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想像中,“曾国藩家书”应当是为了留给后世子孙的告诫而设,其实乃是皮相之言,望文生义的字面解释。衡诸当时“曾”的处境,恰似唐代的中兴名臣郭子仪一样。郭晚年声色自娱,府中的奇花异木,不禁游人入内观赏,用“府门大开”表明“无所隐讳”,藉此远祸。曾国藩是道学先生,计不出此,只好刊行家书,来表明心迹,剖白于慈禧太后及朝中大臣之前,以示无隐,求取谅解,不但有韬光养晦,洁身自保的意思,也可以澄清朝臣的猜忌,确实是煞费苦心的。
据说当湘军克复武汉时,咸丰皇帝曾仰天长叹道:“去了半个洪秀全,来了一个曾国藩。”当时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已是走下坡,而曾国藩的声威,正是如日中天,两人又都是汉人,无怪咸丰帝有此慨叹也。所以当清廷委署曾为湖北巡抚,曾国藩照例要谦辞一番,奏章尚未出门,“收回成命”的诏谕,已经下达。仅嘱咐他以“礼部侍郎”的身份,统兵作战。这些明来暗去的伎俩,曾国藩岂有不知,因此,相传在安庆收复时,诸将欲置酒庆功,为国藩坚决反对,仅允许用诗、联庆贺。朱次青的贺联:“将相无种,帝王有真。”被曾一把撕毁,说成“胡闹”,只有张废卿一联:“天子预开麟阁待;相公新破蔡州回。”为曾所激赏,实在因为此联明白显示出“人臣”的身份,替曾预留“立场”,不像朱联的含义晦涩,易启人疑窦之故。等到清军收复南京,颂贺诗文,雪片涌到时,曾也只好命人装订成册,亲题为“米汤大全”,来自我解嘲一番。不肯居功,免得自寻烦恼。他深知“功高震主,位极必危。”的大道理,“狡兔死,走狗烹”,年羹尧的往事犹新,岂能没有顾忌?当金陵尚未克复以前,他曾利用两江总督的地位节制四省,明令抽厘金,增税收,派协饷,劝输将,二年内,收入达五百余万两,加之他的九弟曾国荃,攻入金陵时,纵兵大掠,据说,太平军所掠得的金银财宝,大部分入了九帅的荷包,于是谣言四起,都说曾氏兄弟搜刮地皮,大搅财宝,引起监察御史蔡寿祺、朱镇、穆缉阿对曾氏兄弟的弹劾,连带到湘军的其他将领蒋益澧、万启深、杨昌濬、陈褆江、朱鸡章诸人,也要从严议处,无非想把湘军一纲打尽,排除汉人的势力,使得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李鸿章、鲍超、杨昌濬等人,无不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准备还以颜色。如果不是曾国藩的持重,早已黄袍加身,又一次演出“陈桥兵变”的故事了。可是后来事实证明,曾所积存的五百余万两,是为复员需用预留地步,当时不便明言,只好先揹刮地皮的黑锅子!
按野史的说法,湘军将领中,最负有民族气节的,要推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诸人,尤其胡得人望,为众所景仰。连曾国藩也对他推崇备至。无形中使胡成为拥曾自立的主流,而胡也以他能光复国土为志尚。只可惜我们的这位民族英雄,中年促命,五十岁便去世,不然,或许会产生一些剧变,也未可知。
传闻,曾国藩寿诞,胡亲书联对上寿,面呈曾氏联云:
用霹雳手段;
显菩萨心肠。
曾得之甚喜。胡临行,遗小纸于曾之书斋“镇纸”下面,书蝇头小楷十二字:“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中意乎!”曾阅此,惶急无言,乱以他语而别。
左宗棠有题“神鼎山”一联,专差固封送胡林翼,请他转呈曾公,共同修改,联为:
神所凭依,将在德矣;
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胡氏拆阅后,郑重其事,一字末改,依然“固封”专送“曾大师”,曾阅后,用朱笔将下联末句“似”字,加上十字大叉,改写一个“未字,变成:
鼎之轻重,未可问焉。
急速退还胡处,胡无奈,只得将此笺留中,不敢退给左宗棠,仅在笺尾批成:
一似一未;我何词费。
等到金陵城破,太平天国的大势已去,曾国藩亲至金陵召集湘军高级将领会议,宣布裁军,并且说明,二年来万辛勤筹集的五百余两,正为此准备的“复员费用”,规定在六个月内,裁减现有廿万人员的一半,也就是裁去十万人,现在先裁五万人,三个月后再裁三万人,半年后再裁二万人,分别在长沙、武昌、南昌、安庆、南京五区进行。裁兵的资遣费用,也按官兵的阶级,区分为三等配发,有特殊功勋的,再申请加发,正在庆功欢乐的当儿,曾国藩的这一突如其来的宣布,无异是晴天霹雳,命令中严格规定,遣散以老弱伤病为优先,然后再检讨依额分批裁减,以不激成兵变为首要,如有办理不周,肇成事端,决定军法从事,不稍宽贷。正当各将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当儿,清廷忽又下诏谕,命曾国藩限期办理十年多来军费的报销,将领们愤激万分,“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无蠢蠢欲动之势。
彭玉麟早有推翻满清之议,左宗棠不满清廷的昏庸不智,曾国荃少年气盛,金陵之役,委屈最深,鲍超听说限期办理十多年来军费报销,急得暴跳如雷,大伙商量结果,决定“兵谏”,某晚,曾审李秀成至夜分,正预备步入寝处,众将群聚前厅,请见大帅,曾氏即查问,九帅在那儿,派人将国荃扶病请来,国藩面色凝重,说:“诸君意见我已尽晓,不必多言”。命左右取泥金大红宣纸,振答奋书一联:
倚天照梅花无数;
流水高山心自知。
书毕,掷笔离去。九帅随侍入寝所,国藩这才好言抚慰,分析道“清廷想排除湘军,万不可能,原因很简单,满族官员大都昏庸,无人能带兵,湘军虽裁去一半,但汰弱留强,易于机动,何况,新建的淮军,气势正盛,与淮军并肩作战,情同手足,清廷不致无所顾忌。目前捻匪又在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一带骚动,捻匪未除,不敢先向湘军开刀的。继续又说,衡最当前的局势,我们的隐忧,不在满清,而是外夷。因满清也是组成中华民族的分子,我们可以将他们同化,然而,自从鸦片之战,八国联军之战,外夷虎噬鲸吞,已使我们无法招架,如何团结力量,抵御外侮,才是当前的要务,如果我们先自骚乱,足以造成列强瓜分的藉口,倘不了解这一点,必定会替清廷受过,利未见而害已成,徒然成为国家民族的罪人,把目光放远大些,不如忍一时怨气,让清廷自食恶果,我们静观其变,岂不更好。曾国荃如梦初醒,这才洞悉国藩的底蕴,明天,转向左、彭、鲍等人说明,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此一看法远大,洞烛机先,不仅是左、彭辈,自叹不及,便是当日朝野人土,也很少及此,无怪后来王湘绮诸人,过去一直怂恿曾自立者,莫不盛赞曾之见解高超,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回过头来,再谈头来,再谈军费报销事,曾国藩奉到诏命,第二天便写好奏表,叙明裁兵计划,准备在半年中,裁削为一半,过去在两江总督任内,积存的军费:可供资遣之用,可以不烦朝廷,同时提出了辞呈,辞去一切官职,并缴呈上方宝剑。最后提出,奉旨限期报销一节,已令各军即刻办理,务必在半月内提前办完,否则将领军之主将,以忤旨正以军法。慈禧看到曾氏的奏表,连上方宝剑及印信,大吃一惊,她也深深知道,曾氏最后谈到,限各军办报销,如不按期办竣,军法处置首领一事,弄得不好,会有很大的麻烦。这都是满籍军机大臣们,所出的歪主意。当机立断,马上将庆亲王召来,面加斥责,免去军机大臣权责,并收回限期报销成命,一面好言宣抚慰留曾国藩,全力替他解决裁军所遭遇的一切问题,由朝廷另拨巨款,支援遣散费用,从优从宽发放,湘军有功人员的安排,也从优论叙行赏,一场风波,才告平息。
虽然如此,清廷对湘军将领们的顾忌是无时或释的,因此,俞曲园曾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向彭玉麟进言说:“在同治五、六年间,因为湘军已多被资遣,你又辞高官不就,朝中官吏多说你矫情,目中无人,因此清廷早已暗中派人监视你的行动,时刻没有放松。一旦抓到你的小纰漏,便是“小题大做”,会给你颜色看的,到那时,你再分辨,也是白搭,我劝你何妨现在“为文训子”,立碑在祠堂,表示忠心君国,并无二心,不妨对朝廷多方歌功颂德,自可买静求安,博取慈禧的欢心,减不少必要麻烦。”彭玉麟不但从善如流,马上照办。因此彭也有了刻石。
“曾国藩家书”,也正是基于上述需求,刊行问世,藉以表明心迹,忠心为清廷效命,以塞弄臣之口,不然,以曾之功业修养,训子之家书,存于家祠宗庙即可,何必小题大做刊刻行世,岂不是沽名钓誉来自我标榜,与曾平日的举措大相庭迳。看了上面的叙述,也许思过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