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到四弟汇汉从北平来信告知，先严遗著“沧霞老人散稿辑存”诗集，已由醴陵市“政协文史研究委员会”暨“淥江诗社”联合出版，并且先用航邮寄到一册。缅怀先人手泽在历经沧桑之后，能够有面世的机会，不禁使我在欣慰之余，感慨良多。

先严讳师陶，字少樵，湖南醴陵人。因世居南乡泗汾沧霞里，乃别署沧霞。关于他老人家的生平事蹟，曾蒙近年以九十八岁高龄在台北归道山的何元文老先生，写过一篇“醴陵乡贤刘师陶先生事略”，刊登在民国六十四年一月出版的第三卷第一期“湖南文献”上面。我不拟再重复叙述；现在只敷陈“沧霞老人散稿辑存”的出版经过，并略据所感，以实本刊。请读者诸君不吝指教。

这一本诗集的来由，在先兄汇溟于民国三十一年四月所写的弁言中，曾述其梗概。好在全文不多，茲照录于次：

“尝闻诸先府君，生平所作诗都二千余首，别为‘删余吟草’若干卷。为同县刘禹臣先生借去，不可复得。晚年心灰，存稿辄随手散去。及不肖兄弟稍知识，以先府君毕生心血，形将湮没；每于假归定省之际，乞诵其记忆所及；并撮录散见南社集者，仅得八十七首；笔之‘沧霞老人散稿辑存’。未几而先府君弃养，广陵遗响，竟未存原著什一，茲可痛矣！世变日亟，虑更散轶；爰油印多份，分赠亲友，并备故处天涯诸兄弟姊妹珍存。容再蒐集遗作，重辑付梓。先府君在天之灵，当鉴孺子哀忱而默庇之也。”

先兄毕业陆军辎重兵学校及陆军大学参谋班。当时军次浙西，在他利用暇晷，将“沧霞老人散稿辑存”端楷缮写油印分寄后不久，即参加浙赣会战，于与日军作战时不幸负伤，延至同年十一月间不治殉国。得年仅二十八岁。

大陆沦陷之后，先严诗稿都已荡然无存，只有我所保存的一份，于民国三十八年福州撤守时带来台湾，得以幸免化成切灰。我将它装订成册，封面并承于右老亲笔题签为“沧霞散稿辑存”。迨至海峡两岸亲人可以通信联系时，我曾经将这海外孤本影印分寄留在大陆的四位健在的兄弟姊妹。他们收到之后，莫不如获至宝；亲友中有爱好诗诃的，也纷纷闻讯借阅。辗转为淥江诗社社长陈垣安、秘书长刘骏永两位获悉，认为这是颇不易得的乡邦文献，具有流传价值。于是先选录若干首，刊在该社所出版的“淥江诗词”中的“乡贤遗音”专栏，后来又向醴陵市政协反应。旋奉决定由政协文史研究委员会会同淥江诗社协助出版。编辑工作由诗社刘秘书长负责，由两单位具名的序言也出自他的手笔。他曾经赋七律一首以纪其事云：“诗翁种得蓝田玉，克绍箕裘散稿收；稿內情怀堪醒世，诗中旨趣足纾忧。编书我愧羊公鹤，作序无殊风马牛；好在高山流水曲，峩洋原本颂声稠。”我也不计工拙，和了一首借致谢忱：“先人手泽广陵散，片羽吉光难尽收；轶稿蒐求兄最力，斯文将丧弟咸忧。行能似我甘题凤，游刃如君佩解牛；欣见遗编终面世，敢忘谊厚更情稠。”

经编定的“沧霞老人散稿辑存”，封面名称改用先兄手跡放大，于右老的题签则移置扉页。內容方面在先严、先慈遗像及序言之后，依次为散稿辑存及附录两部分。前者全部用先兄亲手缮写的油印本照相制版，并在弁言背页，加刊先兄遗像及录自“醴陵县志”人物志的小传，以志感念。后者包括录自“醴陵县志”人物志的“刘师陶传”、录自台北“湖南文献”的何元文先生大作“乡贤刘师陶先生事略”、谢麓彬先生大作“刘师陶先生的为人和他的诗”。殿以我和汇海汇汉两弟所写的“父亲诗集出版赘言”。

在大陆出版书籍，必须先经中共中央主管单位核准；不但审批很严，颇费时日，还得缴纳一笔登记费用，才能取得统一书号，然后据以付印，否则印刷厂商不敢承接生意。如果是政府编印研究参考资料，则有单位的证明介绍文件即可。“沧霞老人散稿辑存”用政协证明介绍方式，虽然省却了登记的麻烦和费用；但是在招商承印的过程中，仍然是一波三折，遭遇到不少的困难，也耽搁了好些日子。原来打算印成宣纸折页線装本，一经打听不但技术上有困难，并且所费不赀，很不上算。只好退而求其次，改为道林纸两面印的仿線装本。可是在醴陵和长沙找过几家国营印刷厂和个体户，都因为没有繁体字，也怕印不好，不愿承接这一笔生意。有一位远自深圳来湖南兜揽生意的印刷厂外务员，曾经满口答应没有问题，并且保证价格一定便宜，却一去消息杳然，始终没有将估价单寄来。此外还有人介绍过天津一家印刷厂，经去信联络也没有结果。和诗社经常保持联络的汇汉，眼见旷日持久，这本诗集付印的事，仍是一筹莫展，特别感到着急。他在北平首都钢铁公司工作已历有年所，该公司设有以承印內部文件为主的印刷厂。他便以公司老同事的关系，和厂领道套交情，请他勉为其难，大力支援解决这个问题；并且答应协助购买所需的繁体字，下工场指道青年排版工人的繁体字植字工作。得到他的首肯以后，汇汉便自告奋勇，从诗社把这档子事接过来。这本诗集付印的难题，总算迎刃而解。

当印刷厂进行诗稿部分照相制版时，又遭遇到一个意外的问题。油印原本照出来的相片，显影效果不良，字跡变得模糊不清，一时顿感束手无策。放弃照相制版改为排字，既雅非所愿，任其字跡模糊，又无异前功尽弃。于是只好采用将原本加以化妆的办法。最难得的是汇汉的大女儿建华，是描绘工程图的好手，经验丰富，工作细心，经她一笔一画的将诗稿部分所有的字，全部描写过之后，照出来的相片，不但笔画清晰，一改旧观，并且都能保持原来的神韵，一点也没有走样。我这位侄女儿“小兵立大功”，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沧霞老人散稿辑存”印了一千册。其中半数由醴陵市政协及淥江诗社分发各政协委员、诗社社员，以及市属各有关单位；其余半数归家属使用。据汇汉在信中告诉我，部分诗集已分赠国內亲友及文史研究庋藏单位，并获得良好的反应，纷纷回信致谢，并有闻讯索赠者。现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校长世交刘佛年先生，还来信建议，上海图书馆历史悠久，颇具规模，典藏旧籍甚多，似应寄赠一册。此外并因而获知一些父执辈后人和同辈故旧的下落，他们多半是劫后余生，走过不少坎坷之路，境況大有今昔之感。其中革命先烈寗调元先生身后的遭遇，更堪浩叹。他英年殉国时，上有老母，下有弱妻及两名稚龄子女，在国民政府时代，年有恤赠，并曾拨款修建安葬在醴陵西山的坟墓。大陆沦陷时，他儿子鸿猷即因在抗战期间做过家乡的自卫大队附的关系，被打成反革命，惨遭杀害。他女儿鸿雪幼年失学，嫁作农人妇，生活贫困。西山寗墓被指为是资产阶级革命的象徽，也遭到破坏。到后来中共尊中山先生为革命先行者，并为配合统战，于一九八○年盛大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时，已是皤然村妪的寗鸿雪，忽被湖南政协接到长沙，捧为纪念大会的贵宾。并且从此以后，每年可以得到少许津贴，算是照顾她的晚年生活。寗墓也已加整修，列为名胜古蹟之一。据寗先烈的曾外孙女说，在小时候只听到外婆提过老外公的名字，其他茫然一无所知。这次读到“沧霞老人散稿辑存”，才知道他老人家是一位历史上的伟大革命人物。使她感到既高兴又光荣。明德之裔遭际若此，不胜感慨系之。

经过这一次出版先严诗集的实际体验，有许多事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茲略擧三端如次：

一、历史文物的失血现象，仍然存在：中共统治大陆之后，即恣意摧残我国固有文化，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彻底破坏，更是创钜痛深。迨后四人帮垮台，始力矫前弊，亟谋恢复。由于过去迭遭浩劫，斵丧过甚，一般说来，现在大陆的历史文物，仍感贫乏；而蒐求研究，则已蔚成风气；偶有发现时，辄能引起极大的注意。先严遗稿只不过是几十首诗，写作年代又去今不远，其所以也会受到重视，当与此有关。更想不到竟有一位没有受过繁体字教育的同乡晚辈谢君，肯花费许多时间，不顾困难，作深入的研究，还不惮其烦的多方查访考证，然后写成专文加以介绍。其精神实值得感佩。不但对不尽了解先严生平及诗作时代背景的读者，有所帮助。更为对旧体诗较少研究的读者，提供了进窥堂奥的门径。

 　　二、简体文字贬低了我国文化的品质，更阻碍到它的传承：大陆的简体文字，已氾滥成灾；有人称它是具有传染性的“文化疫”。制造了无数的真性文盲，增加了人们生活上的不便。例如将辣椒写成“拉交”、补胎写成“补呔”、葡萄写成“卜缶”、（其实缶字读否并不读陶）、醴陵写成“礼○”、零陵写成“○○”、面字写成“面”字，已够让人困惑难解。许多名词及语句也被胡乱简化，更是匪夷所思。例如将所谓五讲（文明、礼貌、卫生、道德、理性）、四美（心灵、语言、行为、环境）、三热爱（国家、人民、共产党）简化成“五、四、三”，简真是在打哑谜。国营商店为降价销售人造皮皮鞋、豬皮男鞋、牛皮女鞋。竟贴出“处理人革”、“处理男豬”、“处理女牛”的告白，更会使人吓一大跳。不但如此，简化文字实已严重破坏了具有悠久历史的我国文化的优良品质。使得它变得粗俗丑陋不堪。由于一般中年以下的人已看不懂繁体字的书，对我国固有文化精髓的吸收和传承使命的达成，都已出现了莫大的危机。印刷厂没有繁体铅字，植字工人不认识繁体字，只不过是露其端倪而已。

三、诗人也要为政治服务：现在大陆做旧体诗的风气很盛，从中央、省（市）、地区到县（市）都有诗社，社员中老、中、青三代都有。各级诗社受政协和统战部门领道。诗人们的作品多为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和“促成祖国统一”的统战而鼓吹，跳不出为政治服务的框框。诗社为使诗人们“深入沸腾的社会生活，更好地为工农兵、为四化、为改革和开放服务，以促进社会主义两个文明建设”，往往组织社员从事“采风活动”，深入各生产单位和服务战線参观访问，发为吟咏。他们的作品也就成为“旧瓶装新酒，古调颂新天”了。

我在小时候曾读泷冈阡表，到现在还记得欧阳修在他父亲埋葬后六十年才表于其阡的原因，是“非敢缓也，盖有待也”。“沧霞老人散稿辑存”到先严弃养近六十年才出版，却不是敢缓或有所待，而是遭时多故，形格势禁所致。先严坟墓已在文化大革命时被迫迁，我们兄弟不肖，不但无可表于其阡，连祭扫也不能以时，深感罪戾。先兄对先严遗作再蒐集重辑付梓的心愿，未能及身达成，后死者亦已无能为力，更是终生憾事。但愿这一册沧桑历劫的先严遗作先兄手跡的出版，差可告慰先人在天之灵。如果也算是为保存乡邦文献，尽了一点棉力的话，更是使我感到庆幸和喜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