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湘绮老人王闿运，博学能文，大名高寿，遨游公卿之间，自逊清同治光绪宣统，以迄民国，数十年来，韵事流传，每多附会，如不入贾祠，谓嫌其匾额不雅也，曾文正公之督两江，由其荐于肃顺也，妾六云身价三千也，厮役皆可作总督也，皆了无其事。自谓：
余学道而好作绮语。
余行甚端而言不检，以端，故无咎；以不检，故多谤。
他日传吾语者，有理路则真，无理路则伪也。
世人多以疏傲事附于我，他日必班作朔传，寿载孔书，乃足明耳。
是及身所语，已有不实，流传迄今，更多悬揣，最多的是有关妻妾儿女和女佣，兹就日记所记，摘叙原文，证以文集函牍所载，以见一斑。
一妻一妾
妻蔡蓻，呼以梦缇，以问名前夕，梦见红锦金书，唯缇字朗然，岳父荣森，湘潭名秀才，家资丰厚，内弟与循，光绪元年进士，共职京师，早在咸丰末年，与老人同寓法源寺。六云称其：“唯好读书，刺绣，不喜戏也。”亦曾暴怒挞妾，妾横不服；更有时推之不转侧，老人无之何也。年四十移居中室，老人戏曰：“四十致仕，不亦早乎？”以后仍生三子舆，四子懿，殆退而不休也。惟令老人叹息者：
梦缇避余如新妇。
孺人坚辞就侧榻，令我不安，然无容席地，使半山犹在，更不知作何安顿，又不知螽斯百男者，亦能居环堵否？蔡孺人卒于光绪十六年九月，年五十七岁。
妾莫六云，广西宣化（今南宁县）人，以寇乱，沦为广州歌女，老人就广东郭嵩龄巡抚幕宾时所纳，时年二十岁，老人称为新得西施能负薪者。卒于成都，年仅四十一岁。以其直强，有似王安石，呼以半山，半山安石字也。六云称嫡为女君从仪礼也。——仪礼注：妾称嫡为女君。老人仅此一妾，而日记，年谱均称为长妾。
老人处妻妾之间，殊多闲言，如光绪十年三月十六日日记：
与妻妾论家事，皆各有怨望，不从余言，大要多煦嚅之思，非富贵不能满其志，而又高言隐沦，非我所及也，然论既不同，诚难和调。
四个儿子
四子均嫡出，长子代功，字伯谅，艰于一举，宣统元年，曾充京师礼学馆纂修，老人亦受聘为顾问。编有湘绮府君年谱——今本缺同治七八两年。次子代丰，字仲章，小名庆来，老人许为尽传我学，但词章不及耳，作有春秋例表，为老人所钟爱，指为幸有佳儿传诗礼者，光绪七年，由成都返，病殁夔州旅次，年仅二十七岁。三子代舆，宣统元年，取充拔贡生。四子代懿，县学生员，妻杨庄，杨度——◇子之妹，初欲捐官为丞尉，老人以此儿本无教训，未能约束，旋于光绪二十九年二月，赴日习陆军，老人与四妇书云：此令兄及罗顺循设计辱我，为之三日不食，追至汉口，已渡海矣，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归国。
十一个女儿
老人有女十一人，其中五女帏八岁殇，但排行并未除去，代功所编年谱，只称十女，以莪为七女，真为十女，文集中老人自撰蔡夫人墓志铭，亦仅说：“生子女各四，庶女有六。”莫姬哀辞：“六女喁喁。”帅芳哀词：“弟昆十四”。其中都少了一个七女莪，不明所出，十一女真，日记中惟以真女称之，真为韵目十一，已甚明显。是家传亦不可尽信也。编为简表，以便查阅。
七女之谜
日记对七女有断续的记载，摘记如下：
光绪四年一月二日：帉莪两女，欲看迎春，遣轿送至曾词。
同年四月二十六日：莪女不甚思家，时来问讯，喃喃了了，亦自可喜。
同年五月一日：家人以端午，强来迎，恐增劳费，因命非女携莪女先归。
此时莪女，已可由其姐辈，携同来往，说话则喃喃了了，以其行七，出生地应在六女与八女之间，也可能同年异月（同治十至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大约为四五岁，非当时嫡庶所出，而由老人独自将领，正初理军志，静居明冈时也。
中隔十年，至光者十四年，日记有云：七女病甚，请吕生往诊之。又五年，光绪十九年九月十一日日记：
……至株州登岸，访聂姓，有瑞和祥米店，问七女从母家，云在残梅，桅杆拗，全寿堂，不能往返，至是仍登舟还故处。
同年十月九日：欲见七女莪，有感余心，当料理之。
从母，姨母也，是七女必另有其母，有感余心之语，亦颇耐寻味。又三年，光绪三十三年日记：“得胡亚书，言七女婚事。”但亦仅此一语。
老人自云：余专于教女，所作女箴，序云：“自周礼废而女德稀，……挟不学之身，专人家之事，能依美质求明效，岂不悖哉？……”但七女莪，是十一个女儿当中，唯一没有认字读书的一个。光绪二十九年二月与四妇书言及：“前十年，令诸女学裁缝，以当就案边授受，遂辍此议，莪女嫁后，于今汝亦能缝，是吾望也。”可见峨女虽没有读书，但是诸女中，唯一学过裁缝的。再一年以后，始再出现莪女的记载，光绪三十四年也。
四月二十八日：“欲泊凿石，访七女家，女婿邓达夫，云是生员，陈八——船出书院船伕。不识凿石，余曾三宿，乃竟迷上下，至株州，乃方云沱心寺上，乃令刘丁陆行。”五月十二日：朝食后，报七女来，七女婿亦同至，初回门也，遣轿迎之，婿邓达夫，白衣女婿也，字应龙，人尚明稳，陪坐自午至亥，犹时冷坐。
五月十四日：邓婿夫妇及小女告去，大有所费，犹嫌未称也。
以后也仅有过两则：
宣统元年二月：“滋女欲舣凿石看七女，因雨未去。”
民国四年三月：“七女告去。”
在七女回门以前，竟不识女婿为何人，则前所称谈七女婚事，并没有谈妥，或男家并不是邓达夫，以后亦未过问，则七女可能为人抱为养女，去时大有所费，而犹嫌未称，可见婿家不裕，六八女姐妹之间，犹有系恋，可见离家时最小应在十岁左右，且已学会了裁缝。不过七女的出生出嫁，乃是一谜。
长女无非
长女嫁武冈邓辅纶弥之的儿子国◇，号幼弥，姑媳不和，生一子，幼弥纳妾，邓家和老人关系深厚，少时同为兰陵词社湘五子之一，邓父仁堃，任南昌知府，并同往依随，复在邓家坐馆两年，咸丰末年，老人会试报罢，以萍始生赋闻名，弥之与老人，同寓京师法源寺，同为当时户部尚书肃顺所重，同号肃门五子，光绪三年，弥之妻死，老人挽以长联云：
三十年事同兄嫂，转因姻事至差池，愧戒女无书，承欢难俟，空悲朝露寒泉，更何堪东缊人来，羹汤弃养；
七二洞望断云山，岂是神仙好离别，但成家有愿，在富如贫，长伴鸡声灯影，谁省识严冬病里，荆布仍寒。
束缊用后汉书子妇不得于姑邻人为其剖明典，颇具匠心。非女嫁十二年，病中接回母家，不久竟卒，年才二十九岁，老人称其学术无所成，惟篆字冠一时，邓婿续娶，所称接脚女者，后来精神失常，得丐癖，日记云：“邓婿说乞丐状，眉飞色舞，正色责之。”迄民国三年，尚时至岳家，日求一千而去。
六女王滋
六女滋亦工篆字，日记中以：“娥芳死后，遂令独步。”嫁长沙名士黄渝的儿子黄希濂，也是老朋友结新亲，传花烛之夜，女考婿所学，即起勃溪，婚后三日，日记云：“至新房看滋，意尚怡悦，即返。”是传说不为无因，以后更云：“滋在黄家甚不安，留依为宜，尤免纷纭。”从此多住母家，至民国元年，嫁已三十年，日记尚云：“滋得抱孙，不知似祖父无？”可见不惟夫妇不和，即亲家之间，亦恨恨不已也。
八女及婿
八女莪，年谱中记为七女，日记中有详细说明，当光绪五年，在成都与总督丁宝桢第八子议婚时，日记云：
九月二日：韩紫汀，季怀（薛），及其同乡口君来，与八女议婚稚公小男，以其俱八，又同庶出，颇相当，当托鄂生为媒许婚。
莪于光绪十九年九月二十四日，在衡阳城中常宅成礼，女婿丁体晋，字康侯，先一年来湘就读，周妪即为当时伴娘，进入王家，旋由代功送回济南，丁宝桢贵州人，寄居山东，时已逝世，莪生女二人，光绪二十年庚子，义和团之乱，老人携周妪亲往迎接，还湘避居，丁婿以荫袭，屡膺县守，老人劝以不必应试，民国五年七月二日，老人弃养前一个半月，尚有致莪女之最后一函，附于日记，此时丁婿似为四川龙安府江油县县长，莪住成都，函述病况及服药之苦，最后更云：“湘安于蜀，道尹可望也。”盖指丁婿而言，传说莪女早寡，落发为尼，殊非事实。
女皆傲狠
王家女儿，除了来历不明的七女莪，都曾认字读书；除了早死的二儿代丰，都不足以传其家学。老人对儿子多所不满，有：“慧父痴儿”之叹，对女儿亦多叹息，下面两则日记，可以概见：
光绪十八年正月十四日：“莪与小女戏，偶诮之，便拂衣睡去，余诸女皆傲狠，容之则不可，责之则伤恩，未知近代人皆然耶？抑独吾家有此也，前七八人皆未至此，诚十年内失教之过。”
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五日：“纨女论事不合，似不可教，家庭断断非家之肥，欲大训则伤恩，小说则不悟，姑置之，假寐永叹◇斯之义也，但教男而不教女，女德所以不修，余专于教女，而诸女多丹朱嚣讻之材，岂谓无才便是德？女又不可不读书识字欤？本凡材而以国士任之，适益其骄，故孔子叹难养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亦教之过也。”
有关房妪
日记中的房妪，不是房姓女佣，只是女佣的职称，泛指任何一人，当时大户人家，所用女佣，都分为房妪，厨妪，乳妪。房妪一般称为上房老妈子，或上房娘姨，不下厨房，不做粗事，专一侍奉老爷太太，故与老爷容易亲近，北方人嘲之为上坑老妈，兼上老爷之坑也；江南各地，有称为梳头娘姨，为老爷梳辫子，为太太梳头。日记中的房妪，有时指金妪，有时指周妪，亦有时指其他女佣，进出王家，见于日记中的女佣，先后二十余人，大都为房妪。下面日记，可以说明：
光绪十七年十一月：“从城外还舟，众◇澜漫睡，房妪鬓蓬松。自注云：此何人也，金妪也。”光绪二十七年同日日记：内外佣欲为房妪作生日，民国二年同日日记：金妪为周作生日，又民国二年四月日记：遣房妪看女，周固不肯，乃遣金行，是金周并称房妪。
在王家最久的应为金妪，迄民国四年，尚记有：“金周大闹，不减王三姐。”又民国五年有金周信去的记载，很早以前，学生张正阳，为逐金妪不遂，悻悻而去，证以下面的日记，应属可信，更可见金妪在王家有其特殊地位：
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四日：入厨见仆妪狎坐，惜张生不在，未能整顿。九月五日：责数女佣，涕泣不服，恐其张也，自为掩之；亦知男女之事，无日不有，佛言善哉，诚为善教。
女佣中亦有不愿作房妪而宁充厨妪者，老人为之叹息，见光绪十八年二月十五日日记：
张妪喜作灶婢，则又陈仆之流，人好尚不同，刀砧何足乐也，而终日甘之。
周妪与周妈
老人对周妪，虽曾比之于客太太，比之于慈禧之遇李莲英，并非情所独钟，不但金妪之终始不离，曾谓：“周妪亦属员也。”“余但取其力疾从公而已……然自喜善用人，能得其死力。”周妪有时兼任厨妪，老人赞之曰：“房妪兼厨，不更雇工，豪杰也。”遇周妪发泼，有时加以怒斥，有时则谓：“待之极厚，乃曾未少如意，乃知近不逊远怨，犹不足形容女德也，此后当务饰于外，盖此辈不足以德感，求虚礼而已。”又云：“小人信不可假以词色，盖非人情所能料，孔子所以叹难养也，宜峻其防。”都是毫无感情的说话。
周妈的称呼，乃当时报纸所载，日记中引述时，亦随而称之，旋仍改为周妪，房妪，有时亦称周婆。
周妪虽读为周官，不能写信，子丧时，老人云：“周妪书告子丧，甚有文理，乡人亦大有通者。”乡人代笔也。时周妪三子及家人，亦均来往王家，宣统元年，并招周媪弟妇来侍，日记云：“三辞扭揑，有似商人妇。”其夫弟，曾强周妪回家，老人谓其欲学武二者。
在衡州时，即有余尧衢言：“周妪招权纳贿，声名狼藉。”又：“三和妇言：周妪受贿。”不久，受贿事发，令退银自明。民国三年任国史馆长时，报纸所称纳贿卖信，似非尽属周妈，老人在湘时，早有一函百金之例，日记云：彭孙奔驰为人求书故无御史弹之朝廷，则无以飞语去人之理，亦只能不查不问也。当时为此事曾潜回湘潭，后见报载王特生亦求周妈，认为无事，乃复返京师。
成都的罗妪
日记中坦率表明与女佣的关系，始于光绪四年，只身在成都，严冬怯冷，不耐独宿，买妾不成，于闰三月八日，得乡人妇罗来执役，当日日记云：“此事了不奇，以世人多鄙暗行之，故反以为怪也。”又曰：昨日翰仙讥余不践言，今即践之。老人时长尊经书院，翰仙为丁宝桢幕客。“此事”即以房妪侍奉一切事也，所谓一切包罗者广矣。不到半年罗氏妇移爱于男仆苏彬，八月即遣之去，临行求助佃田以安其翁姑，老人曾赞其为节孝妇也，日记云：“未知其真否？姑与之十金。”竟大胆敲了院长一小小竹杠，迄十月十三日，始知其将嫁苏彬，日记云：“有感于心，并验蜎蝡配合之非偶，使予持绳尺，则无此事，此亦恐伤盛德。”时老人仅四十七岁，妻妾均在。年终还乡度岁，罗氏随夫同行，乃于舟中竟仍有：“夜寝甚适，罗氏侍也。”及“卧与罗妇谈”的记载。以后日记中，亦间有罗妪，不知是否妈耿苏妇耳。
此文部分曾载公保月刊，诸多舛误，订正后重作。
附：湘绮老人的女儿
母系 排行 名 小字 出 生 出 嫁 年 月 日 年 月 日 女婿姓名 女婿家世 卒也年月日记事
嫡一非无非去非咸丰四年八月同治九年十月十日十二日邓国◇武冈邓辅纶弥之子光绪八年五月十六日
嫡二窊 桂窊桂窅窅芳窅庄 同治二年九月 光绪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胡子瑞 胡伯蓟四子 民国五年三月十六日 日记 作胡蓟门四子依年谱
嫡三珰岑芳 同治五年四月十九日 光绪九年十月 常国笃 衡阳常仪安之子 日记作常敦笃
庶四帉 帅玉 芳岑 同治七年九月六日 光绪十一年八月 钟文虎 海宁钟兆五之子 光绪十二年八月
嫡五帏胜 萸 同治七年九月五日 光绪二年十一月六日 年八岁殇
庶六滋蒲芳 同治十年五月十日 光绪十六年闰二月十九日 黄希濂 长沙黄渝子寿之子
七莪 邓达夫 株州凿石人 年谱不记母系及嫁时不详
八莪棣芳 光绪元年二月十三日 光绪十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丁体晋 贵州丁宝桢八子 年谱记为七女
庶九纨锦同 光绪五年三月十四日 光绪二十九年二月一日 刘焕宸 刘昌澧之子 留日学铁路
庶十复 光绪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宣统元年二月二日 赵谨瑗 武陵人 宣统三年正月十七日
庶十一真 光绪十年十一月九日 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九日 陈兆璇 衡阳陈士杰隽丞之子 妾六云入蜀时产于四川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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