之师,动员颇为迅速,而以兵力未能悉集,军资亦虞缺乏,遂致着着落后。陷于防守之地位。日俄之役,俄军以交通線仅恃一单轨铁道,运输不继,遂屡为优势之日军所制,虽迭经试取攻势,终归无效。……今日吾国军队能否做到“精练”二字,此稍知军事者,自能辨之。他日与强邻一相角逐,能否効一割之用,似又难作侥幸万一之想。至于军资、交通两端,更瞠乎人后,如此而曰:吾将取战略、战术上最有利益之攻势。乌可得耶?
鄙意我国数年之內,若与他邦以兵戎相见,与其为孤注一掷之举,不如采用波亚战术,据险要以守,节节为防,以全军而老敌师为主,俟其深入无继,乃一毕歼除之。昔俄人之蹴拿破仑于境外,使之一蹶不振,可借鑑也”。
由此可见攻守之道,古今異势,必须因时制宜,方能克敌致胜。其后我国对日抗战所采用的战略方针,便是蔡先生所讲的气波亚战术:据险要以守,节节为防,以全军而老敌师为主;俟其深入无继,乃一举歼除之”。蔡先生之深通韬略,亦于此可证。
辛亥年九月初五日,先生得武昌起义讯,遂与部属各同志刘云峯、刘存厚、唐继尧、韩凤楼、雷飚、殷承瓛、沈汪度等密谋响应,定十二日起事,先生被推为总指挥。至初九日,因督署总文案熊范舆等,向总督李经羲及统制锺麟告密,有解散新军消息,先生即约李根源率讲武堂学生,自西北攻城,而自率所部攻东南门,督署以下各衙署尽陷落,初十日乃宣告云南独立。召集军、政、学、商各界代表筹商善后。公举先生为大汉军政府云南都督。因财政困难。实行节约減政,先生自定月俸六十圆,都督府全体官兵,月饷共三千三百馀元,并设立富滇银行,以调剂金融。其刻苦自励,以身作则,有如此者。
云南独立后,四川总督赵尔丰,首鼠两端,动搖不定。先生令谢汝翼、李鸿祥率师入川,迫赵独立。贵州光复狰,有公口之乱,先生循贵州士绅任可澄、刘显世、戴戡等之请,派兵往平之;后遵义、铜仁有匪乱,先生亦派兵前往协剿,以巩固西南边防。民国元年,英人煽动藏人作乱,攻击政府驻藏军队,江亚失守,西藏办事长官锺颖来电求援,先生电请中央令李根源率师往救。因袁世凯媚英,不获所请,乃令殷承瓛率师,助川督尹昌衡入藏,解巴塘之围,收复阿墩子盐井等地,班师回滇。其后英人又出兵片马,骚扰边境,不服制止,先生电请中央向驻京英使严重交涉,并派李根源为迤西镇守使,前往镇摄。先生治滇两年馀,除安定秩序,巩固边防外,更整理财政,开采铜矿,积极从事建设;同时扩充各县小学,改良私塾,派遣留学生出国深造。其修明吏治,整饬戎行,在各省中政绩最优,深得滇人爱戴,为他后来的事业奠立基础。
民国二年,宋案发生,讨袁事起,黃克强先生为讨寅军总司令,请先生出兵响应,当即派刘云峯先率一旅赴泸州,与熊克武联络,准备北伐。后因各省取消独立,遂班师回滇,于是引起袁世凯之忌,调先生赴北京任职,请以唐继尧继其都督兼民政长职。行前,滇人欲为先生建立生祠,先生力止之;省议会议決,以法金三万圆为赆,因固辞不获,乃受五千圆以偿债务。他人送千五百圆,亦以千圆补助湖广会舘。其临财不苟得之态度,诚足为当世楷模。
先生到京后,袁氏优渥有加,初委为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段祺瑞为总裁;继又奉派与李经羲、梁敦彥、樊增祥、杨度等组设政治会议,以李经羲为会长。时先生年三十二岁,因察知袁氏有背弃民国之意图,乃约阎锡山、张绍曾、尹昌衡、蒋方震等十一人,组织军事研究会,集中同志,以为准备。袁氏见先生文武兼资,才能出众,凡所论列,动关至计,翌年(民国三年)五月,委为参政院参政,旋升审议长,属拟具“国防计划纲要”。先生克日拟就,连同在滇所著“军事计划”一并上陈,袁氏深为赞赏,畀以将军府“昭威将军”名号。其“军事计划”一书,凡七章,绪论有云:
“国于世界,必有所以自存之道,是曰“国本”。国本者,根据民族、历史、地理之特性而成。本是国本,而应之于內外周围之形势,以策其自存者,是曰“国是”。国是者,政略之所从出也;战爭者,政略冲突之结果也。军队者,战爭之具,所用以实行其政略者也,所用以贯澈其国是者也,所用以维持其国之生存者也。故政略定而战略生焉,战略定而军队生焉。军者,国之华,而未有不培养其根本,而能华能实者也。战爭为政略冲突之结果。……政略之相持,非一朝夕之故也,其端可先时而预测,故其准备可先事而预筹,夫而后可以练兵焉。
英之为国,环海而重商,制海权其生存之源也。故其治海军也,以二国之海军力为标准。德之为国,当四战之地,左右邻皆强,无险可恃,则恃以人。故其治陆军也,以东西同时受敌为标准。政者,战之原;敌者,兵之母也。故治兵云者,以必战之志,而策必胜之道也。
本编第一章,述练兵之目的在求战,正其本也。第二章,述武力之原在国力,清其源也。三、四两章,说人、说器,分析其原质,就其个体言也。五、六两章,述编制、述教育,综合其联络,明其所以相成也。末章,述军政之全体,絜其纲于用人与理财,而归之以诚、以志,明治兵之原则也”。
其中警语甚多,內容非常切要。先生离滇前,曾以原稿套将方震(百里)润色,蒋竟袭取其中部分,自编为“军事常识”,于民国六年出版,文字毫无更易,掠人之美,殊可惊異!
嗣因全国经界局成立,先生奉委为督办,遴派专员设所编辑,分译东西图籍,详溯中国经界源流。又派人分赴印度、日本、朝鲜采集资料,广为参证,先后完成“中国历代经界纪要”及“各国经界纪要”二书。“中国历代经界纪要”內容计分四编十一章,上自夏、商、周三代起,历唐、宋、元、明,以至民国。举凡历代田制、赋制,及其沿革变迁、清丈办法等,无不详为罗列;并附中国历代田制总表、赋制总表、垦田总数表,甚有系统,为研究中国土地及田赋制度者不可不读。其“各国经界纪要”一书,內分日本、琉球、台湾、朝鲜、安南、法国、德国、美国各篇,并附“九龙租借地经界纪要”及“关东租借地经界纪要”,均甚翔实,至今尤具历史价值,足供研究之参考。先生治学谨严,任事不苟,由此可见。
民国四年八月,筹安会成立,袁氏異志益露。先生赴天津与粱启超会商对策,时因癸丑之役失败,国民党员流亡海外,国內武人、政客,均为袁氏收买,已无反抗力量。先生慨然曰:“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都要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了。老袁便安然登了大宝,叫世界各国看着中国人是甚么东西呢?我们知力量有限,未必抗得他过;但为四万万人爭人格起见,非拚命去干一回不可”!是后每星期日,必至天津与梁启超密商。分头派黃实赴滇,彭新民赴桂,毕厚赴粤,赵恆惕、陈复初赴湘接洽;又函召戴戡自黔来津,与粱共商讨袁计划。拟于袁氏称帝时,云南即宣布独立,贵州则俟一月后响应,广西两月后响应,然后以云、贵之力下四川,广西之力下广东,再会师武汉,底定中原。会陈宦赴四川将军任,先生以雷飚、修承浩托之,后宦任飚为旅长,承浩为永宁道尹,于日后策应讨袁,关系甚大。先生又派王伯羣赴滇,告唐继尧、陆荣廷,请预为准备。十二月十三日,袁氏下令称帝。十七日,先生微服出京,住共立医院,派人赴广西,告陆荣廷速为准备。十九日,夜与梁启超作别,约曰:“成功呢,什么地位都不要,回头做我们的学问;失败呢,就死无论如何不跑租界,不跑外国”!遂着和服,变姓名,附日船东渡,潛往香港,与同志戴戡、殷承瓛、刘云峯等同赴滇。二十一日抵昆明,至则李烈钧、方声涛、熊克武等亦到,先生与会商起义事。时云南将领多存观望,唐继尧亦犹豫不決。先生恐不速举,即将生变,乃谓继尧曰:“我此行是为救国而来,幸君早決大计,免生他变;又闻袁氏封爵电已至,君欲安富尊荣,则请持吾头去,并可博一公爵也”。继尧闻言,乃听命決计。于是仿民国二年旧制,恢复都督府,召集省议会。其时有人主张设立临时元帅府,推先生为临时元帅,先生执意不可,乃決定督师出川者为总司令,镇滇、黔者为都督,军民合治,改都督府为军政府,称讨边军为护国军,部署既定,始以二十五日宣布云南独立。
因唐继尧不愿督师出川,先生遂就任护国军总司令职,以罗佩金为总参谋长,率师三梯团,分三路向川东南出发,而由戴戡回黔,促贵州响应。民国五年一月二十七日,贵州宣布独立,推刘显世为都督,戴戡率黔军入川为右翼,进逼重庆。二月二日,川军师长刘存厚,在纳溪宣布独立,加入护国军进击泸州。时袁氏派陈宦率军来攻,隔江相持,屡遭击退,敌伤亡惨重,终不得逞。护国军自出发以来,不仅枪弹缺乏,饷亦不继,先生迭电继尧从速补充,均不置覆,无一兵一弹之接济。陈宦明知护国军饷弹两缺,难以久支,而不积极进攻者,实雷飚及其参谋长刘一清运动之力。三月十五日,广西独立,推陆荣廷为都督,梁启超为总参谋。十六日。广东龙觐光通电赞成共和,并促其弟济光同时反正。袁氏见西南各省已联为一气,无可挽回,而反对帝制之电文,日接于目,各省将军又多不用命,故于二十二日宣布取消帝制,废止洪宪年号,仍以本年为中华民国五年。陈宦奉袁命请求停战一月,派雷飚来洽,先生促其附义,迫袁退位,陈允电袁,并愿与之断绝关系。其时袁虽取消帝制,而仍恋栈不去。于是国民党员纷起响应,密谋举事。如陈炯明之在广东,熊克武之在四川,居正之在山东等,均与护国军遙为声援,予袁氏以打击。五月二十一日,陈宦受先生影响,決然宣布独立,电袁请其退位,宣言与其断绝私人关系。袁氏以众叛亲离,愤闷不克自已,卒于六月五日病死。从此历时半年,护国军讨袁之役,乃大告成功。
由上所述,可知自蔡先生调赴北京以后,因察知袁氏有背弃民国之意图,即早作预防的准备;迨筹安会成立,更积极进行,密谋讨袁。其后唐继尧犹豫不决,又不接济弹饷,蔡先生仍艰苦撑持,不稍气馁。史实昭彰,尚可覆按。不期护国成功之后,滇人竟欲掩前功,说后人之称颂蔡先生,是“以党派之私,喧宾夺主,而归美于蔡公”。甚至有谓:“丙辰(即民国五年——弘)滇省兴师护国,主动者实唐继尧氏。观于事前之准备,临事之布置,即可知之。……若蔡锷则以反对帝制来滇赞助,适逢其会,克享盛名耳”!这真是颠倒是非,毫无公道!
袁氏死后,黎元洪以副总统继任,特任蔡先生为四川都督兼民政长,并晉勋一位,以酬其护国举义之功。先生屡辞不获,因积劳病剧,须东渡就医,而川中军民力请到蓉视事;迫不得已,于八月一日亲往成都处理善后,川中父老、贤达,远道来迎,其诚可感。后因孱弱病躯,责难胜任,黎大总统始准共辞职,经沪赴日,于九月二十日抵东京,住福冈大学医院,护行者有潘夫人,及秘书唐瓛、石陶钧等,因肺疾已入膏盲,终于十一月八日逝世。遗电四事:“一、愿我人民政府协力,一心采有希望之积极政策;二、现在各派意见多乖,竞爭权利,愿为民望者,以道德爱国;三、此次在川阵亡及出力人员,恳饬罗佩金、戴戡核实呈请卹獎,以昭公允;四、锷以短命,未能尽力民国,应为薄葬”等语,电达北京,举国恸悼。后经国会议決,举行国葬典礼,葬先生于湖南长沙岳麓山万寿寺之后山。一代英雄,竟尔早逝,悲矣!
蔡先生死后,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组织部在所撰传记中,于其讨袁护国及人格志节,叙述甚为公允。茲摘引以示诸掩先生之功者:
“四年夏,帝制议兴,袁甚惮之。监詗者无微不至,乃一面纵情酒色,以资掩饰;一面密电滇、黔军唐继尧等,共商大计,且招戴戡来京定策。待各种计划部署妥当,即称病赴日治疗。由日经越南回滇,组织护国军,因威望素著,十二月十九日蒞滇后,万众欢腾,金融恐慌顿平。……即宣布独立,出兵讨袁。由戴戡、王文华等率军从黔攻湘、渝,亲率三千馀疲惫之卒入四川。初在叙府,继在泸州,大胜北洋劲旅。五年三月初。复在纳谿血战。因受川军刘存厚部影响,竟败。当时军心涣散颓丧,退抵大洲驿后,即毅然曰:“要死就死在此,再退非我死所”。经二日之整顿,士气大振。嗣后两军相持,血战二阅月,孤苦支持,沉着应战,十万逆军,亦莫可谁何!五月间,四川、广西相继独立,袁氏以恚死。……政府令任四川督军兼省长。先是锷已病肺,其入滇也,实抉病督师,在军八月,以饥疲之众当强敌,其劳苦匪人所克堪,食杂砂糠,恆经月不得臥,以是积劳增剧,瘦削骨立,喉瘄不复能声,辞川督电十二上,然犹力疾赴成都,以十日之力,镇抚蜀民,策划善后,然后辞职赴日就医。过沪时已病入膏肓,仍与梁启超笔谈,准备病愈,专门练国防军对外,述其计划,娓娓不倦。……持躬狷介廉洁,对己身权利非常淡薄,功成不居。急流勇退。为都督有年,死后尚负债三、四千金,尤为难能可贵,其決策回滇时,曾与梁启超约曰:“失败就战死,绝对不亡命;成功就下野,绝对不爭地盘”,并非有意鸣高,实民国以来,武人专横。风气大坏,欲以身作则,矫正其弊耳!以羸弱之躯,处困苦环境,能为中华民国留人格,两造共和,非伟大人格之力,曷克臻此?吁,可风已!”
读此,可知诬先生护国“祸川”及“规蜀为霸图”者,可以休矣!或云:梁启超“以党派之私,喧宾夺主,而归美于蔡公。……其推尊蔡锷为云南起义之中心人物,亦实以自尊”。蔡先生非国民党人,上述传记所言,难道也是出于“党派之私”,而非公平之论吗?
三、蔡先生的真知独行
蔡先生功在民国,其学术、事迹,已如前述。他一生为人,不仅具有真知灼见,而且是特立独行,于国于民,都有伟大的贡献。甚么贡献呢?
第一、参加民族革命,力谋排满救国:蔡先生虽然不是兴中会或同盟会的会员,其民族思想却非常强烈。他在“军国民篇”中说:
“汉族之驯良懦弱,冠绝他族,沁沁伣伣,俯首帖耳,呻吟于異族之下,奴颜隶面,恬不为恥。周之于西戎,汉之于匈奴,晉之于五胡,唐之于突厥,宋之于金辽,明之于今清。今之于俄、于英、于法、于德、于日本、于意奧、于美利坚,二千馀年以来,鲜不为異族所践踏。铁蹄遍中原,而中原为墟;羶风所及,如瓦之解,如冰之判。黃河以北之地,俨然为蛮族一大游牧场”。
为甚么会斗志全消,弄到这个地步?他认为原因虽多,而秦朝统一以后国家观念消失,实为其最大者。他说:
“中国战爭最剧时代,莫逾于春秋。故民气之强盛,四千年历史中,实以斯时为最。语有云:“楚虽三戶,亡秦必楚”。楚僻处蛮方,文明程度远逊中原,尚终古不欲屈于秦人。朔北之地,开化最先;且气候寒烈,民风之刚劲,高出于南方之上,其決不欲为强秦所奴隶鱼肉可知矣。
自秦一统以后,车书混同,而国家之观念潛销已。自唐以后,乃专用募兵;民兵之制既庆,而国民之义务愈薄已。民惟纳赋稅以供朝廷之诛求,朝廷惟工聚敛以肆一家之挥霍,其他则非所问。呜呼!此外族之侵来,所以箪食壶浆、高举顺民旗,以屈膝马前耳,虽然,“无敌国外患者,国恆亡”。……自斯以往,其或感欧风美雨之震荡,知生存之维艰,乃发畏惧心、捍卫心、团结心,与一切勇猛精进心,中国之前途,庶有望乎”?
他十八岁,加入自立会。翌年四月,与唐才常等十九人归回谍举事,汉口失败,他因任务外出,得免于难,仍返横滨,遂易原名“艮寅”为“锷”。二十四岁,他在广西任职,权重一时,曾驿运枪枝到桂,欲乘藩司余诚格母寿日起义,因势格未果,遂派岳森、谭人凤将所购短枪一百枝,密送宝庆,交革命党人藏用。光绪三十三年(一九○七年),他三十三岁,时黃克强先生以他在广西权位颇重,便化名为张愚诚,偕赵声潛往访,密商后,在镇南关起义。因不久即失败,他亦无法援应。由此可见蔡先生虽非同盟会的革命党员,而数度欲谋举义,其排满救国的热诚,实与党人无異。
第二、拥护中华民国,卫护民主共和:辛亥起义后,蔡先生领道云南独立成功。其时国是未定,他十一月二十八日,即电各省都督,主张速组中央政府,建立中华民国。原电云:“北京光复,满廷已倾。……对外非列入国际团体,不能活动;欲列入国际团体,则中央政府之组织,不宜稍迟。在中央政府未成立以前,关于全国权利义务之交涉,似可商从缓办。……其中央政府组织纲要,鄙意有三端:一、定国名为“中华”,定国体、政体为民主立宪;二、建设一强有力之统一政府,俟军政撤销,方为完全立宪;三、扩张国防辖境,缩小行政区城,以期消融彊界”。十二月十三日,他又将云南军政府成立后,所拟“中央会议大纲”二十三条,电知各省都督,略云:“破坏之后,建设为先,君主专制久为时势所不容,茲值各省选派代表齐集武昌会议之先,拟具大纲二十三条:一、国名;二、国体及政体;三、国权之集中,及军政、党政之次序;四、扩张国防区域;五、缩小行政区域;六、国旗;七、纪元;八、中央政府所在地;九、立法、行政、司法机关之组织;十、全国财政之统一;十一、全国军政之统一;十二、全国外交之统一;十三、全国教育之统一;十四、全国交通之统一;十五、实业;十六、民政;十七、各种暂行法律;十八、官制;十九、各种文书之程式;二十、服制;二十一、礼服;二十二、大总统之任期及权限;二十三、临时大总统之选举法”。这些条款,曾经布告云南民众,希望各界团体及素有研究之士,预筹办法,分条缮具说帖,送由都督府彙交云南出席全国会议的全权代表,以收集思广益之效。可见蔡先生综理密微,深具卓识。其后袁氏称帝,他首举义旗,声罪致讨,致电各省谓:
“夫总统者,民国之总统也;凡百官守,皆民国之官守也。既为背叛民国之罪人,当然丧失元首之资格。锷等身受国恩,义不从贼,今已严拒伪命,奠定滇、黔诸地方为国婴守,并檄四方,声罪致讨。……所望凡食民国之祿,事民国之事者,咸激发天良,申茲大义”。
因为“国家者,人民之公有物也;人民者,国家之主人翁也。当袁氏就职总统之初,何尝不一再声明,保持共和,永不使君主复见;乃息壤在彼,不惜食言而肥。苟全国人竟从此默尔而息,一任其为所欲为,则是国魂已亡,人心已死,我神州古国,将从此永堕于万劫而不可复矣”(致华侨之通电)。“是用率由国宪,声罪致讨,剪彼扳游,还我太平。义师之兴,誓以四事:一曰与全国戮力拥护共和国体,使帝制永不发生;二曰划定中央地方权限,图各省民力之自由发展;三曰建设名寅相副之立宪政体,以适应世界大势;四曰以诚意巩固邦交,增进国际团体上之资格。此四义者,奉以周旋,下以徼福于国民,上以祈鉴于天日。至于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惟行乎心之所安,由乎义之所在”而已(声讨袁逆并宣布政见通电)。他之捍卫民国,拥护共和,于此可见。
第三、反对联邦政府,建设统一国家:蔡先生在辛亥革命之初,便主张中国统一。其所拟“中央会议大纲”,有扩张国防区域,缩小行政区域的建议,即为统一着眼。他认为中国原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财政、军政、外交、教育、交通等,都应有统一的制度,不可各自为政。民国元年,各省财政紊乱,多擅募公债及发行纸币;外交行政亦不统一,迳与外人发生交涉;军队充斥。饷糈无着。哗变时闻,危机四伏。蔡先生有鉴及此,特电中央云:自总统就职后,“匝月以来,內则遍地皆伏危机,外则列强尚未承认。究厥原因,皆由全国省自为谋,未能统一之故。前曾电请大总统先从军事、财政、外交三者,亟谋统一之方,以免纷歧之患。……锷意现时军队之凌杂无纪,除分别裁留外,实无他法。拟请中央通盘筹计,速划定军事区域,酌定应编额数,凡溢额之兵,酌予恩饷,次第遣散;若难骤裁之兵,即分别所留,从事开垦,以为消纳。至各省外交、财政长官,须由中央委派。若国际交涉省自为谋,易多枝节,尤碍外人观听,于国体大有妨害。至各省财政旧制,散无可稽,在平时已为国病,若犹前放任,则目前既苦艰窘,急何能择?不得不歧出纷乱,以后积重难返,终酿成不可收拾之势,将见中央之于地方,微特盈虛无可酌剂,且恐出纳不能过问。事势至此,是不啻以世界上庞大无伦之国,自脔而割之也。吾国势分力薄,积弱已久,全国士夫,皆思建造一强固有力之国家,以骤与强盛并列。然政权不能统一,则国家永无巩固之期”,故统一非常重要。
当武昌起义成功后,藜元洪等主张建立联邦国家,便利对外交涉,请速派全权委员来鄂商谈等语,蔡先生郎覆电表示異议。他说:
“现满政府既倒,中华民国政府急宜建设。敝省(指云南——弘)全权代表,即日选派赴鄂,共商一切;惟联邦制度于吾国不甚相宜,仍应主张建设一完全统一国家,设立民主立宪政府,內政、外交均易措置”(辛亥十月有电)。
并电各省都督一致主张,谓“各省如别有意见,祈于代表来会议前,先电商尤善”;后各省代表在南京集会,终打销联邦主义,制定“临时约法”,构成统一国家。民国五年。袁氏取消帝制以后,陈宦来电,意欲倒袁,实行联邦制,而举冯国璋、段祺瑞、徐世昌三人中之任何一人为总统,并称已得湘、鄂、赣三省之赞同,蔡先生亦表反对。
第四、主张尊重约法,依法解決国事:讨袁成功之初,袁氏宣布废除“洪宪”,取消帝制。其时国內意见纷歧,粤、桂两省军政领袖,主张成立联合政府,推岑春煊为都司令,致电滇、黔都督及蔡先生,征求同意。蔡先生即覆以此时只须迫袁退位,由段祺瑞出而主持,不宜组织政府,推举首长,致招爭权夺利之嫌,启南北分裂之渐。闻滇、黔唐、刘两督有意附和,蔡先生亦立电劝止,谓:“桂、粵议组政府,推举首长,实与现势不协,吾侪既不赞许,何可更事效颦?况滇、黔举义以来,內外一心,上下一致,尽有意见之交换,不闻意气之爭持。筹饷出兵,各尽所能;解衣推食,爭先恐后。有蓂、周二公主持于內,各军将士乃能效命于外。苟继此精神于不堕,敌虏虽强,不足为虑,所称“统一机关”云云,实无设置之必要”。西南各省组织联合政府之议,因而作罢。
袁氏推翻以后,宜如何解決国事?陈宦提出继位人选问题,蔡先生覆函谓:“袁氏果能退位,继位问题不当以武力解決,应以法律解決之。“约法”乎?若遇总统退位,则其责任职权,当以副总统继续肩任。袁氏果去,则黎副总统照法律应继其后,当不致生若何纷爭也”。后据陈宦电告:“袁意“以黃陂(黎元洪代称——弘)才识力量俱不胜元首之任,欲以段芝泉(祺瑞——弘)继任总统”。盖一可保持袁系之势力,一可免此系溃而为乱”(致梁启超电)。蔡先生认为“以段氏之志节、人望论,吾侪无可间言,惟急遽间,段氏总统实无法可以产出”(同前),因其不合于法律。他民国五年五月七日,致电陈宦云:
“至于继任之人,以段芝老之资望、勋业、道德、经验,人无间言;惟移花接木,苦无善法;无已,锷有二讥:
(甲)暂以黃陂继任,随即召集民国二年参众两院议员,选举正式总统;并一面设法,务使芝老当选。以大势度之,似有八成把握。盖两院议员,于芝老多抱善感,甚推重其为人。屆时锷当与滇、黔、桂、粵诸当道力为斡旋,当无不谐。
(乙)由各省互派代表三人,改定约法;并议定国会组织及选举法,重新选举议员,组织国会,以选举总统。
乙法手续繁重,非半年以上不为功;甲法虽不无小玼,而施行简捷,容易收功。总之,甲、乙两法,非至选举总统之期而施行选举,自非另以特别条件定之不可,似宜于南北议和条件中规定及之”。
其后陈再来电,要求罢兵息战,疏通东北各省意见,蔡先生仍坚決主张:“①项城(袁氏——弘)立即宣告退位,依法以副总统继任;②诸公乃虑黃陂难担此重任,则设法使之托词辞卸,依法以国务总理摄政;③立将前敌军队撤退,一切前后事宜。由南北两方代表商定之;④以特别条件规定,选举新任大总统×××。此即足以解纷爭而靖祸乱”(覆陈将军青电)。总之,蔡先生之意,袁氏退位后,非尊重约法或经由法定程序,不能产生总统继任人选,应依法解決国事,方能免于祸乱。这与孙中山先生讨袁、护法的主张,实不谋而合。
后袁氏恚死,黎元洪继位,蔡先生通电拥护,谓:“项城出缺,黃陂继任,舆情拱服,中外翕然。元首得人,曷胜忭颂”!其后张尧犹欲推段祺瑞为大总统,征求先生同意,当即覆电劝阻,说:
“段公人望勋业、道德、经验,允胜元首之选,弟早有此主张;惟于法律上苦无从过渡。现黃陂继任,既合法律,又顺舆情,似不宜另倡異议,致滋纷扰。至于选举新总统,为期非遙,屆时人心所向,芝老必能当选。天下事往往欲速不达,听天由命,又自有水到渠成之日。执事明达,当能鉴此也。”
可见蔡先生要遵守法律,与一般武人不同。
第五、志愿功成身退,绝不竞爭权利:蔡先生一生尽瘁国事,全为救国救民,毫无自私之念。梁任公云:“松坡自谓身膺军职,非大发志愿,以救国为目的,以死为归宿,不足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他在讨袁之初,即抱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与任公商定:“成功呢,什么地位都不要,回头做我们的学问”。其后他果然成功,決心引退。当西南各省提议组织联合政府时,有意推举先生统率。蔡先生除电滇、黔唐、刘两都督阻止外,并谓:“至弟个人私愿,俟尢局略定,決拟退休,非谓遁世,实病势日增,非治疗不可也”。后来,他又致电刘(显世)督说:“弟久抱从事实业之志,大局略定,拟即投身磺业,不闻政事;而近月以来,所最感触者:吾国军事教育太觉缺乏,若与外竞,決无幸理,将来能于军事教育界得尺寸之地,亦所甚愿,他则非所乐闻”(五年六月冬电)。袁氏死后,他于覆张敬尧的电中亦说:
“独立各省,亟应宣布取消独立,自是正办。日前曾以此意致滇、黔等省矣。……锷年来为病魔所侵,久存退志,正摒挡下野之时,而祸水横流,国难荐起,遂不得不拚此身以为救焚拯溺之谋,冀续国命于俄顷,挽狂澜于既倒。今国祚既延,国仇已逝,素愿已偿,更何所求?终身为一太平百姓可耳!弟于矿业,薄有经营,苟能率林林总总之伟人志士尽致力于实业界,母令爭名利于朝,则国强民富可操券也”(五年六月十四日电)。他自谓“出征以来,未滥招一兵,未滥使一钱。师行所至,所部士兵,未擅取民间一草一木,不敢种恶因以贻恶果。故本军范围收东极易,足纾中央南顾之忧。日来正从事计划收束之法,一俟计划就绪,当即呈请中央核饬遵行”。其时滇军有一部分人尚具野心,继续向四川推进,致与川军发生冲突,蔡先生急电唐、刘两督制止。电中有云:
“所最宜注意者:我们主张应始终抱定为国家不为权利之初心,贯澈一致,不为外界所搖惑,不为左右私暱所劫持,实为公私两济。迩者,滇省于袁氏倒毙之后,于刚出发之军,不惟不予撤回,反饬仍行前进;未出发者,令克期出发。锷诚愚陋,实未解命意所在,近则竟与川军启冲突于宁遂矣。若竟循某君等之一意孤行,必致败坏不可收拾,将何以善其后?锷为滇计,为蓂公(指唐继尧——弘)计,不忍不告,务望设法力图挽救是幸“(五年六月十九日电)!
于此可见当时川滇冲突,实唐继尧等有以致之。蔡先生“始终抱定为国家不为权利之初心”,则如日月经天。非常明白!不期川人后竟归罪于蔡先生,说他“以护国始,以祸川终”。邓之诚在“护国军记实”一文中,尤作诛心之论,说:“蔡锷规蜀为霸图,唐继尧继之为就饷。日“护国”者,美其名也”。他甚至谓:“当蔡锷之出蜀也,实羡蜀财赋,以为天下事未可知,苟无响应者,则借蜀犹可自守”。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毫无国家民族的观念。其丑诋先贤,尤甚可恶!
讨袁结束之后,蔡先生坚決要求引退。他于致国务卿段祺瑞电中,说得非常恳切!据云:“锷于起义之始,曾声言于朋辈,一俟大局略定,即当翻然引退,从事实业,今如食言,神明內疚,殊难自安!伏望代陈大总统俯鉴微忱,采纳艳电所陈,立予任命”戴戡为四川都督,或以罗佩金暂行护理。当时滇督唐继尧等,以善后问题尚未解決为词,力劝蔡先生留任勿去,作侵占四川之计。先生覆电曰:
“窃意锷前者之出,秉诸良知,今茲之退,亦然。前者纯为国家问题,今则牵及一身问题。纵公等尚欲强锷以问世,试问世界中焉有哑人可以当政局潮流之冲者欤?蓂公谓善后问题均未解決,系铃解铃,仍在吾辈,洵属至言!而所谓善后问题者,俱易解決,惟关于个人之权利加減问题,最易为梗。今侪辈中,果有三数人身先引退,飘然远翥,实足对于今日号称伟人志土、英雄豪杰一流,直接下一针砭,为役来留一榜样,未始非善,而锷处地位,纯系带兵官,战事既了,即可捧身而退,斯亦各国所同然。务望蓂公为大局计,为友谊计,切电在川、滇军各将领,以后一切善后问题,当完全负责办理,俾锷得以克日东渡,无任盼祷”(五年七月致唐、刘都督暨戴总司令皓酉电)!
蔡先生之光明磊落,公尔忘私,有如此者。乃邓之诚肆意诋毁,竟谓蔡“至上海,遇梁启超,盛诋佩金,而力保戴戡长蜀民政,刘存厚可大用,牵掣佩金,为已他日归蜀计”。后人据此,亦以护国军结束后,滇川、川黔部队间发生冲突,在成都巷战,委过于蔡先生,说与他利用川滇、滇黔间之矛盾,为他日归蜀之后图,有重大关系。这真是捕风捉影,匪夷所思!
蔡先生之淡薄权利,有志实业,已如前述。方其潜赴云南,通电讨袁时,袁氏褫夺其职爵,并令湖南邵阳县官查封其家产。惟据邵阳县知事陈继良查覆所称:“查锷本籍无一椽之屋,无立锥之地。其母现尚寄食其乡人何氏家,实无财产之可查封”云。先生闻讯,一笑置之。民国五年,其弟蔡钟任湖南造币厂厂长职务,先生亦电请湖南都督谭廷闿解除,求以葆其寒素家风。先生之廉洁奉公,国尔忘家,以视民国初年一般官僚、武人之横征暴敛、残民自肥者,何啻天壤之别?斯人而欲“为己他日归蜀计”,其谁能信?
古云:“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蔡先生之丰功盛德,特立独行,义贯日月,明照千古,实非本文所能纪其万一。所望吾湘志土,法其高风,步其后尘,以期不沒先贤,发扬“湖南精神”,则中华民国邦基永奠,庶不负蔡先生卫护奋斗之苦心矣。
民国六十年十月三日写于台北六十一年七月六日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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