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和朋友聊天,聊到报纸上所登书贾的广告;说其中的“热门书”,如“景梅阁丛书”;大家老而未衰,嘻笑声里,全都是在谈“素女经”和“容成术”那些这些。当下,便涉及到叶德辉其人。就我所知;其实、我知道的太少,而且还是道听途说的。叶德辉,湖南长沙人,别署郋园,中过进士,并在吏部任过“郎中”(?)职级类的官;在京华冠盖中也算是一位“出人头地”的有名人物。他精于目录之学,当日科甲中人,叶被称是渊博的名士,好在他家本素封,喜藏书,其中不少珍贵的孤版的名贵书。他在宦海中浮学了些时,就回到长沙,过度乡宦士绅的富贵生活;内宠甚多,由于他脸有麻斑,背地里人以叶麻子称之。他以郋园名其居,而以“影梅阁”为书斋额,景梅阁藏书里,有“素女经”一书,这本书传说是“黄帝”所传下来的;叶德辉更加煊染的润饰其辞,而名之曰“素女经答问”,并以“景梅阁丛书”为名印行问世;风声所播,一时脍炙人口,所谓天下读书人几几乎莫不欲得而读之;即令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儒辈,也尝是隐在暗室里一快读之。甚且、许多日本的以至其他外国的“汉学家”或他们的图书馆藏书里,大概都少不了这一丛书?叶德辉的鼎鼎大名,便人以书传的成为普天之下的有名人焉。其实、叶的学问,叶所印行的书;固不仅此有关素女经的一种。他还著述有不少的“正经书”,无害于世道人心之缵述道统的圣经贤传;其间“书林清问”,至今、仍然是真正读书人所称道的一本好书;可堪惋惜的,举世滔滔,蠢俗伧父,却祗晓得那素女经答问,而且认叶是邪门歪行径的人物。说到素女经那本书,可称之曰、中国最古老的“性”宝典,托名黄帝,所谓“尽轩皇图艺”的书;但比洋人的性书、那种生吞活剥的“暴露”无遗,其阴阳翕张的奥妙,酝藉涵蓄的字句,是不应相与并论的。
我曾在某一位前辈邀请“忝陪未座”的机缘下,拜识了久闻其名愿见其人的叶德辉,这位身干修伟、满脸麻斑、语言诙谐、有些话用长沙方言说来,更足令人遐思而神往;难得的是他兴之所至,便尽量的绝不保留的无忌讳的快意的说,不拘忌于说话的场合,听话的是何许人,调门儿又高,绘影绘声,洵称大胆。他所撰写的对联,尤其挽王壬秋的那一联,更是“口碑载道”的为人所传诵,起句是:秉姜斋系,为一代师、名士本风流,只怕周公来问礼;对句是:登湘绮楼,望七里铺,佳人犹宛在,不容王子去求仙。究竟是否实在出自叶的手撰?不过、大家都是这样的传说。其中秉姜斋系姜斋乃王夫之(船山)的别号,王固以继承船山道统自任;湘绮楼,为王书斋题额;七里铺,即周妈家所在地。叙事说情,要非有学问而又和王有关系的人,撰写不出如此恰好的当的挽联;王生前以笔墨侮弄人,叶也是一个“效尤”王前辈,喜爱写点捉弄损人的玩笑文字的有名人焉;因此、栽定这付挽联的“黑锅”,却硬生生要叶出来顶当了。
叶在六十大庆过后的晚年,精力依然健旺,蓄有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多人;所以,有人说叶或因精究“素女经”的火候功深,工于“容成”之术;虽室多少女,老人周旋其间,不特绝未亏损真元,且反而资其采补济助云云。人云亦云,几于传遍里巷的叶麻子丑闻,不待言、叶德辉的“坏名声”,更“坏事传千里”道路传闻的通国皆知;也就从而种下了他遭杀的恶果了。
民国十六年春夏间,长沙共产党,迫令女佣厨司杂役,日常游行喧闹,发出种种不近情理的口号宣言:女佣不倒马桶;厨司定时开饭,过时不理;类此之事,谁也不敢昌言驳斥,善良“安份”的人士只有侧目而视;谁也不敢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先是、叶当国民革命军未抵长沙以前,原有移家姑苏的安排;且曾在十四年秋冬间前往苏州小住。后因革命军底定湘鄂后,并无若何“残民以逞”像北洋军阀所说的景象;于是、又复在十五年年底或十六年春初(?)回到长沙安居下来。不料时局日非,他那喜非议新贵和好讥讽人说玩笑话的习性,虽然也收敛了一些,可是当兴之所至,情难自禁时,仍旧是口不择言,文不饰词的“昌言、任写”不大顾忘。据传他的死于非命,是由于“农会”登报召开大会的启事;他看报后,便对一个熟识的人说:我已替他们拟好一付会场对联,上句是“农运宏开、稻粱菽麦忝稷、无非杂种”,下句是“会场繁盛、马牛羊鸡犬豕、尽是畜生”;再添上一块“万兽率舞”的横额:信口狂谈,原不过聊且快意而已。不料这些话传入农会书记柳直荀之耳,柳是长沙雅礼大学毕业,柳父与叶也是朋友;这时,柳直荀郭亮他们,正要找出一个给社会上“话柄”最多的人,做一个吓猴子的鸡,开刀立威;叶麻子,正是合格的羔羊,许多人都讨厌他“私德不修”,加上他在清朝又有功名,还有在地方更是集霸劣于一身的人物;当下、就给农会纠察队奔进叶的寓所,将叶拖到教育会坪,这是长沙城内较大的广场;不由分说,用梭镖将叶戮死。叶被杀后,除了“少数”和他有往还的人,躲在暗室太息饮泣而外;谁也不敢出面来举行悼念过,甚而他的家人也不敢公开的举行祭奠。反而、有些人以为这是叶平日喜爱用文字嘲弄人的报应,死不足惜;不过、也有些人却认为写文章的人,应该任情快意的“直笔”的写,文章该是“千古”的事,又何须顾其一身的死与生?颂新的杨子云,骂曹的祢正平,后世人的评价,又是如何的悬殊。此一是非,彼一是非,又是须多事评论;不过、叶德辉,在有人写湖南的“儒林”或传述“文学”,一定不会因“死于非命而”弃置不列的。
叶死讯传到南京后,中央大学吴梅(瞿安)教授,有哀诗两首;吴工词曲,诗的造诣也有工夫;读吴诗,显见得叶之“不得其死”,却是天下读书人所惋惜悲怆的大不幸事。
目空天下士。为我偶垂青。岂意一朝别。
南天见落星。诙谐得奇祸。刑辟失常经。
安得郎中笔。重书有道铭。
大名垂四海。小隐寄三吴。曾造通儒第。
如披博古图。奇文搜紫简。余技事丹炉。
竟杀读书种。天高何处呼。
叶死后,藏书的散失,当然也是意料中所不免的事;好在、并没有给纠察队的一火焚尽。我曾过叶侄寓所,那已是地死后的两年;我在李肖聃招饭的座上,认识了叶侄;谈到郋园藏书,似乎?有几部为世人所称道的名版珍品,还幸庆无恙的被保存着。后来、在十九年长沙遭共匪占领多日的事后,说听叶氏后人已事先逃到上海,并有出卖残余名版珍品书的消息;而今、书商们以“景梅阁丛书”号召的地些书,或许?就是叶家带到上海所出卖的那些书的某些部分。
要而论之:士大夫生际乱世,富贵显达不难,难在于几套必要而且必工的造诣,那不是学问,也不是事功,更不是道德之谓何;而是:哗众邀宠,占风望影,胸刳刚肠而体增媚骨,言论七德身行三维;有一于此,不祗能苟全性命,或且会陡地里富贵逼人来。反而言之:如果斤斤于硁硁然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的谈人性人格等类臭屎橛;倒不若:笑骂由他,钱财私我;且随权势以俯仰浮沉,姑竞时尚而逢迎钻营;尽可言称尧舜,尽可广训圣谕;至于文必尊孔孟,不妨乱引经典,而行己务须忌耻,博学何劳明辨;如此如彼,出尔反尔,且图生前的封赠与享受,又何须计较身后之流芳遗臭的荣辱与毁誉?然乎否耶?各自各白;放眼看去,伊谁又不是“身与名俱灭”,管他人的短长则甚!有人说:人生就是在“名与利”两个字里打滚,上焉者“名”的观念较“利”的观念为重;所谓“重于泰山”的解释,就是最好的注脚。然而不然,有些人的生前是“大名鼎鼎”,死后呢、却只在“鸡虫得失”中一文不值。老实说、像叶德辉其人,却还落得个身灭名不灭;其实、像叶德辉这类人物,名之为物,恰如法门寺平戏里九千岁说小贾贵的“又算得上是那一颗子葱”。不过,“文章千古事”,撇开“景梅阁丛书”整个儿的不谈,单是那“书林清问”,可不把叶德辉其人在读书种子的识知里深深的扎下了根;若然,叶德辉之为叶德辉,便身灭而名不灭了。
本来、叶德辉其人生前的“社会声誉”,纵然不尽“人皆欲杀”众恶皆归的坏人之尤。不过、却是恶之的多于好之的;尤其是自称是“正人君子”那干人,即令是平素“私淑”于他而向他“请教求益”的人,谁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之间,说起和他的情谊和酧酢往还;因之、在叶死后,除了无在南京的吴瞿安教授有如上所记的两首哀诗外;在长沙、当然慑于凶暴的威胁之下,见不到片纸只字的悼伤与怀念;在外地的湖南乡亲,也未见曾听到什么哀思追悼的举动;或许有?祗是我所见闻的不周。要之、叶的“人缘”,是善缘未尝广结,而恶缘却是处处荆棘丛生的。
拉拉杂杂的写了如此如彼的一段“谈谈叶德辉其人”字里行间,只是我个人的一己的私感;并未计及:是褒?是贬?孰毁?孰誉?好在、这不是为叶写“行状”,或者是铭“墓石”:状其人的某一小节,铭其人的些些行藏;总之,是写这一个人的“这”,不至于可以移写那一个的“那”;夫是之谓能传其人?否则,千篇一律的视其人的权势爵位,谀而颂赞之曰圣曰神,乃武乃文;可不全是鸦鸦乌一片黑。好在,我不是史官,不必袭取“紫阳纲目”那一套:“正统”之谓何,僭伪之为何;若果仅是:顺己之谓快,忤我之谓逆,迎合“人主”之爱憎,时尚的好恶;写上些“加膝”或“堕渊”的滥调腐词。或者:生固桀纣之尤甚,死便尧舜之有加;岂不令有心人士读来为之汗颜,为之意冷,为之皮肉麻颤、而面红、而耳根发烧。呵呵,一笑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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