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季咸、同间的所谓“中兴”将帅,向以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并称,实际左之出而对付太平军,尚早于曾国藩;其最后之正式担任方面,虽系出于曾的荐举,但左之“出道”握权,实始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八月。时左氏应湘抚张亮基之聘担任幕府,即最受张氏的信任与知遇,代张将湖南军政、民政的大权独揽。其后骆秉章继任湘抚,左氏以幕府而包揽专权的地位,除去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四年间的短短六个月赋闲在家期间外,一直到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底,都未有所改变。在他的实际主持下,对內保境安民,编练和加强了数支先后成立的“湘勇”,稍后又源源接济克征赣、皖而无稳固饷源的曾国藩部(当时曾只是以侍郎督办军务,无任何地方官职),对外则进军湖北、贵州、广西、广东、江西等邻省,所谓“以一省支五省之寇”,“既供四省调拨”,并兼“防剿五省之贼”,而被誉为“天下不可无湖南,湖南不可无左宗棠”的国士①。虽然左的权力基础只是基于张、骆二人对他的信任,“不绅不幕”,但左宗棠实为一胸怀大志、留心世变、敢作敢为而有为有守的谋略家与行动家,正是在扰扰乱世中可以发挥其才能,而其品格、学识与意志力又足以作为时代的中流砥柱者。所以,一旦他正式出而任事后,其功业不只表现在勘定国內的太平军与西北回变方面,甚至收复了沦陷过十三年之久的新疆,粉碎了窃据新疆、甘为英俄野心马前卒的阿吉柏政权,较之曾、胡、李,更具对外开拓性的历史地位②。我们从总括比较的观点而言,曾国藩建功的特点是“坚忍沉毅”、“顽强力行”;李鸿章则是志大才豪,好揽权而喜以利禄驱人,所以,所办事业无不腐败,但其蹶起实多靠机运,未曾经历真正的艰苦;左宗棠则自负而多智谋,性刚行峻,精力充沛,坚苦卓绝,为儒家思想陶冶出来的典型“覇才”③。左的缺点是性格太刚,气度不大,所以,经由其手而磨练造就的人才也不多④。不过,他在军机政略的运筹帷幄方面,确是一位奇才,曾国藩即称其“谋画之密,远出国藩与胡宮保(林翼)上”⑤,绝非自谦之语。
(一)
左宗棠(一八一二—一八八五)是“覇才”型的人物,其思想渊源均出自传统儒家思想的薰陶,而治学的范围广泛,讲求经世致用。他出身举人⑥,自幼即学作举业,讲经论史,于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治学次第及儒者出处进退、行用舍藏的基本立场,自颇深有体会;曾仿效清初大儒顾炎武“日知录”的篡辑方法,钞录经史与方志中的资料,相与核证,“以经史印志”;所抄方志包括畿辅辑通志、西域图志及各省通志等,分列山川、关隘、驿道、远近各门,分别辑录为数十巨册⑦。二十岁时,他读书于善化城南书院贺熙龄门下时,并多方披览其师长兄贺长龄家藏的公私典籍与图史,又于贺长龄所编“皇朝经世文编”一百二十卷,详为阅读,研讨经济、农学、舆地、兵法等学;一生治学宗旨由此底定⑧。
此后左宗棠因三次赴京会试失败(道光十三年、十五年、十八年),无意仕进,决计返家务农,因留意农事,探研农书甚勤⑨。左早年也曾潜心研究过理学,手抄陆陇其“读朱随笔”一册,力行“寡言”、“养靜”的工夫,后来在他主讲醴陵绿江书院时,曾根据朱子的“小学”以定学规⑩。不过,左与他的好友罗泽南、刘蓉等之潜心讲求理气性命之学绝不相同,他的兴趣始终倾向于经世之学方面:初期尤着重于研究农田水利、荒政、田赋、盐政、刑名、钱谷等事,曾于前两江总督陶澍家教读其子时,于陶府庶事由其一手经理,“章奏批判,朋辈题咏简牒,常手出,岁可百数十册”。陶府所藏经世性的典籍最多,左因得纵览研究,用力专勤(11)。左氏反对当代汉学家治学的琐细冷僻,尝称:“近世士大夫专尚训诂考证之学,以闚隙攻难为功,立标主汉学名字号召后进,于书之言身心性命者相戒为空疏迂阔之谭,弃置不一顾,其甚者乃敢躬冒不韪,轻议先儒,及问以四子经义,不能答,尝以利害细故颓乱而无所守;呜乎,可不谓惑与”(12)!左宗棠主张为学“贵有本源”,“博学慎思之后,继以明辨,义亦如此”,而“恪以程朱为宗”(13);所以,他绝不反对理学。对于儒者能否在政治上有所展布,左则认应听之命运;其云:
天下事功之成,必学有本源,而后可期不朽,否则,粗材幸获,流弊殆不可言也。……士生于世,凡得失穷通,皆可听之时命,独其所以自立者,不能不审。古之君子,当其郁不得志,遵养时晦,若无事然,然而匡辅之器,干济之才,磨练既深,挟持自异,一旦举而措之,为天下所共仰。……语云:识时务者为俊傑,谅哉(14)!
左宗棠对舆地之学,甚感兴趣;早岁即曾涉猎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及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等经典性著作,并根据他所阅览的资料,绘制历代舆圃,颇有心得;曾批评顾祖禹之书,“考据颇多疏略,议论亦欠酌然,然熟于古今成败之迹,彼此之势”(15);又评齐召南所撰“水道提纲”颇多新义,而“错误亦多”,认为在过去讲舆地的诸大家中,“顾景范(祖禹)较胜于阎百诗(若璩)、胡胐明(渭)诸人,而其间亦不免有所失”(16)。
左对于农学,不只曾徧读历代讲农学的书籍,将所获资料分类纂辑,以备编成一部“朴存阁农书”之用(17);复亲自下田指导佣工耕作。他在寄居岳家时,初仅有农田五亩,用以种桑千株,养蚕治丝;其后在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又购得湘阴柳庄之田,计七十亩,开始从事多项的农业试验。例如湘阴向不产茶,左氏则于其农庄试种茶树,结果成效很好。他又提倡在种植主要作物之余,栽培桑竹,以尽地利,而增加农家的收入(18)。他又在农业经营之余,研究各种农业技术,为筑墙、作壕、建碉堡及栽植、畜牧的方法,而这些技术的改进却又常为一般农民所忽略(19)。所以,左对农学不只是理论家,也是实行家,他所谓当时农民插秧的缺点,如云:“合法田必秧种,宿水渍谷,夜凉昼沉,畚酿郁蒸,偪侠芽,甫芽,布诸秧田,春阴多雨,秧悴不耐,谚谓之酣晴,廼起否竟沪澜不成,苗长二寸以上,始分栽,并手忙插,一夫日毕二三亩,嫩绿数茎,欹卧自水中,贵种贱植,于玆甚矣。夫嘉禾视乎种,未有种不善而禾善者,一谷三移,元气屡泄,视天下之本,既久去地;伤母之体,岂能全天,儿在胎中,贼其天和,堕地而哭,尫悴善疴,良媼其将如南何”!确为阅历有得之言,与向壁虚构者不同(20)。所以,他主张实行“区田法”,即将整个田地内的某一区域,实行精耕培植,多用肥料,多供水灌,称其“六善”、“三便”(21)。左自己会记述指导僱工下田工作的情趣说:“东作甚忙,日与僱人绿陇亩,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番乐意”(22)。
(二)
不过,左宗棠毕竟不是一位甘心终生务农、真正的淡泊劳碌一生如他自号的“湘上农人”,而实是一位“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志在掌握权力而行其素志的谋略家;所以,早在道光十九年后中英发生鸦片战争之时,当时他正在安化陶澍府中担任家馆,虽不居于任何官职,对于战争发生,发展的过程,已一直予以密切注意;曾致函其师御史贺熙龄讨论战守机宜,而对最后之签订南京条约,表示非常失望(23)。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林则徐自滇督引病回福建家乡,道经长沙,左更与之相会于湘江舟中,林一见诧为绝世奇才,谈论达旦,依依而别(24)。林、左两人所谈论者,可能即有林氏应付外人及对此后中国外交的一些经验与看法,对左氏此后经世思想的影响当不在小(25)。所以,他在论评其友人魏源所著“海国图志”时,即认为此乃魏氏“发愤之作”,其所拟方略,非尽可行,而大端不能加;而对于魏源去世后中国又浪费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直到同、光年间才真正开始学习西洋人的专技,而深表惋惜(26)。
所以,一俟右适当的时机,左宗棠即脫颖而出,而咸丰二年(一八五二)七月,太平军北伐进入湖南,长沙被围,湖南全省陷入了战争的涡漩;左在他好友贵州贵东道胡林翼的推荐下,即出而担任湘抚张亮基的幕府,开始初步发挥其统御军民、指挥全局的才干。左宗棠之初出任事,主要是在军事上对付太平军,对于湖南早期组织团练的江忠源、罗泽南、王錱及奉旨举办团练的曾国藩等部,他均分别调护巩固,大力予以支持(27)。曾部湘军大将塔齐布,原只居候补都司的末职,为左氏拔识于稠人之中,荐之于张亮基、曾国藩,两年之內,即以战功升至提督高职(28)。湘勇王錱、曾国藩之北援湖北,东征江西,及其后又派军进入广东与广西,均出自左氏的谋画与指挥(29)。湖南水师的建立,原仿自湖北水师,而湖北水师的初创,则为左宗棠所一手擘划,惜因其不久离开了湖广总督张亮基的幕府,故未能大有所成(30)。咸丰八年(一八五八),太平军石达开部大举由赣入浙,左更建议以湖南水师一部在杨载福(岳斌)的统率下,自长江直入太湖,出奇兵增援杭州,以阻遏太平军入苏之路;惜曾国藩颇主张慎重,不顾执行此议(31)。咸丰十年(一八六○)三月,江南大营第二次崩溃,左又建议出兵入浙,以保卫苏、杭;而曾国藩则认为此着冒险太大,决定集中兵力自进攻安庆着手(32)。所以,左对曾在军事上的才能,颇多批评;早于咸丰二年时,即评称:“曾涤生侍郎来此帮办团防,其人正派而才具稍欠开展,与仆甚相得”(33);又在致友人书中云:“涤公才短,麾下又无勤恳右条理之人,前自岳州归后,弟无三日不过其军,絮聒之,伊却肯听话,所以诸事尚有几分”(34)。左又批评曾国藩自田家镇大捷之后,不再听他的话,“颇露骄愎之气,弟数与书而不答,盖嫌其太直也”(35)。此后,他甚至在受曾之荐举担任浙江巡抚主持方面之后,对曾在军事布置上的评价,仍然不高,彼此议论常多不合,其云:“涤相拟兵机,每苦钝滞,而筹饷亦非所长,近时谈论多有不合,只以大局所在,不能不勉为将顺”(36)。
左宗棠之用兵,多智略,主审机,不常其方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尝以诸葛亮自比,而在选拔军事将才的基本原则方面,主张“以廉耻、信义、刚明耐苦为大界画,出乎此者,虽才不足倚也”(37)。湘勇早期将领中,他最推许王錱,称其“刚明耐苦,义烈过人,实所仅见;若能如武乡之淡泊宁靜,则所成就殊末可量”(38)。惟他与王氏论兵,有时亦多不合,例如左氏不主援赣之军,深入至抚州、建州,王氏不听,因此而有吉安之败;故左在致友人书中说:“璞山(王錱之字)一时名将,且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其所论兵法贼势,往往与敝见不甚合,弟未敢驳,盖以身在行间,所见日确,岂可遥制”(39)。左宗棠是第一位看出太平军在战略上所犯最大错误的人——即太平军不知在所据各省建立永久性的根据地。他分析说:
贼鹘起蛮方,狼奔下国,虽据沿江数城,曾无根本之固,所恃者,劫掠供食耳。水师能制之江中,则贼无所能食,东西驰突,均所不能,如蟹断足,有死而已。吾向谓此贼乃必灭之贼,特无如灭贼之人,故合鼠辈得气,湘潭、岳州之捷,再有二、三处似此者,则江南勾当可了矣(40)。
因此,左宗棠自初出任事后即主张严赏罚,将擅离职守、弃道州不守的余长清,不肯在龙同潭结营阻止太平军自长沙北窜的福兴、与弃岳州不守的博勒恭武等三位提督大员军前正法,再在湘、鄂两省痛击太平军数次,即可消除乱事。其云:
现在诸贼饱掠思归,即老贼亦多怀异志,……若官军能得一大胜仗,出示招降,毋论长发短发,投降概予免杀,示以大信,事犹可为。贼志在子女玉帛,不过盜贼之雄,杨秀清之所以能用众者,只在一严字。我自军兴以来,糜烂数千里,用款至二千万,未尝戮一逃将,斩一溃兵,事安得不败(41)。
所以,咸丰六年(一八五六)五月围困太平天国天京的江南大营第一次大溃败后,太平军分道而攻江西、湖北,大局震动,左宗棠独认此为清军反败为胜的契机,因清军总帅钦差大臣向荣数年来均为常败将军,为人“忌克而不爱惜人才”;左在函友人书中说:“此公(指向荣)自广西盜起之时,即身与其事,前后各大帅无不倚以办赋,自庙堂至于草野,无不同声推服,而此贼由谿岗以至江、淮,蔓延天下;此公始终兵事数年,不但祿位无损,即誉望仍复赫然,……何不察之甚也。天下之乱,先乱其是非,有时庙堂之所谓是,而草野非之,众人之所谓是,而君子非之,是尚有乱而未乱也;今乃并为一谈如此。然则是非之真,终不可得而明,而天下之乱,其未有已也”(42);确为有远见之言。
所以,左宗棠在掌握权力之后,用兵最重军律,上自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等文武大员,下至士卒褊裨,均有一定的责任,信赏必罚,号令严肃;他认为“(提督、总兵)职分既崇,所重者督率严谨,不必强以力所不能也。至(两江)总督亲履行间,所办者辖疆江海防务,如敌人轮船冲过白茅沙总要隘口,则防地即是死所,当即捐躯以殉”(43)。对于官兵上下,他有所谓“五禁”,“楚军营制”內有“行军必禁”一则云:“凡犯奸掳烧杀者,查明即行斩示,决无宽贷;即打牌、聚赌、吃烟、酗酒、行凶、宿娼、私出营盘、聚众盟誓、妄造谣言揭贴之类,讹索民财、封掳民船、强负民货,皆当严禁”(44)。左又特别不许军队欺侮老百姓,不准骚扰强买强卖,“楚军营制”中均有详细明确的规定。这些规定,看似琐屑,实际却为收拾民心的要著。左氏曾自誇其军队的纪律说:“综计师行八省,以至关陇全境,无论经过何地,所需军食,均自行备办觅僱,概照民价发给,未尝以丝毫供支,累及地方;亦不准各省地方官借口支应兵差,为开销张本”(45)。收复新疆时,左军转战数千里而纪律严明,他数次指示各军,“大军所至,勿淫掠,勿残杀,王者之师如时雨,此其时也”(46),他在给嵩武军统领张曜的函件中告诫说:“此次大军所至,非申明纪律、严戒杀掠不可。如能以王土、王民为念,则南人城易复,而亦可守矣”(47)。西此,左军很受到新疆天山南北路广大维吾尔族与蒙族的欢迎,“各城阿奇木、阿浑、玉子巴什携酒酪,献牛羊,络绎道左”(48)。由喀喇沙尔避居博尔吐山的蒙古“台吉”扎希德勒克,听说左军进抵,北疆托克逊,立即赶赴该城自总统刘锦棠处领受机宜;清军南攻收复南疆时,他“随同驰驱,于地势险要,贼情虚实,水道深浅,据实备陈”(49)。
左宗棠之治军,特重得军心,所谓“用德不如用人,用人当先得其心,而后得其力”(50);而用人得其心的主要原则,则为:“非知人不能善其任,非善任不能谓知人,非开诚心,布公这,不能得人之心;非奖其长,护其短,不能尽人之力;非用人之朝气,不用人之暮气,不能尽人之才;非令其优劣得所,不能蠢人之用。……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今一概吐弃,恐徒劳而无益耳”(51)。所以,左自出而任事之初,即极注重拔举人才、鼓励人才、与爱重人才,又能知人善用,而以天下事为己任(52)。他治军御下恩勤,对将领解衣推食,诚信相孚,对士卒体恤爱护,同甘苦;于行军作战时绝不住公馆,而住在营帐中,与将士一样。他经常穿一件布袍,在营帐中据一白木饭桌,料理军书。有时即踱出帐外,与士卒一道吃饭,随便谈笑;“廉不言贫,勤不言劳”,最能得将士之心(53)。有位部下劝他在兰州住总督衙门,他予婉拒云:“惟念前敌诸军冒冰履雪,袒臂鏖战,本爵大臣运筹中阀,斗帐虽寒,犹愈于士卒之苦也”(54)。此后左氏两次到肃州,最后又到哈密督师,虽在风沙、冰雪、炎荒三种气候环境中,他依旧住在营帐中(55)。左自述其治军的要诀说:“臣之驭军,别无才能权智,所恃者诚信不欺,丝毫不苟,不敢以丝毫爱憎,稍作威福,致失人心。行之既久,湖湘子弟习而安之,虽欠饷积多,尚无异说”(56)。左宗棠死后,他的老部下闽浙总督杨昌濬上奏赞扬他,说他“绾钦符十余稔,从未开支公费,宫中所入,以给出力将士及亲故之贫者。督两江时,年七十余矣,检校簿书,审视军械,事事亲裁”(57),可见其廉干勤朴的精种,始终一贯。左晚年出任两江总督,于军政设施最重奖掖廉吏、与培养人才、严肃军律与加强长江防务;在经济方面,则重视水利建设与整顿两淮盐务;交卸江督时,库中存银至四百余万两(58)。左宗棠的廉介,尤表现在他死后所遗给四个儿子的产业,不过每人六千两银的小数目,一片墓田和一所家宅而已;这与李鸿章统率淮军三十多年,死后遗其子孙的大量财产相比较,是绝对不同的(59)。
在用兵方略方面,左宗棠最重视基本战略的确定,谋定而后动。他在正式出任督办浙江军务时,所率兵力不过八千人左右,所以,其战略是“避长围,防后路”,先固徽州、婺源等饷源之地,待站稳脚步后,再向江西的开化、遂安之線进攻,而不急急于解救本省衢州围城,也不专与太平军作逐城之战,而只是出奇兵以与之作野战(60)。直到新募的生力军源源抵达浙、赣、皖边境后,才开始大举进攻(61)。此后他奉派进攻陕、甘回军之后,也首先确定“先剿捻,后剿回”与“进兵陕西,必先清关外之贼;进兵甘肃,必先清陕西之贼;驻兵兰州,必先清各路之贼”的战略原则,并极力主张“兵精饷足”政策,以少量精兵辅以充足而源源接济的粮饷军火,作歼灭战,因而避免了其前任杨岳斌在甘肃所遭受“兵多饷绌”的困境(62)。收复新疆之先,他更费最大的精力于筹饷、筹粮、筹运输等三方面的备战工作,而在实际的军事行动上,则持“先北后南”、“缓进急战”的基本战略(63);因此,左军之收复新疆,自同治十三年八月起,只筹运军粮即费时约一年半;自左氏之亲自督师进驻肃州至实际发动进攻新疆北路的战斗,中间相隔又两个月;从收复天山北路各城到进攻吐鲁番,中间又相隔半年;从克复吐鲁番到发动进攻天山南路各城,相隔四个月,而实际攻取天山南北路广大地区所用的时间,包括备战的期间在內,不过只一年半而已(自光绪二年六月一日至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可见左氏“缓进速战”战略的运用,非常成功(64)。此外,左氏用兵也最重防备后路,而考虑谨慎周密,常说“慎之一字,战之本也”(65),不可轻率浪战;确为有得之论。
(三)
左宗棠对李鸿章之一手把持淮军,始终是成见很深,而李鸿章对左宗棠之立功边陲,统率较他更多的军力,在曾国藩死后的湘军军政巨头中稳居最高资望的地位,也是同样憎恨,两人份属等夷,针锋相对。左、李都是成见极深而最热衷权力把持不放的人,也都是对于较高层次的抽象思想无大兴趣的人;但我们从人品、能力、才识与意志四方面来衡量,李都显然较逊于左。左氏统御军队,显然更能维持公平的原则,善用众,以打硬仗;不似李鸿章之好用权术、重派阀私利与以利祿驱人(66)。左最善于利用他省不同派系军队之能将;如攻剿太平军晚期,随左入闽粤作战的道员康国器(即康有为之叔曾祖父,后曾任广西布政使、护广西巡抚),即屡立战功,高思之捷,杀敌万计,左称许之,为“入粤战功第一”(67)。追随左到陕甘剿回的军队,除湘军外,尚有皖军(卓胜军郭宝昌)、蜀军(黄鼐、李辉武)及满洲旗军(金顺)等;在左指挥下收复新疆的主力部队,除湘军与金顺所部外,尚右豫军(嵩武军张曜)、蜀军(徐占彪)、皖军(金运昌)等(68);左宗棠对之均能赏罚严明,而各非湘军系的部队也均能所向有功,与湘军之间从不闻有彼此争胜的派系之争发生。左对淮军大将中的优秀份子,也很能持公正的态度相待,如其称张振声(时任直隶按察使)“正派而有才识”,此次(同治七年剿捻军时)奉委督办沿运民团,必可得力”(69);对另一淮军将领吴长庆于朝鲜壬午(一八八二)之变中,率军前赴朝鲜,迅速敉平乱事,非常欣赏,称其“意度闳远,迴异侪偶,常歎为不可及”;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十二月奏保时任广东水师提督的吴氏,“秉性忠亮,才识超群,实极一时之选”,“在右职中为特出之才,即文职中之公忠体国者,亦罕其匹”,“堪备南洋统帅之任”(70)。而左氏在光绪十年(一八八四)五月担任军机大臣时,更奏保曾纪泽出任两江总督,称其“博通经史,体用兼赅,于泰西各国情形,了如指掌,奉命出使,于交涉事件随事执中,內则成乃父未伸之志,孝不违亲,外仍慎与国邦交之义,志殷补袞。当其随父任时,久与文武豪傑相结纳,鉴别评审,均有以得其心,若畀以疆圻重任,必能肃海防而戢群族嚣浅之气;现在两江督篆需才正殷,张之洞虽名重一时,若论兼通方略,似尚未能及曾纪泽”(71)。此事虽然未成,但颇可见左宗棠为国求才、大公无私而不避嫌疑的一种精神,这也是李鸿章所最欠缺的。
(四)
左宗棠基本上纯为中国传统型的儒者,一切自个人做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他常自实用主义的观点来处理学习西人技艺的问题,这也是与李鸿章的态度相同的。左在平定太平军之后,即极力筹划学习制造洋人的轮船,不惜费用,“萃彼中千百年之奇秘,并之一船之中,百物之所为备,正不但轮船一事,巧夺天工,而我欲于五年中尽其能事,归之于我,其不容有所靳也,明矣”,认为“必求其精,求其备而尽其所长,归之中土,相衍于无穷,非许以重赀,彼必有所靳”(72)。在这方面,左氏颇佩服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之说,其云:“中国人才本胜外国,惟专心道德文章,不复以艺事为重,故有时独形其绌。数年之后,彼之所长,皆我之长也。惟赖朝廷不为浮言所惑,则事事有成,彼族无可挟以傲我,一切皆自将歙抑;自强之道,此其一端”(73)。左甚至进一步提出自强之后雪国耻的想法,“以中国聪明才力,兼收其长,不越十年,海上气象一新,鸦片之患可除,国耻足以振矣”(74)。
左宗棠经世洋务思想中最基本的缺点,是与其他主持洋务自强的內外大臣一样,他不了解也无兴趣了解西方科学技术的传统与特点,又对西方文化与政教制度,缺乏严肃而深入的采讨。他们这些洋务派大臣虽然有些想学洋人的长技,但他们都深受中国传统的文化与思想所囿,过份强调了中国儒学的重要性,因而完全无法冲出传统的局限,认识到西方各国在文化与制度上的优越性(75)。所以,左宗棠总是想将道德、学术与国家社会的兴衰,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循环体,所谓“学术端则士习正,士习正则民气厚,而礼义廉耻由王而明休,祥瑞应由之而出,非细故也”(76);他无法也不愿意将西方的思想、道德与制度的优长之处,予以吸收、融合和广泛予以运用。更何況清廷这些主持自强大计的人们,对于自强的本质与问题,根本无统合性的了解与确定不移的政策,也无真正明确的意愿,以长期从事于此;他们只是为了应付眼前军事上的需要,并基于对某些地方督抚的信任,才支持某些自强事业的。所以,这些自强事业经常受到阻挠与不公允的批评,而主持自强事业者也多囿于官场习气,腐败不堪,无继绶研究发展的意愿、动机与计划。左宗棠较李鸿章的优长之处,是他始终认为学习西洋武器的制造,只是整个改进中国战备项目的一部份,因为战争绝不止于武器一项,其云:“言学而至于艺,言战而专于械,不过学与战之一端,我不能而人能之,吾不可不师其长,固也。若谓学止在艺,战止在械,夫岂其然”(77);重器也重人,重艺也重德,这正是李鸿章主持洋务三十多年间所不强调的。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标准来看,左宗棠在“立言”方面,尤其是在创造性地纯思想方面,是毫无足述的;他只是一位注重实际用世、足智多谋、爱好权力的人;而他的经世思想实多表现在“立功”的层次上,即表现于行动之中,他最大的“立功”成就,则是收复新疆,恢复我新疆领土主权的完整。
(本文作者现任新加坡大学教授,原刊于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十二期,七十二年六月出版)
附 注:
①参阅拙著,“左宗棠早期剿攻太平军的战绩”,国立师范大学历史学报,第七期,页二一一~二二七。
②过去研究左宗棠的佳著,可参阅W.L.Bales,Tso Tsung-tang:Soldier and Statesman of Old China,Shanghai:Kelly and Welsh,1937;Tu Lien-che,“Tso Tsung-tang”,in Arthur W.Hummel,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1644-1912),(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office,1944),vol.II,pp.762-67;Gideon Chen,Tso Tsung-tang:Pioner Promoter of the Modern Dockyard and the Woolen Mill in China(Peiping:the French Bookstone,1938);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上海商务初版,民国三十五年);Wen-Djand Chu,The Moslem Rebellion in Northwest China,1862-1878(The Hague,Mouton & Co.,1966)杨东梁,“试论左宗棠收复新疆”,见清史研究集,第二辑(北平,一九八二年),页二一三~二三七。
③参阅拙著,“同治、光绪年间(一八七○~一八八五)湘、淮军间的冲突与合作”,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九期(民国六十九年七月),页三四五~六。“李秀成自述别录”称李“非宿将,靠洋人以成功”(中国史学会编,太平天国,第二册,页八四四)。
④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页一四~五;吴汝纶,桐城吴先生文集,卷二,“左文襄公神道碑”。
⑤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十四,“致鲍春霆”。
⑥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九月十五日,左宗棠率军克复肃州,肃清陕、甘回乱,奉上谕特赐进士出身,晋协办大学士,旋再晋东阁大学士(刘声木,苌楚斋续笔,卷九,页一三)。
⑦孔合谨,“左宗棠生平及其学行”,见湖南文献,十卷二期,页三四。
⑧孔合谨,前文;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页七;左文襄公全集(光绪十六年刻本,此后简称“左集”)文集卷三,“吴县冯君家传”。
⑨罗正钧,左文襄公年谱(台北文海翻印本,此后简称“左年谱”),页三一;清史稿,列传一九九,左宗棠。
⑩左文襄公在西北,页七。
(11)罗泽南之讲求理学,见朱孔彰,中兴将帅列传(台北文海出版社翻印),卷六下,页一~四。
(12)左集,文集,卷二,页一。
(13)同书,文集,卷二,页一○。
(14)同书,文集,卷三,页四~五。
(15)左年谱,卷一,页七。
(16)左集,书牍,卷一,页三六~三七。
(17)左文襄公在西北,页一二。
(18)孔合谨,“左宗棠生平及其学行”一文引“左年谱”,卷一,页二二,二三。
(19)左集,书牍,卷一,页四○。
(20)同书,文集,卷一,页四~五。
(21)同前注。
(22)左集,书牍,卷二,页二。
(23)Gideon Chen,Tso Tsung-tang,p.1;左年谱,页三八。
(24)左年谱,页四二。
(25)Gideon Chen,op.,cit.,p.1.
(26)左集,文集,卷一,页一二。
(27)参阅拙著,“左宗棠早期剿攻太平军的战绩”,页一~三;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香港简氏猛进书屋,民国五十一年),上册,页四二六~四三五;中册,页一○四九~一一二九。
(28)左集,书牍,卷二,页二五;左年谱,卷一,页六四。
(29)见拙著,“左宗棠早期剿攻太平军的战绩”一文。
(30)同前文。
(31)杨英杰纂,胡文忠公年谱(己巳年原刊,台北文海出版社翻印),卷二,页四四。
(32)胡文忠公年谱,卷三,页一二。
(33)左集,书牍,卷二,页六。
(34)同书,书牍,卷二,页二五。
(35)同书,书牍,卷二,页三○。
(36)同书,书牍,卷七,页一。
(37)清史稿,列传一九九,左宗棠;左集,书牍,卷二,页二九。
(38)左集,书牍,卷二,页三四。
(39)同书,书牍,卷四,页三五。王錱为湘乡文生出身,自咸丰二年太平军犯长沙,即与其师罗泽南在原籍举办团练,仿戚继光之法,束伍选士,练习胆技,湘勇军队之精悍,实基于此。所部少仅数百,多亦不过三、数千,而身经百战,歼灭太平军不下十余万人;克复城池二十余处,太平军中有“出队莫逢王老虎”之谣,即所谓“老湘营”。王氏成军后,初期主要在湖南本省作战,咸丰八年(一八五六)初乃越境入粤,又北援鄂,东征赣,曾在江西吉安大捷;一个多月內,转战敷百里,获八项大盼,攻杀太平军至一万三、四千人,为太平军兴以来所遇最大的军事挫败。咸丰七年八月病卒,年三十三岁。著有“练勇芻言”、“阵法新编”、“练勇臆说”、“尺一偶存”等兵书。骆秉章,骆文忠公年谱,卷六,页五三~八;卷七,页六~七、二七~三一;朱孔彰,中兴将帅列传(台北文海出版社翻印本),卷八,页一~四。
(40)左集,书牍,卷二,页二七。
(41)徐一士,“一士谈营”乙编(上海一字社,民国三十七年),页一六二。
(42)左集,书牍,卷三,页一九。
(43)左集,奏稿,卷六○,页三九。
(44)左文襄公在西北,页四一。
(45)左集,奏稿,卷四四,页六八;左文襄公在西北,页四二。
(46)杨东梁,试论左宗棠收复新疆,页二二九;清史稿,列传一九九,左宗棠。
(47)左集,书牍,卷十七,页三六~三七。
(48)曾毓瑜,“征西纪略”,卷四(见回民起义,第三册,页四八)。
(49)杨东梁,前文,页二二九。
(50)何贻琨,曾国藩评传(正中书局,民国二十六年),页三八四。
(52)左集,书牍,卷三,页四七。
(52)同书,书牍,卷四,页三十六、五十。
(53)左集,集前页,闽督杨昌濬奏,页二三,“左文襄公在西北”,页四五。
(54)左文襄公在西北,页四五。
(55)同前注。
(56)左集,凑稿四七,页四二。左氏为血性中人,其麾下湘军大将刘松山趁进攻金积堡回军时受伤而死,左为之悼泣成疾(费行简,近世名人小传,页三二六)。
(57)左集,集前页,闽督杨昌濬奏,页二二。
(58)参阅“左集”,奏稿五九、六十有关各奏折;另见同书,时务说帖,页六~七。
(59)J.O.P.Bland,Li Hung-Chang(London:Constable & Co.,1917),pp.77.174,284-5.
(60)左年谱,卷二,页四五;卷三,页一~二。
(61)同书,卷三,页四、十。
(62)参阅拙著,“同治年间陕甘回民事变中的主要战役”,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七册,页一○五。
(63)左文襄公在西北,页一○○、一○八。
(64)同前书,页一○六。
(65)左集,批扎,卷三,页一。
(66)参阅拙著,“同治、光绪年间(一八七○~一八八五)湘、淮军间的冲突与合作”,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九期,页三二一~三四六。
(67)左集,奏稿,卷六四,页十二。
(68)左文襄公在西北,页五一~五三、九八。
(69)左集,书牍,卷十,页八。
(70)同书,奏稿,卷五九,页八一。
(71)同书,奏稿,卷六三,页六~七。
(72)同书,书牍,卷八,页六二~六四。
(73)同书,书牍,卷九,页五九。
(74)同书,书牍,卷十一,页八~九;Gideon Chen,Tso Tsung-tang,p.28.
(75)Gideon Chen,op.cit.,p.87.
(76)左集,文集,卷一,页七。
(77)同书,书牍,卷十五,页四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