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一隅抗全局,明知其难。但我们所争者,乃四万万同胞的人格。与其屈膝而生,毋宁断头而死!”
民国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云南都督唐继尧,在他的五华山官邸设宴,款待甫行抵达昆明的国民党同志蔡松坡(锷)、李烈钧,即席举行云南护国讨袁第四次会议。蔡松坡应邀致词,他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声泪俱下,用瘖哑的声音说了以上这句话。使在场的滇省首要、滇军将领深切感动,不约而同的攘臂高呼:
“我们愿断头而死,决不屈膝而生!”
当天的会议席上,一致决议致电袁世凯,促其取销帝制,杀杨度等洪宪祸首十三人,限在二十四小时以內答覆,否则即将诉诸武力,以求最后解决。
自民国二年癸丑二次革命以后,北洋军大举南下,龙继光在广州甘为虎伥,受封亲王。黎元洪求荣反辱,被北洋之虎段祺瑞以武力胁迫逼到北平,成为袁世凯的政治俘虏。北洋势力笼罩全国,仅只剩下西南边陲,人口一千七百万的云南一片干淨土。云南都督唐继尧麾下有两师部队,装备窳劣,给养不足;而袁世凯则外有列强之奧援,內挟举国之重兵。即令对云南一省,他也派有路孝忱担任滇军第二师参谋长,暗中监视。省垣里外,也不知部署得有多少袁世凯的特务及走狗。所以蔡松坡方入滇境,就有阿迷(今之开远)县知事张一鲲,亲率警团,企图劫杀蔡松坡的事件发生。幸亏唐继尧派他的弟弟唐继虞、政务厅长陈廷策,迎迓保护,方使蔡松坡又一度逃过袁世凯的毒手。
就在这种北洋势力空前膨胀,国民党人局处一隅的绝对劣势之中。四年三月十日,国父在东京命党务组长居正发出第八号通告,通告全体党员,积极讨袁,揭发日本二十一条要求交涉的真相,及其与袁世凯帝制阴谋关系。国民党散布各地的同志们,立即纷起响应,从事推翻洪宪帝制的护国之役。在海外,侨胞们发动募捐,筹集巨款。在上海陈英士(其美)偕总统蒋公,亲选死士,刺死袁世凯骁将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复于十二月五日,策动肇和兵舰起义。在北平,蔡松坡跟帝制要角杨度、梁士诒虚与委蛇,佯装沉溺酒色,迷恋一名姿容平平的青楼女子小凤仙。由于他慎谋,终于瞒过了神奸巨恶、毕生以骗起家的袁世凯。因为他能断,所以他直奔时正密议首义护国的云南。他信得过老同志唐继尧,认定他决不会把自己解赴北平邀功请赏。在云南,唐继尧于九月十一日即已召开护国讨袁第一次秘密会议,蔡松坡抵达昆明的十一天前,滇军邓泰中、杨蓁两支队(团)已经开拔,攻击箭头直指川边。于是蔡松坡一到昆明,十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接连开过两次会,与会同志一致公认首义护国的时机业已成熟,联名通电准备登基当皇帝的袁世凯说:
“……此间军民,痛愤久集,非得有中央永除帝制之实据,万难镇劝。以上所请,乞于二十四日上午十点钟以前赐答!”
袁世凯接到了这一个电报,不啻当头棒暍。纵然他能调集十倍于云南一省的兵力,但在公理与正义之前,他仍难免觳觫畏惧,不敢悍然用武。他发表通电,诿称唐继尧来电系被蔡松坡所胁迫,并非出自本心。一面任命云南都督府参谋长张子贞为将军,以滇军第四梯团(旅)长刘祖武为巡按使。一面拜托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电饬英国驻昆明领事请谒唐继尧,愿以加封亲王,酬款三百万元的条件,请唐继尧杀了蔡松坡。挑拨离间的伎俩,反而增长了国民党同志的愤慨。十二月二十二日,国民党同志和滇省政要、滇军将领三十八人,在开武将军唐继尧的行署光复厅,举行会议,歃血为盟。互推唐继尧为护国军都督兼第三军总司令、蔡松坡为第一军总司令、李烈钧为第二军总司令。这便是稍后国人尊称的“护国军三傑”。
滇军的两个师被改成三个军的编制,主力部以四个梯团(旅)由蔡松坡率领向四川进攻,第二军的三个梯团则由李烈钧统率攻向广西、广东,唐继尧率领少数零星部队在昆明坐镇,策应北、东两面的战事。大军开拔之初,粮饷筹措,煞费经营。护国军当局所采取的紧急措施,是将云南中国银行仅存的两百万元,提一百万给蔡松坡,八万元给李烈钧,让第一、第二两军克期出发。同时,分别提借各机关的存款,把不必要的机关予以裁并,将全省中等以上的学校暂时停办——这样每个月可以省下三万余元的开支,移充护国军的战费。云南一千七百万同胞,在国父的号召之下,抱着“为同胞争人格”之一念,从军的从军,捐献的捐献。以一当百,凌厉直前。生产可以停顿,书也可以不念,一心只为了拯救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用生命的花朵艰难缔造的中华民国;不容袁世凯阴谋窃夺,变更国体。
蔡松坡亲率滇军四个梯团,穿着单薄的军衣,带着少数的弹药,跣足徒步,在古称“不毛之地”的深山大谷、千巖万壑中昂然前进;杀向四川叙、泸一带。当面北洋军精锐之旅,至少十倍于滇军。袁世凯把北洋军里能打仗的将领和部队都调到叙泸前線来了!张敬尧、曹锟、吴佩孚、冯玉祥、伍祥桢……气吞河岳的蔡松坡却慎谋能断,他在川南接连开辟了两处主战场:叙府(今之宜宾)、泸州。他的喉疾已很严重,但仍亲上前線,挥刀调炮。护国军在泸州蓝田埧跟北洋劲旅鏖战二十多天,战況之激烈堪称空前。北洋军是源源开来,护国军则孤立无援,而且兵械弹药和北洋军比较起来有如天渊之别。所以有一位雷淦洸营长,为了夺获一挺机关枪,竟在枪林弹雨之中深入敌阵,他身上所中的敌军枪弹密若蜂巢,可是他直到把机关枪抱回自己的阵地,方始气绝身亡。
护国军的英勇壮烈,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终使北洋军为之气馁。袁世凯以封爵、陞官、勋章、重赏,都没法把已隳的士气斗志激发起来。反观护国军方面,则子弹打光了,用鞭炮放在煤油箱里燃放,也能使来袭的敌军吓得抱头鼠窜而逃.粮饷不继,连伙食都发生了问题,蔡松坡甚至写信回宝庆老家,向朋友们作将伯之呼。昆明方面,唐继尧时正抱病,云南公帑不但罗挖一空,又有袁世凯唆令龙继光的哥哥龙觐光,以云南查办使的名义,自广西率部来犯。龙觐光还曾密令他的子侄乡人,在逢春岭募兵招匪,作为內应,一时三施各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昆明岌岌可危。后来卒赖第二军奇兵突出,将龙觐光所部一举缴械,并由唐继尧调遣新编成的部队,起而捍衙桑梓,将云南省境以內的龙家军加以肃清。现任监察院副院长的张维翰先生,当时是箇旧县知事,他便因为率部拒匪而受了伤。
蔡松坡在川南苦战两阅月,坚苦卓绝,力撐转变。在这两个月之中,国父曾经指派朱执信、邓铿、邹鲁在广东惠州举事,元年五月二十七日贵州宣布独立,三见十三日国父又派居正为中华革命军东北军总司令,在山东发难。国父曾指示居正说:“云贵战況不佳,须有新生气,以振起全局。”其间国父且曾拟亲往山东指挥军事。但是,袁世凯却已凛于云南道义护国,全国民意风起云湧,继三月十五日广西都督陆荣廷通电赞助共和,宣布独立后,他终于三月二十二日被迫撤销帝制。嗣后复于全国各省纷告独立声中,延至六月六日羞愤而死。正义战胜了强权,“以一隅抗全局”的堂堂正正之师,果然赢得最后胜利。
护国之彼告捷后,蔡松坡出任四川都督。他的喉疾早在泸州之战时,即已严重到不能发声。但他仍力疾赴任,着手办理善后工作。七月间他实在无法支撐了,一辞再辞之余,得了一个月的病假赴日疗疾,住在福冈医科大学医院。十一月八日,他自知不起,诸蒋百里(方震)代草遗电,殷殷的以下列二事勗勉国人:
一、愿我人民政府协力一心,采有希望之积极政策。
二、意见多由于争权利,愿为民望者以道德爱国。
豪傑为神,魂魄异域;蔡氏逝世,春秋仅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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