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霖先生,字芷荪,晚年号瀞园。生于一八五九年(清咸丰九年),湘潭县十四都梅村里(今青山桥区明道乡)人。光绪壬辰(一八九二年)科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俗称翰林),后授翰林院编修,曾任监察御史、四川提学使。先生之为言官,多次向朝廷上疏,针砭积弊,慷慨陈词。终因触忤权贵,遭遣革职,但为时论所称誉。并一度为湘学堂监督、岳麓高等学堂(今湖南大学前身)监督,为我省教育界特有声望的先辈之一。辛亥革命前一年,目睹清廷腐败,国事日非,以母老自请开缺回乡。民国肇造后,隐居家乡,不复从政。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病逝。竟自以胜朝遗老,郁郁而终,终年七十七岁。先生工诗文,擅书法,初雋秀才时,即有文誉。有《瀞园集》六卷行世,《瀞园自述》一卷,及未刊稿若干卷。其中《瀞园集》和《瀞园自述》现存北京图书馆。多处风景名胜所书碑匾犹存。
出身贫寒 聪敏好学
先生出生于一贫寒农家,先世三代均以务农为生,父长春公租种祠产公田,住祠产茅屋,家境贫苦。六岁入学,课余即上山拾柴禾。幼聪敏好学,记诵过人,曾以八龄幼童,一年读完《诗经•大小雅》、《尚书》、《易经》及《礼记•曲礼》。戚族见其颖悟殊甚,集资百金助学费。十一岁得族兄汉卿先生资助,延其家就读,并津贴伙食费。十三岁赴省城应小试,憩于梅林巷旅店,遇同邑处士周月池先生,阅所作制艺(即应考的八股文),大为赞赏,因以女儿许婚。后相携至其家(泉塘山庄)就读。此后九年的学费,即由岳家资助。由于家境困窘,长春公常以“吾家赤贫,汝读书宜加倍用功”殷勤告诫。先生深体农家子弟读书的艰难和幸运,发愤苦读,加之敏捷超群,十四岁即已通读十三经。岳父月池先生见其勤奋过甚,则每加劝慰,“用功不可太勤,恐伤身体”。十六岁雋秀才,因得奖金,始能将这年所欠租谷十余担还清,家境之拮据,于此可见。后至岳麓书院就读,所得官课奖金,虽仅可勉强自给,仍节省一部分,岁时汇寄家中,帮衬用度。先生一生中清廉自持,临财不苟,对国计民生,萦怀至切,盖与先生少年之经历,关系尤深。
历任教职 乐育人才
先生自二十三岁(一八八一年)起,开始教书,次年以优贡授教职,历任湖南麻阳、武陵、澧州训道。二十七岁(一八八五年)中乡擧,三十四岁(一八九二年)成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不久出任永州泸溪书院主讲,继主苹州书院讲席。一九○四年,受命为甲辰科同考官。同年十月被推为湘省学堂监督,并兼任修身课。任监察御史期间,曾上疏请办京师高等实业学堂。以言事落职后,应聘为岳麓高等学堂监督。复起用为四川提学使,在任期间,厉行整饬学风,明令废除新得拔贡者丰具挚敬谒见学政的陋习,并兴办存古学堂。
先生在归隐前的大部分时间,是从事教育。他注重激发学生的志气,培养学生的品德,并注意学生仪表,当其主讲永州泸溪书院时,诸生的学业品行,斐然可观,连“盘发跃足,衣履不整”的旧习也渐次改变。他又捐出薪俸,广为购置图书,改善学生的学习条件。当解职时,永州绅学至为先生设长生祿位牌,先生固止乃已。春风化雨移人之深,于此可见一斑。且先生在废科举后,虽曾上疏主张读经,但着眼在官场积弊,士风凌夷。观点虽属陈腐,但亦非一般顽固守旧者可此。其上疏请办京师高等实业学堂,申论兴办实业,培养中国实业人才的要义和途径,解剖中国积贫积弱的缘由,引据日、俄转弱为强的历史,辨析毫厘,卓有见地。提出“中国而欲起孱弱,救危亡,舍大兴工艺,其道无由矣”。而兴办和发展实业,首要的是培养中国实业人才,则创办京师高等实业学堂为第一要着。进而于天津、上海、湖北、广东等处,“办完全之实业学堂”,再推至各省。“无论(财政)如何竭蹶,此项要政,决不宜缓”。先生此疏,剀切详明,激昂慷慨,爱国的热忱,救亡的迫切感,洋溢于字里行间。其办存古学堂,也非一味复古,而是为培养研究古籍的专门人才,造就中等以上学堂的国文教员。虽然先生用正统的儒家思想观察现实和变革,跟不上时代潮流,但他作为一个旧式知识分子,努力匡救学术,振济危亡的良苦用心,还是值得推崇的。
暂居官职 慷慨陈词
一九○六年(清光绪三十二年)时先生四十八岁,记名补河南省监察御史,继掌江苏道监察御史,兼署山西道监察御史,至一九○七年四月,因弹劾亲贵被革职,前后仅年余时间,先后上《论官制疏》等十一件奏折。为富国强兵,兴利除弊,澄清吏治,培养人才而积极建言。诸疏宏论博议,剖析入微,于此可见先生熟谙国情,深知积极弊建策立言。讲求实际,注重实效,其《论练兵不可徒袭形式疏》,指出当时练兵“一切仿效洋人”,而且只学皮毛,但求形似,不着眼于实践的错误。“徒见各国兵力之强,学步他人,袭其皮毛,士卒非不少壮,步伐非不整齐,阅操则兵容可观,接差则列队如式,洋装璀璨,洋号悠扬,就形式而论,不可谓不美矣”。然一旦临阵,却洋相百出,不堪一击。如湖南新练之常备军,“行军数十里已甚疲乏,至纷纷乘坐肩舆(轿子),雇人荷枪”。训练出来的全是一班少爷兵。“竭天下之财力练兵,而惟从事于表面,糜费甚巨,实效难言”。他进而指出练兵绝不可徒袭形式,而应“期于战事确有把握”,并以冯子材大捷于谅山,孙开华大捷于沪尾(注:旧港名,即今台湾淡水港)为例,说明中国传统的行军行兵制胜的方法,还是有用的。通观全疏,已粗具学习西方先进事物应和中国实际结合起来的可贵思想。《请发磅余以赈江北疏》,对当时的灾情作了逼真的描述。“秋后该处被灾之户,大率流离转徙,抛弃陇亩,未能及时播种。且多有低田积潦,久未泄复,并有水退之后,田地为浮沙所壅不能下种者。屈指计算,虽麦秋已近,而被灾地面,难望收获甚多。甚至有已种之麦,迫于饥饿将麦苗啖尽者。又或取野草、榆树皮、罂粟花、观音泥等物以充食,或将子女插标求售,或将幼孩遗弃道旁,甚至有全家投淮水自杀者。惨困之状,几不忍言”。先生出身贫寒,对灾民疾苦深为体恤同情,故能据实直陈,据理力争。先有奏稿一卷,已刊布行世,其文具在,固毋庸赘议。
仗义谏诤 不避权贵
先生之暂为御史,不过是都察院一名属官,且有清一代的御史,大都不敢放言高论,深恐犯当轴之忌,失去外放升迁的机会。至晚清官场黑暗,政治腐败尤甚,亲贵专擅,大抵皆昏庸贪墨,朝官苟且营私之徒,固宠容身之辈,卖国求荣者流,朋比为奸。而先生以国家安危为重,置个人祸福利害于度外,毅然上《劾段芝桂及奕劻、载振疏》,纠参黑江巡府段芝桂“专擅夤缘,骤跻巡府,诚可谓无廉耻”;庆亲王奕劻父子“以亲贵之位,蒙倚畀之专,惟知广收赂遗,置时艰于不问,置大计于不顾,尤可谓无心肝”。奕劻为清皇族,时任军机大臣,兼管陆军部,其子载振时为御前大臣,领侍卫大臣,农工商部尚书。他们卖官纳贿。贪汙腐化,劣迹昭著。而段芝桂为一最善钻营谄佞之徒,百计营谋,以一万二千金于天津大观园戏馆买歌妓杨翠喜献之载振,复从天津商会王竹林措十万金为奕劻寿,遂夤缘得署黑龙江巡抚,他们内外勾结。气焰熏天,“道路喧传,人言借借”。但奈其权势赫奕,莫之敢撄。先生上此疏后,袁世凯即私诣庆王府为之画策,令载振将杨翠喜遣送天津。等到清廷派醇亲王载澧及大学士孙家鼐查处,(所谓查处,只是官样文章,掩盖世人耳目而已)反被指为“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汙蔑”。“著郎行革职,以示惩处”。先生原亦自知,“言官纠参权贵者,久无所闻”。先生被诬谴革职后,一时舆论哗然,朝官赴宫慰借者甚众,报纸之评论,奖誉之语尤多。时上海《申报》就此发表评论,并附“打虎”漫画一幅,题“不畏强梁”四字。甚至有将此事纂成小说,编写戏剧,写成长诗的。及出都时,朝官及京师名流多有馈赠,先生坚辞不受,有不得已而勉强接受的,及入蜀后,仍各如量酬偿之。又连日为设酒饯行,摄影留念。
归隐家乡 终老林下
辛亥革命前一年,先生以母老乞归,实际上是目睹清王朝腐败益甚,国事目非,虽久匡时济世之志,而大无力回天,且对方兴未艾的革命,于感情上又似乎接受不了。因此,以母老自请开缺,就成了较为心安的出处,辛亥革命后,先生就隐居家乡,一直没有出来从政,只在张勋复辟,征召海内遗老时,才一度响应。复辟失败,先生有感事诗,其云:“五龙潛授事匆匆,司隶威仪一瞬中,左袒具征思汉切,副车应识报韩忠,翻云覆雨成何世,贯玉横霜进此衷,浩叹生民无量劫,不关剑术误苍生”。其倾心复辟,思报清廷,以为只有如此才能免去生民无量之劫,这种认识殊乖时代进步潮流,决定了先生此后不能再有所为。这的确是先生的悲剧。一九二四年冯玉祥驱逐废帝溥仪出宮,先生有感事诗一百二十韵,一九二七年湖南农民运动高涨,省外讹传先生被害,陈治重自天津函询,先生答诗有云:“余生惭报国,偷活尚为人”。又先生临终有自挽联:“故国竟何如,千秋自有公评在;浮生长已矣,万事惟余积愧多。”先生之于清廷,仍萦怀抱,眷恋依依,以无力报效为憾。晚年以先生于清末曾上《请三大儒(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从祀(从祀孔庙)疏》获准,被省会人士推举为船山学社社长,力辞不任,惟布衣蔬食,闲居自乐,间以书法诗文自娛。时民生凋敝日甚,遇荒年暴月,先生每派人从石潭等地购回大米、蚕豆,分发给四乡饥民,周恤邻近贫乏之户尤甚。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病逝于家乡。辞世前遗嘱处分身后事宜:“不发讣告,不受馈赠,不烧纸箔,不延僧道。”先生既殁,湖南省政府及各部门均送了挽联。其中建设厅挽联:“前代之直臣,乡邦之耆宿,士林之楷模,望重三湘,大节昭昭钦皎日;品学如清献,典章如文敏,政事如恭毅,归从四皓,高贤落落感晨星。”对先生的品德文章作了概括的评价。前道进士、曾任驻俄国使馆参赞长沙陈继训为先生撰墓表,对先生备加推许,至谓先生“真所谓威风亭亭,晓然物表,不得其时,孤鸣寡和,卒跧伏丛莽荒江寂寞之墟,而忧愤偃蹇以终”。
先生以一贫寒的农家子弟,因勤勉好学,颖悟过人,深得戚族的赏识和资助,遂得贯通经史,学底于成,从一八九二年中进士至一九一○年归隐,其间近二十年,是先生由科举入仕途的从政时期,时值清王朝,内政腐败,外侮频仍,国步维艰,民生日蹙,有志之士,都在为国家民族命运担忧。一派主张通过维新变法,用改良的办法救亡,一派主张推翻清廷,用革命的办法图强。先生虽出身贫苦,但自幼饱读儒家经典,深受儒家正统思想的薰陶,且以一介贫寒书生擢升京职,对清室不无感戴。故虽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仍想用施行“新政”,澄清吏治等办法来挽救清室的灭亡,自然是不合时代潮流的。但先生报效国家的一片赤忱,拯救危亡的满腔热血,仍是可贵的。其正道直行,以国事为重的品格,尤其令人钦敬。至于民国肇造后,仍眷怀故国,希图恢复,竟自以胜朝遗老而终的悲剧,令人惋惜,也发人深思。
注:本传略据《瀞园自述》及陈继训撰《墓表》等资料撰述。原载“湘潭县文史资料”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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