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愧为最伟大的通儒
梁任公谓谭浏阳是一个思想界的慧星,这虽然取喻不一定切当,因慧星的轨道不是正常的,但常与非常是相对的看法,若以当时满清思想的守旧腐败为正常,则谭浏阳的反腐旧思想而发出光芒万丈的辐射,自然是一颗非常的慧星了。
浏阳的文章无论是叙跋、书牍、传状、铭记、论著,读之均感到有一种惊天地,动鬼神,排山倒海,风云变幻的奇气。但他的中心思想却不能不首推他的仁学。要知仁学却先要有许多基本知识,否则不易深入他的堂室,依他自己提出的条件,有廿七界说。固然知道这廿七界说的基本知识,是了解仁学的途径,不过这些途径是相互贯通的,所谓“道通为一”。浏阳说:“仁以通为第一义”。浏阳确实是一个通人,古所谓“通天地人谓之儒”。故浏阳真不愧是十九世纪的一个伟大通儒。那些煦煦为仁,孑孑为义的人,那裹能谓之“通”。浏阳论“通”他说:“通有四义,中外通,多取其义于春秋,以太平世远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內外通,多取其义于易,以阳下阴吉,阴下阳吝泰否之类故也。人我通,多取其义于佛径,以无人相无我相故也。”
仁毕为何以“通”为第一义,“仁”是宇宙人生的本体,由“不仁”必须返为“仁”便是“一”。如何能返乎为一,又如何由“不仁”的“多”返乎为“仁”的“一”,这就是必须“通”。所以仁字就本体言是“仁”,就“不仁”的“多”返乎为“仁”而言是“一”,但其间必须“通”。所以就“体”而言是“一”,就“用”而言是“通”,所以“仁学”必须先“通”,也即是仁学就是通学。仁的大道应该先求其通,所以说“道通为一”,一则仁了。浏阳谓“仁”以通为第一义,不通便不仁,即陷于万恶的“多”。求“仁”与复“一”,必取決于“通”,这便是浏阳的点血处!
“仁”与“一”何以能“通”?浏阳提出一个假说“以太”。可是浏阳之所谓“以太”,虽然是借用现在西方科学的名词,实则不过是借用而已。浏阳所谓“以太”,其涵义比现在西方所谓“以太”更广更深,更精更富。所以西方“以太”的假设可以废弃,但浏阳的假设不能废弃,何以故?因“以太”的旧假设虽可以废弃,但依浏阳的推论?新假设仍可以称为“以太”。就是日新日日新的新假设,仍可称之为“以太”。有假设就称之为“以太”,假设不可废,浏阳的“以太”便永存了。
浏阳的“以太”之所以永恆存在,因为他说:“遍法界,虛空界,众生界,有至大之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莞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见,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嗅味。无以名之,名之为“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气爱人如己”,“视敌为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成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依浏阳的涵义,他的“以太”怎么能随科学的发展而废弃呢?而且他所谓的世界,虽是合行星及月与小行星慧星而言,但是他所谓太千世界是指恆河沙数成天河之星团互相吸引不散去而言。又在大千世界之上,还有恆河沙数的各星团、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引而不散去的世界海。恆河沙数的世界海为一世界性,恆河沙数的世界性为一世界种,恆河沙数的世界种为一华严世界。这华严世界的广大可以说比现在科学光年所见宇宙的极限还超过了若干亿倍!
二、通天地人我为一仁体
这样广大世界,在浏阳看来仍然是一个仁体,它仍是无所不胶粘,无所不贯洽,无所不筦络的世界。这是就至大的世界来说,若从至小的一叶来说:至于目所不能辨之一尘,其中莫不有山河动植,如吾所履之地,为一小地球。至于一滴水,其中莫不有微生物千万而未已。又小至于无,其中莫不有微生物浮寄于空气之中。在至大与至小的世界中,都可以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仁体。“是故发一念,诚不诚,十手十目严之。出一言,善不善,千里之外应之。”他引佛论:“百千万亿恆河沙数世界,有如众生起一念,我则知之,虽微至雨一滴,能知其数。”这些六七十年以前的假设与推测,现在因科学的进步发展,如无線电的通讯,登月人与地球双方对面而谈,已成为科学的常识,将来的星际交通也如晤于一室之內,已非一种理想。
浏阳说:“不仁则一身如異域,仁则异域如一身。”仁与不仁之辨,在“通”与“塞”。如果能仁自无不通,也惟有通而仁之量乃可完成。”他说:“不能通之于人,爭夺之患起。虽父子兄弟,乾以衍矣!少贤于此,则能通于一家,而不能通于乡里,寝假而一乡一县,又不能通于一国,寝假而一国而语及全球,则又儳焉不欲任受!夫是以仁者希也。夫岂不以全球为远于一身一家哉?然而全球一身一家之积也,近身者家,家非远也。近家者邻,邻非远也。近此邻者彼邻,彼邻又非远也。我以为远,在邻视之,乃其邻也。此邻以为远,在彼邻视之,亦其邻也。衔接为邻,邻邻不断,推之以至于无垠。周则复始,斯全球之势成矣。”
他更进而推论,又说:“且下掘地球而通之,华之邻即美也,非有隔也。更广运精神而通之,地球之邻,可尽虚空界也,非有隔也,安见全球之果大,而一身一家之果小也。”浏阳所发挥的通义真是广大精微。一般人只知“天人合一”,而不知天人何以能合一,就在于能“通”,何以天人不能通而为一,浏阳以为在于人世妄生分别,因其所见者小。他引庄子之言:“室无空虚,妇姑勃谿”。浏阳以“通”而论宇宙人生,就是可以解释天人之所以合一。天道地道与人道,凡是道必须能往能来通达无阻,始可称之为道。不论大道、小道、正道旁道、直道、曲道,若能夠通,皆可并行而不悖了。一切的道都化而为一个整全的交通网,分别都消失了。条条大路通罗马,那裹还有大道小道,正道、旁道呢?真是“道通为一”。浏阳说:“学人不察,妄生分别,就彼则失此,就此则失彼”。所以他说:“仁而已矣,而忽有智勇之名,忽有义信礼之名,而忽有忠孝廉节之名。仁亦名矣,不可立犹可立者也。傅之智勇义信礼云云胡为者”。他将一切德目全统一于“仁”,为什么?因他以为“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而忽此,视摧势之所积,名时重而时轻,视时俗之所尚。”“俗学陋行,动言名教,敬若天命,而不敢渝界若国宪,而不敢议。嗟乎,以名为教,则其已为实之宾,而決非实也。”何以他允许立仁名而反对其他之名。他说:“仁则共名也,君父以责臣子,君子亦可反之君父,于箝制之术不便。故不能有忠孝廉洁一切分别等差之名,乃得以责臣子曰:“尔胡不忠,尔胡不孝,是当放逐也,是当诛戳也。”忠孝既为臣子之专名,终必不能以此反之,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反更益其罪曰:望日怨望,曰快快,曰腹诽,曰讪谤,曰亡等,曰大逆不道。”谭浏阳是否反对忠孝?当然不是的。他以为忠孝,必须返之以礼慈,孟子以为君必须待臣以礼,臣必须事君以忠。父待子以慈,子待父以孝,这是相对的。只主张忠孝,而不主张礼与慈,那就是割裂了仁体。与其立忠孝的名而忘却礼慈,不如返而归于一个共名的“仁”,如此才沒有流弊,这就他所谓上下通了。
三、淫杀相反其机为一
浏阳又说:“天地间仁而已矣,无所谓恶也。”何以无所谓恶?他说:“生之谓性,性也,形色天性性也。性善性也,性无亦性也。无性何以善,无善所以善也。”“所谓恶,至于淫杀而止矣。淫固恶。而谨行于夫妇,淫亦善也。杀固恶,而谨行于杀杀人者,杀亦善也。……妄喜妄怒,谓之不善,然七情不能无喜怒,特不当其可耳,非喜怒恶也。忽寒忽暑,谓之不善,然曰时不能无寒暑,特不顺其序耳,非寒暑恶也。皆既有条理而不循条理之谓也。”所谓循条理就是“通”,不循条理便会阻塞而不通了。故只循条理而已矣,循条理便是“仁”,无所谓善恶也。王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会遭性善论者的猛烈攻击,不知无善由于无恶,善且无矣,恶从何来?且善与恶对,有善必然有恶,无善无恶,仁而已矣。浏阳已深入此中三味了。
谭浏阳仁学曾有一论淫杀最为精采。人皆以男女构精为淫名,但习以淫为恶。他说:“向使生民之初,即相习以淫为朝聘宴飨之钜典,行之于朝庙,行之于都市,行之于稠人广众,如中国之长揖拜跪,西国之抱腰接吻,沿习至今,亦孰知其恶者。”浏阳的话,可以证之于日本的男女同浴。几十年以前日本并不视男女同浴为奇異,大家并无羞恥的心,现在西方习俗侵入才有男女的隔离。我国过去以男女的抱腰按吻为羞恥,现在青年男女倣效西俗也习以为常,沒有以抱腰接吻为邪恶者。浏阳说:“戕害生命名之曰‘杀’。此杀名也。然杀为恶,则凡杀皆当为恶。人不当杀,则凡虎狼牛马雞豚之属,又何当杀者,何以不并名恶也。或曰:人与人同类耳,然则虎狼于人不同类也。虎狼杀人,则名虎狼为恶,人杀虎狼,何以不名人为恶也。天亦尝杀人矣,何以不名天为恶也。”故“杀”是杀杀之者非杀恶也。他的意见,“恶既为名,名又生于习,可知断断乎无恶矣。”当然他离开了人类的价值判断,将人类舆动物一视同仁,宜则人之所以異于禽兽者便基于此。他以为对于人禽之異仍是起于分别不是由于恶。
浏阳对于“淫”与“杀”的关系,论之最精。他说:“善用爱者贵兼爱矣,有所爱,必有所大不爱也,无所爱将留其爱以无不爱也。故断杀必先断淫,不断淫亦必不能断杀,淫而杀,杀而淫,其情相反,其事相因……其理则一”。浏阳首先知道和淫杀的相因。他说:“陷桁杨,膏箫斧,罪狱多于淫。恣掳掠,查奸嬲,横決皆肆于杀,此其易明者也。若乃其机,则犹不始此。杀人者,将以快己之私,而洩己之欲,是杀念即淫念也。淫人者将以人之宛转痛楚,奇痒殊颤而为己之至乐,是淫念即杀念也。同一女色,而髫龄室女,尤流俗所涎慕,非欲创之至流血哀啼而后快耶,杀机一也。”于是他批评我国的穿耳与缠足,也同时批评非洲之压首及欧洲之束腰皆为杀机,指出断杀以断淫。但世界之防淫,又有问题。立淫律也,禁淫书也,恥淫语也。他说:“虽文明如欧美,犹讳言牀第,深以淫为羞辱,信乎达者之难觏也。夫男女之異,非有他,有牡牝数寸间耳,今锢之,严之隔绝之……是重视此数寸之牡牝,翘之以示人使知可贵可爱,以艳羨乎淫……”。不知防淫正足启淫,如防盜而示以“此地无银三百两”,正所以示其有银两,何其拙耶!何若如西医:“详考交媾时,筋络肉肌,如何动法。涎液质点,如何情况。绘图引说,毕尽无馀,兼范蜡肖人形体,可折卸谛辨。多开考查淫学之馆,广布阐明淫理之书,使人皆知所以然,佛说:“视横陈时,味同嚼蜡。”所以他主张“遏之适以流之,通之适足以塞之”,淫不断而正所以断,这是在淫杀问题上主张以仁学的通达之理,所谓不禁而禁者也。
四、物质非无知者
刘阳谈到灵魂,更为深入。他说:“西人言灵魂亦有不尽然也。同一大圆性海,各得一小分,稟之以为人,为动物,为植物,为金石,为沙砾、水土,为屎溺……乃谓人有灵魂,物皆无之,此固不然矣。”至若“植物似于人远矣,然亦食渊泉雨露,息炭养二气也。非洲之毒草,竟有食人物血肉者,人之肺在內,食物之肺在外即叶是也。悉去植物之叶,而绝其萌芽,则立槁矣。无肺固无以呼吸矣。”
又说:“至若金石沙砾水土屎溺之属,竟无食息矣,然而不得谓之无知也。何以验其有知?曰:有性情,何以验其有性情?曰:有好恶。有好恶,于是有攻取。有攻取于是有異同,有異同于是有分合,有生克,有此诸端,医家乃得而用之,水火电热声光学乃得而用之。农矿工艺制造学乃得而用之。夫人之能用物,岂有他哉,熟知其好恶之知而慎感之已耳!”浏阳证明不仅生物有知,连水火金石沙砾屎溺也有知,因而天地万物均能痛痒相关,始能成为一大仁体。
我曾推广浏阳的论证,以著“国父元学发微”一书。我以为天地万物不仅有“知”而且有其自主的精神。所谓自主就是一种自动自发自觉的精神。例如镭原子的死亡,在两千个原子中,每年要死亡一个,但为什么不死亡这一个,而死亡那一个,好像是命运之神。Soddy谓之为“自动分解”。又如光在结晶体上,看去是像一串波动,又好像是细粒,它的行动非常自由,不是物质的自主现象是什么?物质的感应,其强烈如磷的死灰,磷灰见了水,就好像冬天饿久了的狼羣见了牛羊一样,它的反应是何等强烈。连物质的死灰都有感应,可证物质绝不是麻木不仁的。而且物质也是有计划有目的,一切物质都是“统之有宗会之有元”。宇宙中九十几种元素,都是条理通贯,秩序井然,因其有秩然不紊的条理,一八六九年化学家门德列夫,才能将各原子的重量依其轻重排为一个周期表。国父说:“物质以成地球为目的”,这真是一种科学的论证。以地球的组成来看,水的面积为百分之七十二……陆地为百分之廿八,北半球陆地多于海洋,南半球海洋大于陆地,不论陆地与海洋,都是错综的三角形,这些都是便于地球在收缩时的目的,谁其为之,孰令致之,这难道不是有计划的目的吗?我们在谭浏阳七十年之凌,当然所得科学的论证更为多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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