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学报》和《湘报》是维新运动期间,湖南具有全国性影响的两份重要报刊。谭嗣同、唐才常均参与了这两份报刊的创办、经营或撰稿。从他们在报刊中所起作用来看,可说是这两份报刊的主脑或灵魂人物。
一
甲午战争以后,倾向维新的人们普遍认为,要救国,要改革,首先必须培育人才、开启民智,而开办报馆就是达到这一目的的途径之一。当时偌大一个湖南省,尚没有一家报刊。沿海城市的各类报刊也很难流布进来。因而拟创办的《湘学报》,正是湖南第一份报刊。其目的是“将群章甫缝掖之儒,讲求中西有用诸学,争自濯磨,以明教养,以图富强,以存遗种,以维宙合”。
1897年4月22日《湘学报》正式创办,十日一刊。该报亦得到陈宝箴、江标以及黄遵宪的有力支持。陈宝箴认为该报“指事类情,洵足开拓心胸,为学者明体达用之助”。连张之洞亦认可该报“皆讲求经济、时务之法”,饬湖北各道府州县订购,“发给书院诸生阅看”。然而就张之洞等洋务派官僚而言,他们可以赞同开通风气、兴办洋务,而对康有为的维新改制思想却本能地加以抵拒。对湖南维新运动起过甚大作用的地方官员陈宝箴等,也基本上没有脱离洋务派的范畴。因为从1895年上半年至1897年上半年的情况看,湖南维新运动的举措在全国并无特异、激进可言。经济上他们没有大力发展民营企业的决心,仍在官办、官督商办的旧窠巢里徘徊;政治上对“民权”思想的宣传心存芥蒂,唯恐越雷池半步。这种倾向对唐才常办报带来很大障碍。但是《湘学报》作为湖南首创之报,其主笔唐才常却能秉承谭嗣同等在甲午以后的激进思想倾向,昌言维新。湖南的变法从1897年下半年开始明显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固然与梁启超、徐仁铸等的到来有直接关系,但《湘学报》的推动之功,自不待言。
创刊后的较长时间里,该报以唐才常撰写的文章为最多,影响也最大。如《史学论略》、《外交论》、《通塞塞通论》、《公法通议》、《质点配成万物说》等。这些文章大多以现实问题为主旨,涉及中外史地、制度、教育、外交、法律、自然科学等各个方面,他要求士大夫抛弃经解、词章等无济于时的旧学,改事实学,并大胆地突破了张之洞、陈宝箴等的限制,公开宣传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说。称“《春秋》者,素王改制之书,而三统三世之义,足以范亿劫恒河沙世界,莫之违也。自《春秋》外,则以《史记》、《汉书》为要。《史论》得素王真派”。唐才常将国际公法与《春秋》互证,意在说明《春秋》乃素王改制之书。“余谓能本《春秋》之意,治公法之学,必有视惠顿诸人更精者,孔教真派,庶几显明于世。何则?素王改制垂世之公心,经权互用,不以古今中外而有阂也。”根据唐才常自己的说法,他的孔子改制思想并非来自康有为,而是在接触康学之前已具备:“于素王改制,讲之有年,初非附会康门。”他表示自己“拜服南海五体投地”,是因为康有为历次上书,“言人所不能言,足愧尽天下之尸居无气而窃位欺君者,故不觉以当代一人推之”。唐才常对中外史故甚为熟谙,在《湘学报》上所著文章往往是中外互证,以启迪士民心智,奋起直追。他指出:“今之大病二:有全聋瞽,有半聋瞽。全聋瞽者,束湿于老师宿儒之说,枵然神明其咫尺之见闻;半聋瞽者,取西政之枝叶一二端,夸张缘饰,济其权力压制之私,历试而败,益予全聋瞽者以訾曰:变化之效乌在矣?噫吁嘻危于乎悲哉!由前之说,是为顽种;由后之说,是为谬种,顽种构祸速,谬种胎祸奇。”他始终坚持要早开国会,他认为“大抵泰西各国之命脉,悬于国会;国会之机要,系于民心,拂其欲则上下沸腾,惬其情则君民交泰”。“将来二十周文致太平之地球,其以此哉!其以此哉!”这种公开的民权政治的宣传、鼓吹,在当时的湖南实为惊世骇俗之举。
《湘学报》创办的时候,谭嗣同尚在江苏南京,主要是倾心于《仁学》的著述。但他对湖南维新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湘学报》的创办和发行,使谭嗣同甚感兴奋,“唐绂丞应江建霞之聘,办《湘学报》,即为出报矣,可喜,可喜!”唐才常经常把谭嗣同的主张和意图融进自己的著述中,刊载于报刊上。为此,谭嗣同曾致信唐才常:“足下于《湘学报》,一则曰‘绵《仁学》之公理’,再则曰‘《仁学》之真铨’……转令嗣同惭愧,虑《仁学》虚有其表,复何以副足下之重许?然近依《仁学》之理衍之,则读经不难迎刃而解,且日出新意焉。”谭嗣同表彰唐才常主笔的《湘学报》“愈出愈奇,妙谛环生,辩才无碍,几欲囊古今中外群学而一之,同人交推为中国第一等报,信不诬也。为扩大康有为孔子改制说的影响,谭嗣同向唐才常提议在《湘学报》上加以宣传:“倘得径归,则拟于《湘学报》意增经学一门,本群教群国之义理掌故时事,汇而以澄吾已亡之孔教,仍依原例,逐条设为问答,俾皆晓然于莫不尊亲之非诬,自谓为经传别开生面矣。”唐才常也果真在报上开辟专栏,或以问答、或以专文,以孔子改制说为指导,参以中外兴衰大事,演绎变法维新之紧迫和必要。
l897年10月,素来倾向维新的徐仁铸继江标任湘省学政,并接手《湘学报》,谭嗣同甚为兴奋,他致函徐仁铸:“诸新政中,又推《湘学报》之权力为最大。盖方今急务在兴民权,欲兴民权在开民智。《湘学报》实巨声宏,既足以智其民矣,而立论处处注射民权,尤觉难能而可贵。主笔者为同县唐绂丞贡才常,嗣同同学,刎颈交也。其品学才气,一时无两。”
配合着时务学堂、南学会及一系列新政的开办,《湘学报》与尔后创办的《湘报》一道,对推进湖南维新运动高涨起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到1897年底至1898年上半年,《湘学报》日趋激进,已呈现脱出陈宝箴等地方官员初衷的迹象。张之洞甚为恼怒,认为该报“谬论甚多”。他致书徐仁铸,称该报“奇怪议论,较去年更甚,或推尊摩西,或主张民主,或以公法比《春秋》”。他以权势相威压,责怪徐仁铸对唐才常疏于控制,对《湘学报》的言论“未经寓目”,不加约束。表示“《湘学报》一项,湖北难于行销,以后勿庸续行寄鄂”。张之洞害怕该报的民权和变法宣传会危及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也担心在自己眼皮底下,该报明目张胆的倡行新政会危及自身的进阶之途。在张之洞的高压之下,作为地方学政的徐仁铸虽然心存不满,但也没有办法加以抵制,只好妥协。该报从第37册起,即连续刊登张之洞的《劝学篇》。被张之洞控制的《湘学报》已失去维新派报刊的实质。
二
在办《湘学报》的过程中,唐才常、谭嗣同感到,《湘学报》是旬刊,无法快捷地报道和反映社会和政情的变化,也无法及早地贯彻维新派的意图。“作为新书,其构意也有日,谋篇也有日,成卷也有日,刊行也又有日,比书之寓吾目,则去其初著书之时,不知凡若干日。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已旧;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已旧。”《湘学新报》虽有助人日新之意,但“既已十日矣,谓之新可也,谓之日新不可也”。所以谭嗣同考虑另创日报,邀集同志诸友,在舆论宣传方面大展手脚。此外,谭、唐创刊《湘报》还有另外两个意图。其一是1897年底德国强租胶州湾,新一轮民族危机重又展现。而甲午以后的维新宣传、报刊呼吁并没有造成举国醒悟、齐思奋起的应有局面。这种情形,使谭、唐等不免忧心如焚。“焚如之灾,迫于旦夕,而士夫泄沓”。因而与熊希龄等筹集巨赀办报,以“辅《时务》、《知新》、《湘学》诸报所不逮;亦以使圆胪方趾,能辨之无之人,皆易通晓”。这样做如果能有“补聪强文明之运,则摩项放踵奚辞矣!”其二则如前所述,《湘学报》到1898年春天已日趋激进,民权思想的宣传使张之洞等朝廷命官如坐针毡,顽固派也伺机造谣进攻。受命于陈宝箴、徐仁铸等而办报的唐才常压力极大,行文和编辑意图时受官方掣肘。然而愈挫愈奋的谭、唐不愿向守旧势力妥协。他们想通过邀集熊希龄、梁启超、李维格等志同道合的维新人士,集资办报,以摆脱官方的控制。这种意图从谭嗣同为《湘报》所做的后叙窥得一二。他认为历史记载有民史君史之说,“报纸即民史也”。“不有报纸以彰民史,其将长此汶汶暗暗以穷天,而终古为喑哑之民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周之所以亡也;‘不毁乡校’,此郑之所以安也。”在谭嗣同看来,张之洞之流的行为,实际上是亡国之举。因而《湘报》的创办,无异于逆流而上,“吾见《湘报》之出,敢以为湘民庆,曰诸君复何忧乎?国有口矣!”此种心理,应视作谭嗣同、唐才常等出版《湘报》最主要动机。由于《湘学新报》是一份官办报刊,唐才常利用这份刊物宣传自己的维新思想,毕竟是陈仓暗渡之举,随时有被打压的可能。而《湘报》是由谭嗣同、唐才常等民间人士集资。开办之前,虽然由陈宝箴每月津贴200元,但开办之后,津贴即取消,陈宝箴等不可能像控制《湘学报》那样制约《湘版》。因此该报可说是湖南第一份民办报刊。在当时特定的背景之下,基本上可以自由地表达激进的维新派人士的思想要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摆脱官方的控制,服务于维新派。
《湘报》筹办经月,正式发刊是1898年3月7日,由唐才常担任总撰述之职。《湘报》的宗旨是“专以开风气,拓见闻为主”。唐才常担任该报主笔后,与其他董事和维新人士一道,在稿件征求,报纸编辑、印刷、发行等等方面,都费了许多心思。《湘报》共辟8个栏目,将“论说”列为报首,以示重要。综观谭嗣同、唐才常在《湘报》上发表的诸多文章,其重要特点就是:针对当时的实际政治问题提出自己的具体主张。这些主张涉及到倡办学会、提倡自治、重视科技、抵御外侮、修建铁路、兴办实业、废除八股、要求民权等等很多方面。反映了谭、唐深沉的爱国思想和激进的改革主张,在当时产生了广泛而积极的影响。在谭嗣同和唐才常的引导和主持下,《湘报》所刊其他“论说”与南学会的“讲义”等,也大多是宣传维新变法的理论和学说。
但《湘报》很快就遭到王先谦、叶德辉的诋毁,他们串通湘籍京官徐树铭、黄均隆向朝廷“据情揭参”。1898年3月,《湘报》第二十号发表易鼐《中国宜以弱为强说》。该文根据老子“柔弱胜刚强”之说,提出将中国转弱为强的四项主张:(一)西法与中法相参;(二)西教与中教并行;(三)民权与君权两重;(四)黄人与白人互婚。此论一出,即遭叶德辉的抨击。陈宝箴见后,也觉得难以接受。欧阳中鹄按陈宝箴的授意,传知《湘报》,称易文言论“过于偏激,惊世骇俗,非处士所宜言”。对此,《湘报》的人认为:“易君偏激之言,诚不能为之曲护,而其哀哀长鸣,冀我朝毅然变更,以力持于存亡呼吸之间,实有忠君爱国之忱。”对欧阳中鹄秉陈宝箴意图,压制《湘报》的言论,谭、唐二位生徒甚为气愤,不惜与恩师决裂,言称“才常横人也,志在铺其蛮力于四海,不胜则以命继之。嗣同纵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视地球如掌上,果视此躯曾虮虱千万分之一不若。一死生,齐修短,嗤伦常,笑圣哲,方欲弃此躯而游于鸿蒙之外,复何不敢勇不敢说之有!一纵一横,交触其机括,是以有前书,却非敢抗函文谓不当教训之,而已决意不受教也”。
正当湘省因《湘报》而大起风波的时候,张之洞站在顽固派一边,致信陈宝箴、黄遵宪,内称“《湘学报》中可议处已时有之,至近日新出《湘报》,其偏尤甚。近见刊有易鼐议论一篇,真是十分悖谬,见者人人骇怒。公政务殷繁,想未寓目。请速检查一阅,便知其谬”。本已惶恐不安的陈宝箴接到此电,立即采取措施,压制《湘报》的激进言论,借以打击维新派在思想舆论方面的主导权。在接张电后二日,陈即复电张并称:“前睹易鼐所刻论,骇愕汗下,亟告秉三收回,复嘱其著论救正……然终虑难尽合辙,因嘱公度商令此后删去报首议论,但采录古今有关世道名言,效陈诗讽谏之旨。”由于内有顽固派的肆意攻击,外有张之洞之类朝廷命官的严厉压制,《湘报》的激进言论已不可能再维持下去,唐才常亦辞去主笔之职。
《湘报》和《湘学报》是近代史上湖南最早的新式报刊,以谭、唐当首的维新派激进分子借着这种新式宣传媒介,鼓吹救亡,倡言变法,比较有效地达到了开通风气、倡导民权、辅助新政的目的。举凡南学会、时务学堂等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也大多是《湘学报》与《湘报》的创办者和主要撰稿人。在湖南维新运动期间,舆论宣传既起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也将具体的维新措施宣达于一般民众中去,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上下一心、士民结合的局面,使湖南的维新运动呈现出超越全国一般省份的特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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