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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清代湖湘诗坛之特
作者:伏嘉芬
【摘要】在清代诗坛中群星璀燎,异彩纷呈,又确乎是一个庞大的存在。“全清词钞一收录湘籍作家九十余人,其中长沙二十七家,湘潭一十七家。清末南社社友总共三百九十七位,其中湘籍一百一十七位。
  向传统诗词学习些什么?继承些什么?这已是当代诗坛议论的热门话题。

鲁迅说过:“我以为一切好持,到唐已被做完”,章炳麟也说:“唐以后诗,但以参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语则不足诵”,其实,如果说唐诗是我国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是一座高峰,那么,清诗则是另一座高峰。柳亚子曾写道:“宋词元曲称作手,明清何遽非明堂。”酌今制奇,参古定法,清诗“在继承发展前代遗产的实践中,在二百六十多年的社会现实土壤上,开出了超明越元,抗衡唐宋的新局面。”(钱仲联语)这是不容否认的。而湖南,在清代诗坛中群星璀燎,异彩纷呈,又确乎是一个庞大的存在。“全清词钞一收录湘籍作家九十余人,其中长沙二十七家,湘潭一十七家。清末南社社友总共三百九十七位,其中湘籍一百一十七位。

清代湖湘诗坛之特色,可举一些代表人物之观点分述,约有五端:

一曰主意

王夫之(一六一九——一六九二)别号姜齐,衡阳人,学者称船山先生,他在认识论方面,批判了“知先行后”,“知行合一”的论点,认为“行可兼知,而知不可以兼行”,强调行是知的基础。但在文学主张上,卻提倡“以意为主”。他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字不得一二也。”“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申,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这裹,他拈出一个“意”字,一个“势”字,作为创作的关键,实际上是辩证地论证了“道”与“文”的关系。不过,他是先道后文,所以“以意为主,势次之。”他说:“句绝而语不绝,韵变而意不变,此持家必不容昧之几也……尽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由乎此。”

他又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绵帐,寓意则画。”有一意“作统帅,则“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重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均见夕堂永日绪论)。

“为文者必善其词说”,在他看来,必如此才能“善其词说”,“美则爱,爱则传焉。”

王夫之之后,攸县陈之駓、衡阳王敔、邵阳李无咎、王元复以学识渊博、长于词章被称为“楚南四家”。王敔是王夫之的季子,这四家大致都能宏扬王夫之的主张。

到了清末,“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侈,譬如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袞九章,但挈一领”。这就是“以意作统帅”的意思。他又说:“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淨几之下,而可以远眺,又如英雄侠士褐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这大概就是他追求的“意”的最高艺术境界。

与曾国藩同时的有湘潭罗念生,在“与曾侍郎论文”中说:

“夫文之得以气言者,莫过于唐之韩与宋之苏,而韩之状复仇雨引“周官”,一引“公羊”,面疏解之辞句不下十,其“上宰相书”则尤繁。苏之合祭六议,杂引诗、书、周礼、春秋、左氏并及郑注、贾疏、“水经注”之属,句不下数十,而注解之繁且数倍焉。然则唐宋文家,未尝不崇古法,而无掩于其气之浩然。”(“绿漪草堂文集”卷二十)。

他讲的“韩”舆“苏”,与曾国藩一“气”字,实际就是王夫之的“以意为主”的注腳。

二曰脫俗

脱离低级趣味,是谓脱俗。宋儒周敦颐说:“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就未能免俗,有点“小家气”,有点“市侩气”,人讥为“匠派”,不可以语上矣。陈放翁说得更明白:“汝果欲学诗,功夫在持外。”宋儒的理论通过书院这条渠道,影响及清。当时官方的科举考试,甚至公开提出“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口号。这里,也擧两个代表人物谈谈。

何绍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字子贞,号猿叟,湖南道县人。论诗推重宋代的苏轼、黄庭坚,他在“使黔草自序”中说:“诗文不成家不如其已也,然家之所以成,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摹为人而已矣。”他又说:“学者用力之要,不俗二字尽之矣。”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前哲戒俗之言多泛,莫善于涪翁(黄庭坚)之言曰:“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欲学为人,学为诗文,举不外斯旨。”他在“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中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语将三百篇根底说明,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不会做诗。”他这里,反复阐明的就是:“何猿叟待后辈极严,尤恶吃烟。”即此小节,可概其余。

先学如何做人,第二步,再移其所以为人者见诸语言文字。而这,也并非易事。何绍基说:“心声心画,无可矫伪,然非刻苦用一番精力,虽人已成就,不见得全能搬移到纸上,所以古来名人不是都会诗文字画。”(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这讲的就是要刻苦力学,并精于勤。

可见何绍基的文学主张,是先道后文,先学做人,后学做文,重道而不轻文。才能脱离低级趣味,才能不俗。

曾国藩也是教人在“做人”二字上下功夫。

同治六年与李眉生书有云:“诗中有一种闲适之境,专从胸襟下工夫,读之但觉天机与百物相弄悦,天宇奇宽,日月奇闲,如陶渊明之五古,杜工部之五律,陆放翁之七绝,往往得闲中之真乐,白香山之闲适古调,东坡过岭后之五古,亦能将胸中坦荡之怀,曲曲传出。”

又,同治六年三月家训云:“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闲适之趣,诗则韦、盂、白傅,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易其乐也。”这里所揭示的“坦荡之怀”、“高淡襟怀”,正是为学做人追求的脱俗境界,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也。”可与其论文语:“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相互发明。

近人张舜徽先生尝言:清末湖南二才子,汉寿易顺鼎,湘乡曾广钧,其家世门第,人尽知之,幼而早慧,王闿运名易为“神童”,名曾为“仙童”。后易放浪形骸,喜作“漫汗游”,自号“哭庵”,王闿运亦贻书戒之;曾履丰席厚,不自谨饬,王闿运亦贻书规之,谓贵人镇俗,宜以瞿、张为法,戒其与浪子游。所谓瞿、张,乃指瞿鸿礼与张百熙(均长沙),虽少年早达,而持躬端肃,有名于时,故王氏取以勉之。(以上见湖南“文史拾遗”第三期)湘潭杨钧为王闿运弟子,其言曰:“诗人贵识。苟欲自立,仍在读书,识出人群,文自惊众,仅为词客,亦复无聊。”可见湖湘前辈,当年是非常注重做人,注重脱俗的。

三曰爱国

清初国内民族矛盾突出,表现在诗歌上,爱国反清的作品不少。鸦片战争以后,统治者又腐败无能,丧权辱国,反映在诗歌上,反帝爱国的旗帜是很鲜明的,而湖南尤开风气之先,清、侍读学士潘祖荫在奏折里写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维新运动期间,皮锡瑞称:“近日湖南风气又为各省之最,是由地气变得益盛,亦由乡先贤之善变也”。梁启超说:“湖南天下之中,而人才之渊薮也,其学者有畏斋、船山之遗风,其任侠尚气,与日本摩萨、长门藩士相仿佛,其乡先辈若魏默深、郭筠仙、曾劼刚先生,为中士言西学者所自出焉。……其可以强天下而保中国者,莫湘人若也!”

清嘉道间,京师士大夫称魏源、陈筠心(郴县)、汤海秋(益阳)、左宗植(湘阴)为湖南四杰。

魏源,字默深,邵阳人(一七九四——一八五七)。“生平治经论史,稽要钩玄,独具卓见,文笔尤雄恣精奥如先秦诸子。嘉道以来,楚南论古文诗(词),当以之为大宗。”(湘雅摭残卷二)其作品“雄浑似杜陵,奧衍似昌黎,傲兀似山谷,奇险似东坡,集古贤之长而自成一家言。”(同书)他在鸦片战争前后所写的数十首律诗如“寰海”、“秦中杂感”、“秋兴”等,和模仿白居易新乐府所写的“江南吟”、“都中吟”等,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揭露清王朝的腐朽昏聩,同情人民疾苦,歌颂林则徐等将领和广大群众的抗英斗争,表现了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魏源生平好游览,自称“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因此在他的诗集中,山水诗占有很大的比重,他说:“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然其山水诗,雄奇壮丽,描摹尽致,与其政治诗一样,雄潭遒劲,寄寓了热爱祖国大好河山的感情,不愧为时代的强音。

谭嗣同(一八六五——一八九八)字复生,浏阳人,小时,学过桐城派散文,“刻意规之数年”。后爱魏晋文章,他的文章能于严谨中趋向骈偶,气势雄阔,简洁不芜,又曾以口语化语言编写“南学会讲义”,对于促进散文的通俗化作过一定贡献。其诗歌,内容充实,感情真挚,志趣豪迈,多抒写救国救民的抱负,富有爱国精神,风格恢阔,独树一帜。他吟道:“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吐出了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豪气。他在:“六盘山转饷谣”中写道:“尔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从一个侧面,揭露了当时频繁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体现了诗人关心民生疾苦的深厚感情。

时人语曰:“唐才常下笔千言,谭嗣同开口痛哭。”与之同时的自立会名士:唐才常(浏阳)何铁笛(常德)蔡锺浩(常德)皆秉爱国救亡之诚,高吟慷慨,满腔热血,沁人心脾,诗品雅洁,犹其余事。

释敬安(一八五一——一九二一)字寄禅,别号八指头陀,俗名黄读山,湘潭人。他是近代著名的爱国诗僧。“洞庭波送一僧来”是他的名句,“我虽学佛不忘世”是他的自白。著名学者杨树达先生曾说:“敬安虽身在佛门,而心萦家国,不惟梵界之奇人,亦文坛之杰士矣。”他的诗,在湘贤中为别派,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谓其“清微淡远,颇近右丞。唯喜运用佛典,微堕理障。”清末民初为方外诗人之魁,目中无贾浪仙也。以白梅诗著名,当时有“白梅和尚”、“红梅布政”之称(见其“答夏公子自序”)红梅布政指樊增祥。数十年来,湖海名流,节牙豪帅无不相与过从,曾与王闿运、郭嵩焘,结碧湖诗社于长沙开福寺。“其诗宗法六朝,卑者亦似中晚唐人之作。中年以后,所交多海内闻人,诗格跌宕,不主故常,骎骎乎有与邓(白香)王(湘绮)犄角之意。”(叶德辉:八指头陀诗集序)其所作“和张子虞”、“感时”、“题魏春阶司马看剑图”、“寄遁叟”、“梅花横谒史阁部墓”字裹行间,充满了爱国反帝的思想感情,格调清新而又深沈悲壮,情真语挚,感人至深。“梵洞庭”则于清淡幽秀中,抒发了对祖国河山的深沈热爱,寄托了对光明的追求。

此外,如杨度,王闿运的门生,博学多才,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认为:“哲子,诗功亦深,惟气体稍嫌平滞”。曾作“湖南少年歌”曰:“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为三湘七泽男儿鼓气,爱国之情,溢乎言表。

又如黄克强,诗词豪壮,卓然成家。其“咏鹰”、“三十九岁初度”、“祝湖北国民日报”“太平洋舟中”,及蝶恋花词等,均脍炙人口,凛然浩气,彪炳千秋,如唐佛尘,其“感怀”、“道安藤阳洲之燕京”、“次深山独啸荒井昌顿韻”诸什,悲歌激越,扣人心弦,禹之谟诗:“匣中三尺水,■起作龙鸣,有鬼哀风雨,何入托死生。只今无季子,在昔见荆卿,清夜飞腾志,时时为尔萌。”(题古剑)。宁调元诗:“不惜头颅利天下,誓捐顶踵拟微尘”。“剩有万金双剑在,未应三户并时亡。”(丙午冬日出亡作于洞庭舟次)。蔡松坡诗:“蜀道崎岖也可行,人心奸险最难平。挥刀杀贼男儿事,指日观兵白帝城。”“绝壁荒山九月寒,风尖如刃月如丸,军中夜半披衣起,热血填胸睡不安”。(军次龙丘)均雄潭磊落,肝胆照人,忠义之气,千载下不能掩也,至于蹈海烈士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人所共知,炽热的爱国之情,深深地感染著全国广大人民,鼓舞著千千万万志士,走上革命的道路,就不费芜词了。

四曰经世

丁力在“清诗选”序言中说:“清诗和历代的传统诗词比较,有很大的发展,有不少优秀诗人把现实主义深化了,它不仅是时代的镜子,更是时代的风雨表。”这黠,湖湘诗坛,更为突出。

清代衡阳王夫之论诗,以“兴、观、群、怨”为宗,而着重一个“群”字;强调的也是诗歌的社会功能。这与王夫之的哲学观:“体用一依其实,不背其故,而名实各相称意。”强调笃实是一致的。

王有“姜齐诗文集”“姜齐诗话”遗世。他在“病”中写道:“炉火微红壁影摇,窗明残雪远山椒,人间今夜寒宵永,故国残山老病消。玉历有年成朽蠢,青编无字纪渔樵,闲愁四海难栖泊,药铫松声滴暗潮”。行人亡国之恨,孤臣离黍之思,字字读来,皆为血泪。又如《落花诗》(共九十九首,录一):“生不辜春死亦香,飞蓬坠箨漫轻狂。笑人云袂仍泥渣,奈此瑶肌夹雨凉,越馆无心随上甃,仙丹有约屡依樯。江于鹤瘗千秋伴,共怨人间甲子忙”。叶恭绰说他的词,“体兼骚辨”,吴则虞说他的词,“起词坛三百年之衰。”如《满江红•新月》云:“远碧无涯,但约略清光莹澈。凝望处,谁匀松玉,斜分云叶。幽魄可怜涼似水,一丝浅漾冰纹缬。问青天,何事送新愁,从谁说,栖不稳,惊禽咽;风不定,波光迭。南枝高处,素痕明灭,认得遥山青不了,半峰微露峨眉雪。便迢迢飞梦入云霄,还孤怯。”芳悱缠绵,隐微曲折,寄托故国之思,身世之感。朱孝臧称之为“字字楚骚心”(《疆村语对》)。此外,如“感遇”(一一首)、“凝阮步兵咏怀”、“广哀诗”、“咏史”、“怀入山来所栖优林谷”、“雁字诗”,类皆感怀知遇,慨叹平生,即物达情,寄托深远,借古抒怀,讽喻当世。

昔长沙罗庶丹先生论及晚清学术,最推服皮锡瑞,谓皮非近世浅薄之高树名义以哗众者可比也,皮锡瑞之言曰:“无论何种学术,不要务虚名,要切实用。”走的也是“笃实”的路子。

皮锡瑞(一八五○——一九○八)长沙人,字鹿门,一字农云,学者称师伏先生,《湘雅摭残》云:“自来华士不明经术,朴学暗于文词,专长已难,兼善尤鲜。观于鹿门,然后知文儒之有真也。(卷十三)近人张舜徽先生在《清末湘学数则》中云:“《湘报类篡》以乙集讲义类为精,几乎篇篇可诵。而皮锡瑞在讲义中,提倡学者做学问,要经世致用。“人皆疑宋儒迂阔,此大不然。朱子历官皆有声绩,提举浙东,孝宗谓其政事可观。其居乡行社会法,正值青苗法之后,朱变通其法,不以为疑。后又奏请通行,至今独沿其制,此皆非迂儒所能办到。”皮所为诗,积健为雄,有神妙之契,而无规仿之跡。《春草》云:“湖南万里绿葱葱,野火烧残又暖风。志士血埋长憾碧,美人心化可怜红。黄昏青冢悲飘泊,故国芜城感始终。何似蓬蒿三径宅,翠云吹堕夕阳东。”《望君山》云:“千军北去惊烽火,独客南来厌鼓颦,卻叩重华间时事,可能横海取鲸鲵?”因时感事,寄寓甚深,其词亦雄奇豪迈,一往无前,得苏辛之旨。如《江上鼓角•调寄金缕曲》,下阕云:“少年思破乘风浪,骋纵横,扬舲溟渤,挂帆江上,被酒狂言休洗耳,亦解谈兵论将。更学得、谈天豪放。九万天池南北极,信荒唐漆史非虚妄,都付与,小海唱。”信乎,秉其经世致用之主张,文章为时而著,歌诗为事而作也。

张舜徽先生说:“当干嘉朴学极盛时,湖湘学者之风气,与江浙异趣,大抵以羲理植其基,而重经世济民之学。嘉道间,若陶澍、贺长龄、贺熙龄,皆其选也。魏源稍后起,亦以致用自期,感时忧事,思有以转移一世之士”。

魏源和龚自珍齐名,雨人的思想也很相近,他们都研究今文派经学,主张做学问要能夠经世致用,反对脱离实际,反对醉心训诂考据的讲学,其持文发扬纵肆,字面纸上皆轩昂,贴近现实,贴近生活。《听松庐诗话》以为:“魏默深、龚定庵皆奇才,然使之得位持权,其刚愎自用,亦宋代之王安石也。”可见魏源有主见,有个性,是个务实派,做学问专在经世济民一路。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魏源之为近代今文学家,在微言大义的治学精神上并概括不了他的价值,而他的经世致用的具体政见,则的确反映了时代的一个侧面。”

魏源的持,如《秦中杂感》云;“宅京陇首俯山东,军食经营自昔同。漕运汴渠通渭上;府兵天下半关中。白渠畚锸千犁雨,青海葡萄万马风。谁使富强归霸佐,萧何讵让叔孙通。”“关西出将胜关东,赵岳张王世典戎。草木尽含边色壮,诗书犹带夏声雄。云生太华从笼气,冰合黄河劲骑风。要铲六朝金粉习,莫将江左易淆潼。”(六首录二)《湘雅摭残》评价他的诗说:“所录诸体,雄潭似杜陵,奥衍似昌黎,傲兀似山谷,奇险似东坡,集古贤之长而自成一家言。至《秦中杂咏》,古今上下,议论纵横,尤具有史笔,不当以一寻常思古感怀之作读之。”

谈到经世致用,又得提到曾国藩。

薛福成说:“桐城派流衍盖广,不能无窳弱之病,曾国藩出而振之……以理学经济发为文章,其阅历亲切,迥出诸先生上”。(《寄龛文存序》)。他写文章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并重,但他更强调“经济”二字,他提出:“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赅乎其中矣。”这里的“经济”,就是经世济民的意思,他的幕府宾僚共八十三人,除十数人不以文学见称外,其余皆当代知名的文士,著名的如郭嵩焘(湘阴)、李元度(平江)、莫友芝、吴汝纶、黎庶昌、张裕剑、薛福成等,类皆以经济相标榜。对转移湖湘学界的风气,起过很大的作用。

五曰求工

清代湖湘诗人,大都鄙粗取精,刻意求工。因为布帛菽粟,终逊琼瑶,老生常谈,嚼蜡难闻。惟其求工,所以学习古人;聪明如袁子才,都讲为“不学古人,法无一可。”大抵为学做人,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不得已,于是,清人学汉魏六朝,学盛唐。“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为文者必善其词说,皆欲人之爱而用之”。这点,清人是得了前人的薪传的。

钱仲联先生说:“初期清诗,流派众多:有提倡汉魏六朝和盛唐的湖湘派,其代表诗人为王闿远(湘潭)邓铺纶(武冈);有提倡南北宋的宋诗派,较先有郑珍、莫友芝、何绍基(道县)江湜;稍后有“同光体”诗人……;有兼采唐宋的一派,代表为张之洞,其门下有樊增祥、易顺鼎(汉寿)有宗尚李商隐的西昆派,其代表有李希圣,(湘乡)曾广钧(湘乡)。……当然他们都主张学古,但学古又主张不摹古。即使最保守的湖湘派,高心夔(湖口)也蹊径独辟,王闿远也写过《园明园词》邓铺纶写过《鸿雁篇》等现实性很强的名篇。各派中影响最大,受同时及近人痛罵最厉害的是“同光体”,几乎成为反动内容与复古形式合一的代称。其实,同光体中各派,艺术上都有创新,绝不同于明七子的模仿盛唐。即以思想内容论,也不完全都是些无聊消闲的东西。”(《清诗三百首》前言)

王闿远(一八五○——一九○八),字壬秋,号湘绮,湘潭人。其诗根抵六朝,归宿初唐。目的是为了求工。他曾说:“写诗当使字句平易顺适,方可成律,未有虚实不分明,字句不稳妥而能成诗人者。”生平自谓:“把臂漆园,通情孔周,写字之多,古今第一,”盖抄书满屋,口诵心惟,可见用力之勤。尝与龙皞臣(攸县)李篁仙(长沙)及邓弥之,邓绎昆弟(武冈)等结社于长沙,称“湘中五子”。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云:“湘绮老人,近代诗坛老宿,举世所推是湖湘派领袖也……其诗致力于汉魏八代至深,初唐以后,若不甚措意者,学赡才高,一时无偶。门生遍湘蜀,而传其诗者甚寡,迄同光体兴,风斯微矣。”盖湘绮抗心希古,原不同于同光体之摹古。钱仲联先生以为:“王闿远为近代湖湘派魁首,标榜八代,一意摹拟,为世诟病久矣。然七古《圆明园词》,实为长庆名体,五律学杜陵,亦不仅貌似,七律学玉溪生亦可爱,不能一笔抹倒也。”(《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这种评价是比较公允的。其实,湘绮老人取法古人,提高诗艺,即使摹古,卻不泥古,推陈而能出新。金成生《近世文人吟评》谓:“文远天开湘绮楼,醒秋一序足千秋;谁  逼似古人甚,翻较古人在上头。”(见《三百年来诗坛人物评点小传汇录》)。“逼似”以后,卻能超越古人,这正是王闿运的可贵之处。饯基博说:“王闿运之人之学,老辈颇多绳弹,然有其独到,以成湘学。益吾先生(王先谦)博涉多道,不啻过之,而无独到。”(《近代湖南文风》)可见他学古人,自己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以自名家,以开风气,并非拾人唾余。李肖聃跋湘绮楼遗书有云:“湘绮文笔严清,华实并茂,足使文儒俯首,宿学倾心,湘中称名士无双,海内号胜流第一。”可谓推崇备至。

湘绮楼诗,除《圆明园词》现实性很强以外,《拟焦仲卿妻诗》、《答赠尹杏晨》、《秋兴》、《春怀》及《独行谣》诸作,鸿篇巨制,传诵艺林,戛玉敲金,时有新意。五律如《送钱御史师使回》云:“哀痛求贤诏,疏通御史台。倘逢前席问,谁称贾生才?”“荆豫连兵戍,轺车感路难,饥鸿扶道泣,应为罢传餐。”“太史观风俗,邦人望治平。羞将旧词赋,归报汉公卿。”“为客愁看剑,优时愧有身。……敢恨无知己,叨逢献纳臣。”(以上均摘句)宏词丽采,不掩优时感事之忱,谁谓“疑古稍嫌多气力”哉?

杨庶堪论诗绝句百首(自注)云:“湘绮诗唯《独行谣》为古人所无,然不得自注本,则多不识所指。”古人所无,今人所有,则艺术形式与思想内容都有所创新,唯其贴近生活,不得自注本,当然不议所指。查湘绮《独行谣》自序云:“诗曰聊以行国,又曰“我歌且谣”。盖明于得失之跡,达于事变,怀其旧俗,国史之志也,故综述前贤,详论大政,俟后世贤人君子。”彭伯通笺注说:“综述时贤,详纪大政,太平天国始末亦在其中。事甚具体,鲜见其他记载,故无自注,人多不识所指。”(《详范白先生论诗绝句百首笺》),姑不论其对太平天国持何种观点评述,就其明得失、达事变、反映现实则独开生面也。

王闿运是“复古主义”吗?他何尝这样。王闿运“论文”云:“文有时代而无家数,今所以不及古者,习俗使之然也。韩退之遂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如是仅得为拟古所有,则失其故步,而反不如时手驾轻就熟也。”“诗则有家数,易模拟,其难亦在于变化。”看来,学古而不复古,才是王之本意。其教人作文之法:“先取今事与古事类者,比而作之;再取今事与古事远者,比而附之;终取今事为古所绝无者,改而文之,如是非十余年之专攻,不能到也。人病在好名欲速,偷懒姑息。”(见晚清文选P二五四)从“比而作之”到“比而附之”,最后,“改而文之”,才是终极目的。总之,学古而不复古。近世有以“复古主义诗人一名王闿运者,盖亦冤矣。

邓■纶(一八五○——一九○八)字弥之,武冈人,有《白香亭诗集》,三卷,写诗刻意求工,有时终日不能成句,夜以小灯笔砚置床前,有所得即书之。明晨录稿,则模糊不可辨。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二)云:邓弥之幼有神慧,而思力沉苦,每吟一句,必绕室百转。诗学杜甫,体出谢、颜。至其《东道难》《鸿雁篇》古人无此制也。”在这里,“沉苦”道出惨淡经营之用心。“绕室百转”道出其呕心沥血之状态,然欲求工,又不得不向古人讨教,所以“诗学杜甫,体出谢颜”。学之有成,结果是超越古人,“古人无此制也”。以下的诗辞评论可以互相印证。如陈衍《近代持抄•石遗室诗说》:“弥之诗全学选体,多拟古之作。湘潭王壬秋以为一时罕有其匹,盖与之笙磬同音也。”狄葆贤《平等阁诗话》卷二:“武岗邓弥之先生……少与湘潭王壬秋同学,时王犹单寒未知名,邓一见器之,供给资斧,且订交。又友九江高伯足,三人皆当时卓然特立士,后俱以文章名天下。至今东南言文学者有余慕焉……(邓)写景得谢之秀,述事得陶之醇。”又其弟邓绎《白香亭和陶诗序》云:“吾兄少年豪洒,其诗磊岢雄杰,得陶之肆。中岁以后,闭关弦诵,不问当世事,杯斝罕御,其持斧落华藻,得陶之醇。”然则弥之得陶之醇,也是开户苦读得来。至于模拟古人,是否应该?《近代诗评云》:“邓弥之如上阳宫女,独学古装。”然而,钱仲联先生评论说:“弥之诗无首不工,写景更妙。《早发新市人支江二十里作》,写晓色惝怳之象,笔底疑有化工。《湘江晚行作》,笔意乃似老杜暮年湖南诸短古。《入左蠡登龙头山》,秀骨清发,神似六朝。律髓如《听雨轩坐秋》,矜炼之极,乃造平淡,无复斧凿余痕矣。”“弥之抒情之作亦极胜,盖大家未有不深于情者。世以摹拟为弥之病,亦曾一读《白香亭诗》乎?如《述哀诗》,哀感动人,虽素以白描擅长之巢经巢,岂能过此。《北上别弟绎诗》,深郁沉挚处,在陈思、拾遗间。”可见学汉魏六朝,学盛唐,并不是湖湘诗人的弊病。

张舜徽先生说:“近人章炳麟论及清末之能文者,辄谓曾国藩能尽俗,王闿运能尽雅,信不诬也。”

曾国藩主张宗法方姚,而不规规于桐城矩镬。他论文,提出文章的戒律:他说:“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似,是为戒律之首。”反对剽窃,反对摹拟,故能推陈出新。他论诗,曾为划省三序《大潛山房诗抄》说:“山谷学杜公,七律专以单行之气运于偶句之中。东坡学太白,则以长古之气运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种单行票姚之气。余谓小杜,苏黄皆豪士而有侠客之风者。省三所为七律,亦往往以单行之气,差于牧之为近,董得之天事者多。若能就斯途而益辟之,参以山谷之倔强,而去其生涩,虽不足以悦时目,然固诗中不可不历之境也。”又《酬九弟》诗,有“杜韩不作苏黄逝,今我说诗将付谁”之句,“盖干嘉以来,皆以学杜甫为面目,文正独以山谷倡,骚坛风气,即渐由唐入宋矣。”(语出《湘雅摭残》适在当时,本身就是开创新局,何况提倡学山谷而不拘泥出谷,强调去其生涩,更是创新之见。

曾国藩治学,绝不是照抄照转,生搬硬套的拿来主义,他在《圣哲画象记》中说:“余抄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可见他学古人,是个“独立思考”派,绝不“一边倒”。

抑有进者,王渔洋论诗,创“神韻”之说,张广雅易之以“神味”,曾国藩卻独创“机神”说。钱仲联说:“此论可谓发前人所未发。”(见《梦苕庵诗话》P八六)曾国藩日记云:“余昔年抄古文,分气势、议度、情韻、趣味为四属。拟再抄古近体持,亦分为四属,而别增一机神之属,机者无心遇之,偶然触之。姚惜抱谓文王周公系《易》彖醉爻辞,其所象亦偶触于其机。假令易一日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醉之取象亦异矣。余尝叹为知言,神者,人功与天机相湊泊,如卜筮之有繇辞,如《左传》诸史之有童谣,如佛书之有偈语,其义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古人有所托讽,如阮嗣宗之类或故作佛语以类其辞。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龙标之逸,昌黎之奇,及元、白、张、王之乐府,亦往往有到机到之语。即宋世名家之诗,亦皆人巧极而天工错,径路绝而风云通。盖必可与言机,可与言神,而后极诗之能事。”“机神”一说,可谓前无古人,然与“求工”并不矛盾。须知人巧极才能天工错,径路绝才能风云通。“机”“神”是建筑在“求工”的基础上的。

曾国藩教人做学问,特别强调专精,他说:“用功譬如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看来,他所掘之“井”,是“及”了“泉”的。创“机神”之说,就是明证。他虽曾为敌于太平天国,成为一代“反动的事功家”,然不以人废言,“机神”之说,千载以下,仍是可以取法的。何况,历史人物有其自身的时代局限性与阶级局限性。

以上谈的是湖湘前辈,为了求工,不得不学古,但不泥古,不复古,还能超越古人,有所创新。

总之,主意,脱俗,爱国,经世,求工,此五端,大概可以概括清代湖湘诗坛之创作观点与艺术实践,至于形式上有所突破,(如新府体,突破前人五七言之限制),诗词评论发达,诗话特多,不能备述。

传统诗词之以“湖湘”名派,实自有清一代始。我们向传统诗词学习,向“湖湘诗派”学习,学习些什么?继承些什么?读者可以采择了!

注:伏家芬为伏教授嘉谟之令姪,现任长沙碧湖诗社社长,擅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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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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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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