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八年,湖广总督官文奏荐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为湖南提督。一八五九年一月上旬,湖南巡抚骆秉章奏劾永州镇总兵樊燮。不久湖广总督官文又奏荐栗襄为湖南永州镇总兵,骆秉章又参奏栗襄。在参劾樊燮、栗襄时,语侵官文。樊燮被参后,诉于官文,官文嗾使樊燮赴都察院控告。同时,官文以骆秉章无暇可击,竟迁怒于骆秉章的机要幕客左宗棠,参劾左宗棠,假此向骆秉章示威。樊燮京控案遂闹得满城风雨。一八五九年九月,骆秉章保荐李续宾遗部悍将周宽世为永州镇总兵。从以上述及的一些情况考察,所谓樊燮京控案,实际上反映了督抚的争权,在解决樊燮京控案的过程中,也反映了湘系反对官文的贪鄙昏庸、擅权跋扈的一道暗流。
一
樊燮京控案的中心人物是左宗棠(1812—1885)。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阴人,小地主家庭出身。二十岁,考中举人,以后,三次参加会试,不第,他发狠不再向科举道路讨前程,致力于经世之学,对农业、荒政、水利、盐政、漕政、军事、历史、地理等都有比较深刻的研究,特别是他有着非常强烈的爱国思想,其同辈郭嵩焘、胡林翼“素佩其经济,倾倒备至”。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他的脉搏随着战争的胜负而起伏。尽管当时他是偏僻山区的一个乡村塾师,但是,他写下了许多抗英论著,其战略、战术思想与林则徐、魏源的抗英识见略同。他还推动其在京当御史的好友黎光曙三上奏牍,参劾主款大僚。他鸦片战争中站在林则徐一边的抵抗派。就左宗棠的思想脉络和他一生的政治活动看,受龚自珍、魏源、林则徐的思想影响较深,他是一个地主阶级改革派。所以,当中华民族与英国侵略者的矛盾上升为社会主要矛盾时,他能从封建地主阶级中分化出来,转化为支持林则徐的抵抗派。
樊燮京控案发生后,死命救援左宗棠的是湖北巡抚胡林翼。胡林翼,字贶生,号润之,湖南益阳大地主,与左宗棠的关系非同一般。陶澍,字云汀,一八三九年疾卒于两江总督任所,遗孤陶桄年方七岁,财产那么多,孤儿寡妇难以支撑门面。左宗棠的老师贺熙龄把左宗棠介绍到陶家去当塾师,实际上,还要兼做陶家的保镖。胡林翼是陶澍的女婿。胡家与左家本属世交,左、胡同年出生,本来是朋友。自左宗棠到陶家任塾师后,胡林翼每至陶家,与左宗棠“风雨联床”,絮絮不休,议论天下大事。从此两人逐渐成为莫逆之交。后来,经过贺熙龄的介绍,左宗棠将其女儿许配陶桄为妻。就陶家的关系论,左宗棠变成了胡林翼的长辈,故在书牍往返中,胡尊左为姻丈。婚姻关系,把左、胡的关系拉得更为紧密。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标志着中华民族与英国侵略者之间的民族矛盾逐渐退居次要地位。一八五一年一月,太平天国革命爆发,标志着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上升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金田起义后,无论是地主阶级改革派还是地主阶级中的理学经世派等,都站到了农民起义军的对立面,携手起来共同镇压太平天国革命。太平天国革命爆发前夕,左宗棠听说广东“枭徒白昼执仗,闯入省门,兵役莫敢诘”。即如陶家所在地的安化,“地当宝(庆)、衡(州)之冲,会匪、烟枭潜滋已久,一旦蠢动,祸在门庭”。左宗棠敏感到中国将出现一个“天下大乱”的局面,特地在山谷深邃的青山梓木洞购买田地,企图与诸志同道合者“避乱”自卫,太平天国革命爆发后,封建地主阶级中迅速掀起了一股反革命逆流,把左宗棠卷了进去。
一八五二年六月,太平军从广西挺进湖南,八月十七日,移军攻克郴州,威胁长沙,湖南地主阶级一派惊慌。张亮基,字石卿,长期在云南为官,一八五〇年,擢升云南巡抚,一八五二年六月,调任湖南巡抚,疏请驻守常德。九月十一日,太平军兵锋进逼长沙近郊。张亮基奉命自常德赴长沙。胡林翼长期在贵州任知府,与张亮基臭气相投,因推荐左宗棠为张亮基的幕客,并致书左宗棠,劝他万勿推却,他说:“设楚地沦于贼,柳家庄、梓木洞其独免乎?”九月中旬,张亮基携左宗棠进入长沙,请左主军事,每有谋划,张亮基无不采纳。一八五三年二月,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以骆秉章署理湖南巡抚。一八五三年九月,清政府将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左宗棠告辞回籍,旋入骆秉章幕为机要幕客,主军事、奏笺,事实上,凡军民政务,巨细一手经理,骆秉章对他言听计从,薛福成在《庸庵笔记》中记下了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揽权跋扈的情景:“左公以在籍举人就骆公前任张石卿中丞亮基之幕。张公既去,骆公复宾礼之。左公练习兵事,知略辐凑。骆公专任以军谋、集饷、练兵、选用贤将,屡却悍贼,两败石达开数十万之众,复分兵援黔、援粤、援鄂、援江西,……即左公帷幄之功也”。不仅如此,他还为曾国藩部湘军征兵、选将、筹饷。“骆公每公暇,辄适幕府。左公与幕府二、三人慷慨论事,证据古今,谈辩风生。骆公不置可否,静听而已。世传骆公一日闻辕门举炮,顾问何事。左右对曰:‘左师爷发挥报折也。’骆公颔之,徐曰:‘阖取折稿来一阅’。此虽或告者之过,然其专任可知。惟时楚人戏称左曰左都御史,盖以骆公官衔不过右副都御史,而左公权尚过之也。然骆公外朴内明,于贤不肖之尤著者,口虽不言而辨之甚精”。
二
一八五八年冬,湖广总督官文保举永州镇总兵樊燮担任湖南提督。一八五九年一月,湖南巡抚骆秉章上《参劾永州樊镇违例乘舆私役弁兵折》,奏折中说:永州一镇,处在湖南、两广交界地方,“最为紧要,汛地辽阔”,是四战之地,永州镇额设弁兵本已不敷分配,乃樊燮竟私役弁兵,侵吞饷项,应请严加惩办。兹督臣“咨开,业将该员奏署湖南提督,臣已据实函复矣。该总兵劣迹败露,均在去任之后,臣近在一省,尚始知觉,督臣远隔千数百里,匆匆接晤,自难遽悉底蕴。陈奏两歧,实非别故”。樊燮本已离任,如果不是官文奏荐他署理湖南提督,骆秉章就一定奏劾樊燮。很明显,从骆秉章参奏樊燮奏折中的措辞考察,奏折是针对湖广总督官文奏荐樊燮署理湖南提督而发的,而且奏折中说:“臣近在一省,尚始知觉。督臣远隔千数百里,匆匆接晤,自难遽悉底蕴”,这就近似指责官文在用人大政上的昏庸糊涂了。这个奏折反映了官文、骆秉章在用人问题上的矛盾摩擦。
差不多在奏荐樊燮署理湖南提督的同时,官文又奏委新授云南临元镇总兵栗襄署理永州镇总兵。骆秉章在参劾樊燮的同日,又上《参劾栗襄镇规避取巧片》。骆秉章奏称:我在咸丰三年署理湖北巡抚时,栗襄是抚标中军参将,所部营务废弛,是我亲目所见。当时,署理湖广总督张亮基饬栗襄监造鸟枪,“抽提试验”,则内膛并未钻通,木壳外的铁箍均系浓墨画成,其荒唐如此。一八五四年夏,太平军攻占武昌,湖北巡抚青麐率溃兵前来湖南,青麐亲自对我揭露栗麐“巧佞欺侮之状,谈次犹有余恨。后仍随赴荆州,不知因何保举遂擢今职”。青麐率溃兵至长沙,骆秉章接济饷糈后,率军至荆州,青麐被逮正法,所部拨归荆州将军官文调遣,提拔栗襄的正是这个官文。奏折中说:栗襄“巧佞”,“不知因何保举遂擢今职”,近于参劾官文了。
官文是清廷的心腹爪牙,派在湖广地区的“监军”。他因人成事,依仗胡林翼指挥湘、楚军的战绩,由荆州将军而湖广总督,而协办大学士。骆秉章一再反对官文奏请委署的樊燮、栗襄,奏折中的文字,近似参奏官文。官文升任大学士后,气焰正盛,一再受到骆秉章的顶撞,怒不可遏,他深知骆秉章无瑕可击,遂迁怒于其机要幕客左宗棠,企图以杀左向骆示威,唆使樊燮赴京控之都察院,而“官文恭公督湖广,复严劾”左宗棠,有“属员怂恿,劣幕要扶”等语。骆秉章上奏争辩,声言“湖南历次保举,一秉至公,并将全案卷宗封送军机处”。咸丰帝“严旨诘责”,将“原奏及全案发交湖北,原封未动”,敕官文密查,“如左宗棠果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一时,樊燮京控案闹得清城风雨。
当时,肃顺用事,他认为镇压太平军非重用湘系将领不可。樊燮京控案发生,左宗棠有杀身之祸后,“肃顺告其幕客湖口高心夔碧湄,心夔告衡阳王闿运,闿运告翰林院编修郭嵩焘筠仙。郭公固左公同县,又素佩其经济,倾倒备至。闻之大惊,遣闿运往求救于肃顺。肃顺曰:‘必俟内外臣工有疏保荐,余方能启齿’。郭公方与京卿潘公祖荫同值南书房,乃挽潘公疏荐文襄,而胡文忠公上《敬举贤才力图补救》一疏,亦荐文襄才可大用”。潘祖荫疏中右左非官说:“左宗棠之为人,负性刚直,疾恶如仇。该省不肖之员之遂其私,衔之次骨,谣啄沸腾,思有以中之久矣。近闻湖广总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他历叙湖南团练在镇压太平军过程中的作用,甚至说:“是则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仰恳饬下曾国藩、胡林翼,骆秉章“酌量任用,尽其所长,襄理军务”。咸丰帝得到奏疏后,果问肃顺,肃顺赞扬左的才能与反革命功绩,并说:“人才难得,自当爱惜。请再密寄官文录中外保荐各疏,令其察酌情形办理。从之”。
一八五六年十二月,胡林翼指挥湘、楚军攻陷武昌后,湖广总督官文与湖北巡抚胡林翼在武昌同城办公,双方有意交结,胡对官馈赠不绝,官以其宠妾“拜胡太夫人为义母,两家往来益密……二公之交益固”。因此,胡林翼居巡抚之位,行总督之权,“于是察吏、筹饷、选将、练兵孳孳不少倦,文恭画诺而已”。樊燮京控案发生后,胡林翼凭私人关系致书官文说:“湖南左生季高,性气刚烈骄强,历年与鄂省交涉之事,其失礼处,久在山海包容之中。涤帅所谓宰相肚量,亦深服中堂之德大冠绝中外百僚也。来谕言湖南之案,并无成见,从公而断,从实而问,无甚牵连者免提,有关紧要者亦不能不指名提取,不能令罪人幸免一节,读之再四,心以为悲。此案樊与黄等似无好声名,正案不敢预闻,其案外之左生,实系林翼之私亲,自幼相处,其近年皮气不好,林翼无如之何。且骆公与林翼不通信已二年,至去腊乃有私函相往还也。如此案有牵连左生之处,敬求中堂老兄格外垂念,免提左生之名。此系林翼一人私情,并无道理可说。惟有烧香拜佛,一意诚求,必望老兄俯允而已”。这时,湘、楚军陈兵皖鄂边境,正在用兵时期,官文不能不考虑到对胡林翼、曾国藩多所依赖;再则他发现“朝廷意欲用文襄,遂与僚属别商具奏结案,而文襄未对簿”。
三
樊燮京控案发生后,左宗棠脱离幕僚生涯,整装北上,准备赴京对质,一八六〇年三月二十四日,行至襄阳,胡林翼“以书尼其行”。“襄阳毛寄云观察出示润公密函,言含沙者意犹未慊,网罗四布”,万勿赴京。嘱左迅速前来鄂皖边界的军营。结案后,涉及到左宗棠的出处问题。左宗棠有意随同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革命。曾国藩在是否任用左宗棠的问题上,顾虑重重。他认为长期来,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大力支持湘军,为湘军征兵、筹饷、选将,厥功甚伟。一八五四年四月,曾国藩兵败靖港,投水自寻,湖南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企图参劾曾国藩,罢遣湘军,而兵败自寻的当日,左宗棠却从长沙缒城而出,赶往靖港,安慰鼓励曾国藩,整兵再战,盛情可感。但是他又认为左宗棠的思想基础与他不同。左宗棠言大志高,个性刚强,难以驾驭。虽说左宗棠谋略甚深,但他没有实战经验。更不能忘怀一八五三年筹组湘军之初,他在湖南向士绅巨户劝捐时,拟向安化陶家劝捐万两,左宗棠教其婿陶桄“诉于巡抚,籍其田产文券送藩司,官士大哗,遂以得免”。正当曾国藩在用左宗棠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态度消极时,胡林翼致书曾国藩说:“左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争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临危难,乃知其可靠,且依丈则季公之功可成”。
自从一八五四年春湖口、九江溃败后,湘军水陆师主力全仗胡林翼人中护持,不仅保存了这些残兵败将,并且实力有长足发展。胡林翼扩编湘军水陆师时,提拔重用湘军将领,保持湘军营制,使湘军仍奉曾国藩为首。所以,一八五八年曾国藩东山再起时,有兵可用。一八五八年,清政府重新起用曾国藩,与胡林翼疏荐有很大的关系。后来,曾国藩不去皖南、皖北、四川,而是领兵进入鄂、皖交界地区,与胡林翼联兵作战,也得力于胡林翼在暗中的支持。再说当时湘军的供应,大半仰仗胡林翼。就他与胡林翼的关系,以及湘军的处境而论,曾国藩权衡利益得失,也不能不俯从胡林翼的请托。如果他把左宗棠拒之千里之外,更将受到湖南官绅舆论的指责。因此,一八六〇年上半年,曾国藩上奏《请留左宗棠襄办军务》,一八六〇年夏,清政府命令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左宗棠遵照曾国藩的指示,在长沙招兵买马,筹建新军四营、四总哨,每营官兵五百名,每总哨三百二十余人,招集王鑫鑫遗部一千余名为骨干力量。委派王开化总理全军营务,另以杨昌濬、刘典、王开化等为帮办。全军共计五千余名,在长沙金盆岭训练一个多月。九月下旬,左宗棠督率全军从长沙出发,进向皖、赣交界地段。这是湘军中左系湘军出现的开始,左宗棠成为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革命的得力助手。正是这个左宗棠,在太平天国革命失败后,随着中华民族与外国侵略者之间的民族矛盾的激化,他从封建统治集团中分化出来,与曾国藩分道扬镳,在祖国边疆普遍发生危机,民族灾难深重的岁月里,他坚持反卖国、反侵略的斗争,坚持爱国。正是这个左宗棠,指挥西征军全歼阿古柏匪帮,收复了南疆。在中俄伊犁交涉中,他是抗俄派首领,在他实力备战,准备打仗的支持下,中国收回了包括特克斯河流域在内的伊犁地区。在中法战争中,他是反对李鸿章投降卖国的抗法派首领。
樊燮京控案尚未结束,一八五九年九月,湖南巡抚骆秉章代周宽世上奏出任永州镇总兵谢恩折。周宽世,字厚斋,湖南湘乡人,咸丰初参加湘军,隶李续宾部,因作战凶悍,擢升副将,赏加总兵衔,旋擢永州镇总兵。从骆秉章奏劾樊燮、栗襄,到周宽世出任永州镇总兵看,反映了湘系把持湖南军政的实际情况。樊燮京控案,实际上反映了湘系与官文之间矛盾的一道暗流。经过一番较量,湘系竟得到肃顺的庇护,制服了湖广总督官文,预示着湘系势力将继续扩张。
樊燮京控案发生后,曾国藩已意识到湖南巡抚骆秉章难以久安其位。清政府为了维护官文的“威望”,一八六〇年夏,将骆秉章调升四川总督。至此,樊燮京控案的余波也告消失。
通过清政府对樊燮案的处理,表明:第一,清政府在镇压太平天国革命的过程中,策略有了根本改变,开始重用湘军将领,加强了反革命军事部署,这对太平天国说来,是一种严重隐患。第二,清政府还没到粪墙不可圬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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