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了京口。这是我心仪已久,多年来魂牵梦萦的一方土地。我乡先贤,中国近代史上一位伟大的哲人,他的生平和业绩,与京口有着不解之缘。
京口就是镇江。这个古称是从三国时吴大帝孙权迁都城到这里时开始的。这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位于江苏中部,扼守在长江和京杭大运河的交会点上,是一座山雄水壮、风光旖旎的美丽城市。
我乡先贤就是魏源。他的《海国图志》的编纂成书,当然有它的社会背景等多种因素,但能水到渠成,一个直接触发写作的重要原因,却是他与林则徐在京口的一次有历史意义的晤面。
我们到达镇江后就开始打听当年二公晤面的地点。市志办的负责同志给我们介绍了杨积庆先生。热情的杨先生是镇江师专中文系教授,出版过不少有关魏源的论著,对魏氏研究有素。他给我们泡上了难得一品的“碧螺春”佳茗,然后让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进入我们的心里——
鸦片战争失败后,林则徐被投降派构陷罢官,一再革职。1841年6月,林公被发配到新疆伊犁去“效命赎罪”。路过京口,与林公交称莫逆且积极参与了鸦片战争的魏源闻得此讯,肝肠寸裂,乃强支病体,从扬州絜园寓所启程,赶来镇江与林公晤面。是夜,二公同宿一堂,对榻长谈,倾诉了千种忧烦,万般悲愤。临了,林公把已搜集的《四洲志》全部资料交与魏公,希望魏公据此编撰一部新书——《海国图志》,用以警醒国人和“师夷长技”,魏公接受了这一嘱托。
杨教授告诉我们,这地点,就在镇江京口闸。站上闸顶,但见运河逶迤而来,水波不兴,河岸泊着连绵不断的船只。遥想当年,林公是从运河而来,魏公是从扬州南经瓜洲古渡而来。相会于江口,一声惊呼,两个消瘦的老人,四眼相对,热泪长流,然后缓缓走向江边一家小小旅社,去作那值得史书浓墨重彩予以记载的竟夜之谈。
我仿佛看见,昏暗的烛光下,一个五十七岁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从随身的藤篓中掏出一个纸包,捧过头顶,像捧出一颗火烫的心,接着是一声苍老而又伤感的叮咛:
“默深兄,拜托了!”
我分明也看见了另一个比他的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要衰老得多的小老头缓缓地接过这个纸包,颤抖着,紧紧抱在胸前,像抱过一个十代单传的婴儿,然后用沙哑而又悲戚的声音回答:
“少穆兄,您保重。”
这情景,比起白帝城托孤,还要凄惶、悲壮。
曙色临窗,一宵苦短。当二公依依分手之时,两首有名的五律《江口唔林少穆制府》就流出了魏源的心里——
万感苍茫日,相逢一语无。风雷憎蠖屈,岁月笑龙屠。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乘槎天上事,商略到鸥凫。
聚散凭今夕,欢愁并一身。与君宵对榻,三度雨翻蘋。去国桃千树,忧时突再薪。不辞京口月,肝胆醉轮囷。
今日来读这样的诗句,作者那忧国忧民的滚烫的赤子之心,仍然在灼痛我们的感情。
京口一夜,爱国主义的烈火,该在魏源的心里升腾得更旺了吧!他果然以惊人的毅力,“旨则数千,稿凡三易”,前后竭十二年之力,终于完成了《海国图志》百卷本——这部不但在中国而且也在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的辉煌巨著。
此刻,站在无涯无际的大江之滨,凝望着这长天远水,缅怀着两位哲人,我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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