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末民初之间,湖南崛起人材之众,真可说是“更仆难数”,然文事武功,出类拔萃者,则首推谭组庵(延闿)先生。组庵先生出生于阀阅之家,他的尊翁谭锺麟氏,曾任两广总督。少年时,受业于安北黄芳洲(凤歧)先生,芳洲先生为清末的文翰林兼武翰林,不仅文采才华,冠绝一时,即弓矢击技之学,亦鲜与伦比。我沒有见过组庵先生,但芳洲先生晚年隐跡是沙时,我常随家叔到他家裹去玩,那时芳老双目失明,右手已瘫痪,但仍然用左手为人书屏联,笔力苍劲,功架依然,可见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到了何等境地。
芳老常对家叔谈起他这位得意门生。那时组庵先生正在南京担任行政院长,对芳老不仅常有书信叩询起居,且特别关照当时的湖南省主席何芸樵(键)氏照顾这位老人的生活。我从芳老与家叔的谈话中,知道组庵先生幼时的秉赋异于常童,后来由举人而翰林,在科举场中,可说是一帆风顺,只是组庵先生由于芳老的教道,也精于武技,却很少为外人所知道。
但组庵先生于民国肇造后统领湘军,有人说:“曾左彭胡诸先辈,尽毕生之力,以造成一脉醇朴之风;乃逮于谭氏,三度督湘,此风为之渐变。”这种论断,实在是求全之责。曾左等以书生督练湘军,他们所承袭的是儒家正统观念,但组庵先生则当大变革命之会,是一个除旧布新的局面。因此,老湘军的目的是以“常”镇“变”,而新湘军的目的却是以“变”革“常”;其出发点既截然不同,则组庵先生的作为仍是异常正确的。
我在这篇文章中不想对组庵先生的行状多加叙述,因为那些事迹已经彰彰在人耳目,但有些故实却是值得一谈,俾使我们明了这一代伟人,他的持躬处世,究竟有什么特出之点。
当组庵先生盖棺之后,最近逝去的于右老会以“民国一完人”为挽(此联悬于南京灵谷寺谭墓灵堂内)。李协和(烈钧)氏则许之为“当代一人”。胡展堂(汉民)先生悼谭有云:“诸葛自称惟谨慎,汾阳所得是聋癡”。某政要亦有“百年循吏良臣傅,一事师承在执中”之句。这些人推许组庵先生的平易中和,不偏不倚,但病之者则谓其过于圆融。平心而论,组庵先生处处谦抑自己,事事不与人计较,这种谦德,在当时群雄逐鹿之际,不仅难能,抑且可贵。
在民国初年,人称谭石屏(人凤)与组庵先生为二谭。二谭和袁世凯均是政敌,袁评谭石老,谓其“面恶心善,不足畏!”论及组庵先生时则引黄克强(兴)氏的评语说:“组安先生知白守黑,不为天下先!”袁氏为一代枭雄,纵令对反对他的人,他的批评亦颇有分寸。
组庵先生作事不太走直線,他生恐过于严峻予人难堪,他第一次督湘时,待邀当时的是江巡阅使谭石屏至长沙,两人煮酒畅谈,炎热中,各挥一大蒲扇解暑,组庵先生以石老在民党中年事较长,策画特多,隐操羽扇之柄,因口占一联寄意云:“天下无如蒲扇好”,但这位“面恶心善”的人中之凤应声接了下联:“世间惟有布衣真”。石老为一艰苦奋斗的革命志土,似在微讽组庵先生的阀阅门第。恰巧当时又有两谭争督的谣传,因比用“布衣真”三字以示精诚无间,但组庵先生不以为忤,且答引唐人诗一联云:“束缚酬知已,歪斜入角尖”,石老当即许为知言,两人遂此订交。
两谭尚有一失传的故事,足以说明组庵先生处事不走直線,当武汉首义,湖南宣布独立,焦达峯被推为第一任都督,组庵先生与后来任群治大学校长的罗峙云(傑)先生分任省谘议局正副议长,谭石老适在湘策动首义事宜,共议拆毁曾、左、彭、胡各专祠,改建烈士祠,组庵先生虽参加推翻满清的革命运动,可是对曾、左等先贤仍极崇敬,他有心维护,可是在会议中却不发一言,及党人往拆曾祠之际,忽祠门贴一联云:
烈士壮心犹未已;
丞相祠堂何处寻?
执行拆祠的人看了,忙往告两谭,石老颇疑为组庵先生所作,因组庵先生的家世,与曾胡诸家,均属戚谊世好,正想设法阻止,忽石老的得意门生曾伯兴(傑),排闼入室,大声说:“我姓曾,主张首拆曾祠!”石老嘱其稍安,并以言劝解,拆祠之事遂罢。后来组庵先生力称此联并非彼所为,但却具有同感。但这样大手笔,如果不是出于谭手,别人恐怕有点力不从心。
组庵先生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极重故交世谊,他与曾任吴子玉(佩孚)记室多年的张子武(其煌)氏,同为光绪甲辰科翰林。北伐径,吴氏兵败入蜀,张随吴不忍离去,终在奔途中,为乱兵所戕,组庵先生闻耗为哀恸,曾有挽诗四章云:
一别真投笔,三年负枕戈,有书常不达,无命欲如何?生死交情见,狐寒涕泪多,裹尸馀马革,凄绝向江沱!辛苦依人计,艰危烈士风,前知伤郭璞,从事异臧洪,未必谋身拙,仍怜殉友忠,纵横湖海气,今日竟途穷。少年曾并辔,中道各扬镳,鹰隼飞常属,华骝意苦骄,多才成负负,同好已寥寥。头白谁相慰?羁魂不可招!夙昔谁知己?平生误感恩!家惟瓶粟在!箧有谤书存,志事兼儒墨,思心托梦魂!冤亲同一尽,恸哭更何言中?
哀痛真挚,使非性情中人,岂能道其只字;后来这四首诗辗转为吴子玉将军读到,吴为之一读一陨泪,且谓其左右曰:“国民党中,毕竟以谭组庵最达,而读书亦最多。谭死,党中失一协调重心,恐从此汪、胡、李等人彼此不相下,天下从此多事!”因为这时谭已归道山,而吴子玉将军的慨叹,后来不幸都得到了应验。
一个人得到友人的敬重是不难的,最难的是得到敌人的敬重。组庵先生与吴子玉将军,在湖南双军对垒的那段时期,形成敌国,吴氏率北军第三师进占衡阳,谭氏退处湘南郴永一带,经人居间为说,彼此划定界線,两不相犯,且惺惺相惜,虽不获杯酒联欢,但儒札醴酒,颇有往还,后来吴率师北返,复处处暗中将其辖地让谭军进据。组庵先生的噩耗传人蜀中,吴曾寄挽一联云:
蜀道艰难,巫峡啼猿数行没。
长沙痛哭,衡阳归雁几封书!
此联一出,举国传扬,莫不服其工雅沉痛,臻于绝境。当时与组庵先生私谊最笃的李协和、杨沧白(庶堪)诸氏,皆叹为吴子玉一生历程中,应以康南海(有为)寿吴氏五十岁一联,为灿烂之顶(按康联为:“牧野鹰扬,百岁功名才一半;洛阳虎踞,八方风雨会中州。”)而以挽谭氏一联为平淡之终。因两联皆为不朽之作,而两人又均为不朽之人。
组庵先生生当清民主交,出处进退,自有难处,但卒能为各方所推崇,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即在国民党中,他与已投匪的程潛,本有隔阂,原因是起于民国七八年以前,两人各假一军,共逐衡嶷之鹿,故有“二陵争长”之说,盖程为醴陵人,组庵先生是茶陵人,及后两人同在广东依国父共事,程犹有馀溫,国父获知后,亲为调解,两人始形跡稍亲;程这个人昏庸而热中权力,但终为组庵先生的人格所感化。
自然,对组庵先生不谅的人还是有的;即如与他同长省谘议局的罗峙云先生就是一个例子。峙云先生为早期留学日本法政生,清末即出任国议会议员,在湖南学政两界中,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民国二十三年,我随侍峙老游陵园,顺道过谭墓,峙老在墓前怅立良久,他对于右老那都首挽联的“为民国一完人”句,颇有微词,他并告诉我他挽组庵先生一联云:
辛亥之役,并起艰难,明公总领师干,下走副长议会,首庶肇湖湘,抗席言坛悲老大!
己酉孟春,黍习逼单,咸指官年不及,特证实岁相符,勘名钦宇宙,挂冠神武自迂儒。
他所批评组庵先生的,也不过是说他会做官而已。因为峙老晚年兴学,为了群治大学的债务,终日皇皇,可能觉得这位故人没有给他什么帮助。我虽生也晚,但亲炙峙老的时间也有两三年之久,我知道他是一个看不开的人,因此他对组庵先生的话,也不能视为定评。
一个人的地位愈高,便愈难尽如人意,组庵先生越怕得罪人,便越是有许多难以估计的误会,峙老之不能谅其敌人,就是因为谭有权势,而他仍然是一领青衫。友人馀不足观阁主周游子,曾有一诗论组庵先生之生平,茲录之如次:
亦儒亦法亦英雄,孰道全能执厥中?
行效李翁能坦荡,治崇黄老喜圆通;
临池晚具纵横势,调鼎微嫌饮啖工,
欲取胡诗佺平羲,冲和至极等虚空!
阁主且自注云:“李翁云者,谓李西涯,翁松禅也!李为茶陵同里,翁则谭父同年,谭氏对二人极倾慕,不惟欲效其行,且力学其书。谭五十左右,始由颜平原而忝以米海岳笔致,如天假之年,当可凌驾道州南圆而上之,西涯、松禅或且不足攫其锋势。其谓谭过工饮啖,则未免吹求过甚,惟过分冲和,最易演为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局,此一世局出现,则谭氏所谓粉碎虛空是此心者,恐亦有此心无比力矣!”此诗此文,对组庵先生之过份圆通,仍似微有贬意;然组庵先生大节不踰闲,不论如何,他总是一位值得我们后辈效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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